第二部 比利时(3)(2/2)
“但这两个也都是神父啊。”
这下他可出了个大纰漏。“您操心好自己的事儿吧。”路易斯气冲冲地说。
“我们可以聊聊这个嘛。你的未来可是挺重要的。如果有人在你这个年纪关心一下我的未来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你想写什么呢?写农村生活之类的吗?”
“不,要写点像杰克·伦敦 [261] 那样的。”
“要做作家的话,”脏塞弗说,“你连汤里的盐都挣不出来。你看看弗林克先生就知道了。”
弗林克先生是一个糟老头,齐肩的几绺黄白头发上戴着一顶黑色宽边呢帽;他研究弗拉芒语研究得眼睛都快瞎了。他常常拄着白色拐杖走过菲利普·凡·阿尔萨斯大街。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跟在他身后,戳着他邋遢的黑色大衣喊:“零狮子!零狮子!”因为他在瓦勒电台里呼吁将旗子上、徽章上或书上的弗兰德狮子图案叫作“零狮” [262] ,因为这头动物在这里非公非母,只是个概念,是中性的。
“弗林克先生做了那么久作家得到了啥?就一枚城市奖章,没了。”脏塞弗用他手上的脏布条抹了把脸。
“那又怎么样?”路易斯叫道。(重要的是,我有朝一日能成为弗拉芒杰出栋梁之一,被画下来,用深棕色,放在最末尾,因为我是最年轻的。嘴上叼着烟斗,头微微斜着,一只手指深深按进右脸颊,眼神忧郁。也许嘴唇上还要留两撇胡子。不,一把大胡子。)
脏塞弗说:“我多少还是懂那些黑卫队的家伙的。我听说,他们喝得烂醉,是因为他们肝肠寸断,他们的头儿斯塔夫·德·克莱尔克 [263] 因为肝癌多半要不久于人世了。”
看到了他在家门口和贝卡告别,妈妈问道:“这女孩一直黏着我们的路易斯嘛!是不是有点儿什么情况了呀,路易斯?”
“别闹了,妈妈。”
“是啊,别闹了,康斯坦泽。”
妈妈这几天情绪不错,她常常挺晚才回家,因为她要和劳森吉尔先生,还有他的同事在集市旁的“金王冠”餐馆吃饭,同时还要讨论卷宗里的问题:很典型的德国做法。妈妈还总是在一句弗拉芒语中加入“eifellos”(毫无疑问)、“wunderbar”(好极了)这类词,偶尔也用上“&196;hnlich”(类似的)。 [264]
“尽情享用吧,康斯坦泽。”诺拉姑妈说,“人生在世,就年轻一次。”
“他们说起话来不出一点差错,”妈妈说,“你简直没法想象。塞涅夫夫人 长,塞涅夫夫人 [265] 短的。”
“什么?他们没有叫你康斯坦泽吗?”爸爸说。
“几乎没有。”妈妈承认道。
蛋头说起了卢克莱修 [266] ,与他同时代的神学家都把他贬成一条“死狗”。圣哲罗姆对他的评价要有些不一样。据他说,卢克莱修服了春药之后发疯死了。
学生们顺从地大笑起来。
“微偏运动” [267] ,蛋头不耐烦地用棱角方正的字体在黑板上写下这个词。“微偏运动”。路易斯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但教室里太热了。他觉得蛋头这整节课都是为了他一个人在讲。那双有时候扩大成两倍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漂游在透明的油里,在跟踪他。“微偏运动”,始终存在、微乎其微的偏离。比如身体的移动。这样他们就摆脱了他们的命运。谁会对这个感兴趣?注意听!卢克莱修是怎么说的:“……如果没有发生碰撞,或者没有对身体造成击打……”他是在说我的身体?我必须被击打,就因为我要用我的身体造成碰撞吗?
我相信,蛋头准备好了一篇演讲,要在一班子奴隶般听话的实验兔子面前演练,这些兔子都会接受他这些听不懂的唠叨。这是他下一次要在抽烟斗的博学神甫面前展示的演讲。
“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推论,大多数世界观都有着审美的本质,当然它们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就在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处,铃声准时响起。
“你刚才做梦去了吧。”蛋头在学校院子里说。
“男孩们听不懂您的课。”
“男孩们?”
“我也听不懂。对我们这个年龄来说,没法懂。”
“在你的年龄,以前的学生都已经能说流利的希腊语和拉丁语了。”
“以前,以前。”路易斯说。几个同学隔着一段距离盯着他俩看——尤其是看我,这个得到垂青的宠臣。
“ps est en vo”蛋头说。
“您想要的就一个:让我加入耶稣会。”
“我不是想要。我是希望。”
“尽管这样,您还是不幸福。”(就像对着一个霍屯督人,在不持枪的修女们守卫的一座堡垒中。)
“我不会为这一点纠结。不过如果你对我主赐给你的可能性多一点尊重,也许我会幸福一些。”
“比其他人更多点尊重?”
“路易斯,你为什么不愿意学习这些?难道你更情愿,就像现在有人喜欢宣称的那样,听任本性的安排,屈从于每一次冲动?难道你愿意毫无抵抗地接受强霸、权欲、毁灭,这一切夸耀本性和战争的东西?”
“是谁在宣称这些?”
“我们新一任掌权者。”蛋头说,“他们赞美血。他们要退回到黑暗的、滴血的过去。你没发觉吗?”
“那我该怎么反抗呢?禁欲?”
“不要说得这么轻蔑,路易斯。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要这样。”
学校院子突然陷入了骚乱。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有猪叫的十倍那么响;震人心肺的呼叫,痛苦的哀号。学生和几个教士在跑,拥到一棵小树前。莫里斯·德·波特在玩追击游戏的时候被一块石板的边绊倒了,一头砸到了用来保护小树苗的铁栏杆的一个尖角上。这个心形的尖角刺进了他的左眼。莫里斯半躺半倚在那儿,头插进了铁杆,手臂紧紧拽住围栏,脸变得煞白煞白,让人认不出来了。眼睛掉出来了吗?还在他脸上吗?莫里斯被挤挤撞撞、像在战争开始时受到轰炸一样大喊大叫的学生和教士掰开,抬走了。几个五年级学生像一群猎犬一样扑向了之前追赶莫里斯的胖子福德克斯。
路易斯和他的同班同学一起列队走过了放在灵床上的蜡白尸体,尸体上盖了一个黑色的眼罩,张大的鼻孔里塞了棉花团。
“拉起他的手,路易斯。”莫里斯的妈妈说,“你不用害怕。他可是你的朋友。”
路易斯想象着这只手,冰凉的橡胶,从里往外散发出寒气;他想象这样的接触会传染什么;他想象这被杀死的脆弱海盗,这说过星星也是液态的透明嘴唇会朝他吐出死亡的气息。
莫里斯的妈妈一只手肘撑在棺材边上。“他看起来像不像只是睡着了啊,路易斯?”她嘴角边有口红的痕迹。刚刚涂过的,虽然她知道她的孩子再也看不到了。除非今天晚上就是最后的审判。我必须哀悼。把棺材钉上吧!他贴满《雄鹰》杂志上的飞行员照片的小本子去哪儿了?他的脸上还有一抹嘲讽的微笑,没有人发现吗?为什么没有人赶走他脖子上的苍蝇?因为他反正感觉不到了。可如果他正从天上往下看着呢?
“他肯定是在天上看着。”蛋头几天之后在祈祷室里说;在他身后,在多尔夫·泽布洛克画的壁画上,挂在十字架上的一个肌肉发达的耶稣又一次跌落下来。泽布洛克在瓦勒是个名人,他去布鲁塞尔开过画展,他设计的讣告和出生公告一直卖到了美国——新潮,但很受欢迎。
“不过你不必从字面上来理解。”蛋头急忙补了句,因为他感到路易斯这会儿正显得执拗、乖僻、易受刺激,“你也可以这么来想,有人死后就成了进入宇宙、进入原则本身的上百亿思想与情感的一部分,而这并不排除某种意识的存在。不过,这样的事情对你当然只是耳边风。路易斯,你太脚落实地 了。”
“现在落进实地 的,应该是莫里斯才对。”路易斯没有忍住,狂笑起来,然后吃了多年来的第一记耳光。他的耳朵里嗡嗡响,他的眼眶里一下子都是泪水。他在泪眼模糊中看到,蛋头做了个半是保护半是抵御的手势。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都处在罪孽深重、该死的状态了。”路易斯说。
“我不想听这些话。”
“但是您必须听!您是灵魂牧师!”
“你还想来一巴掌是吧?”
路易斯摇了摇他那弯曲的、活络的食指。放马过来呀。就像男孩们在学校院子里摆开架势要立刻打一大架一样。
“放规矩点,路易斯·塞涅夫。你是站在圣坛前。”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都不再相信上帝了。”(因为否则的话,你将会成为他的代言人,他的令人不快乐的信使!)“昨天我才刚把圣饼都吐到手上,捏成一个球,然后踩了上去。”
“你撒谎。”
“是,我撒谎。”路易斯绵软地说。(因为有一种恶,叫上帝。他手上有死亡天使,就像带走莫里斯,把他插在铁杆尖端上,现在又四处飞着、狂流着口水寻找新的、新鲜的孩子的那位。还有穿靴子、戴头盔、晒黑了的天使,坐在坦克和俯冲轰炸机里,肆意杀戮而不用对谁有所亏欠。)
“跪下。”蛋头命令道,他指向一把祈祷椅,“对我主耶稣念一遍感恩悼词,感恩你还活着。”他站在路易斯身后,把手放在他脖颈上。“你。”路易斯听到他说。“你!”他想站起来,但这只冷冷的手把他又按下了。“你,善良美好的你,你的造物者造出的一个拟像,你想要投身给邪恶,是出于一种叛逆心,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懂你的叛逆。”
(德国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致命的光线,能够穿透所有东西,比如说砖石和我房间墙壁上的泥灰。在我柔弱的背后站着的这个男人,他的角质眼镜也能发射这种光线,时时刻刻都把我钉得死死的。)
“您是不洁的。和我一样。”路易斯朝祈祷室里大喊。
手指掐进了他的颈部。在飞船里被冷酷明,那个和蛋头一样光头,身穿与蛋头一样黑制服的坏蛋被牢牢钉住了!路易斯变成飞侠哥顿 [268] ,转过身来,看到了惊慌失措的男人,眼镜歪歪地挂在肉嘟嘟的鼻子上。
“闪一边去吧,山里海里,善你个鬼。”路易斯边说,边跑过基督受难的现代之路,跑向打开的门放出的光亮。闪——山——善,这是押头韵的,而头韵“是音调赖以立足的踏脚石”。圭多·赫泽拉如是说 。世人之牧,诗人之父。
罗伯特叔叔在多尼克泽街区的屠夫施宾内尔那儿学了一阵儿,现在已经会了屠夫手艺的不少花样。他的酥皮馅儿饼吃起来还有点苦,肝加太多了,不过他的猪头肉冻就……
婆妈妈说,路易斯应该带着家庭作业去。“你要是能坐在这边炉火边上,同我时不时说上两句话,我就满意到不行了。”
在他和列昂姑父约好一起出发去埃森(要不是不来梅?)的那天,弗洛伦特叔叔并没有出现在火车站上。列昂姑父大发雷霆,都不想一个人上火车了,但看到的人都可以做证,诺拉姑妈差不多是把这渣滓货硬塞进了火车,在军乐队奏起爱国歌曲的时候。
其他目击证人偷偷说,莫娜姑妈至少三次被人看到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德国二等兵坐在“米可朗琪罗”咖啡馆里,那个兵为她脱大衣、穿大衣,就像个十足的吃软饭小白脸。
“床上有小白脸总比床上放着自己暖好的砖头好。”
“哎哟,你这发了疯的母鸡。”妈妈笑道,但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教父声称,据可靠消息说,接下来在东边会有战事。虽然他很难想象希特勒会攻打斯大林,就像提伦忒恩先生预言的那样,因为“互不侵犯条约,可不是心血来潮随便签一签的”。
爸爸被带到了会客室里。这里的墙都铺了一层有条纹的棕色厚纸,冒充仿古皮革。爸爸向校长大人伸出了手,聆听审判词。他的儿子脾气太倔,危害了受他影响的其他学生的道德操守。学校向来以忍耐与宽容为旗号,当然对塞涅夫家老先生也怀有极大的敬意,但是如果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看不到本质性的改变,包括公开道歉的话,学校将采取措施,甚至也许是极为严厉的措施。学校虽然在某些方面非常进步,但也必须尊重更高秩序的整套规则。
蛋头双手交叉,站在壁炉前面,身旁就是法政大牧师荷尔蒙普勒茨,是他在1814年让耶稣会士于1773年(神圣的日期!)被迫解散后关闭了四十年的学校重新焕发生机。
“秩序,”爸爸说,“再好也不过守秩序了。我会想办法让路易斯这会儿就做到您要求他做的。我们是用基督教信仰教育他的,他会懂的。如果不懂,我就打他个鼻青眼肿!”
在这演给外人看的愤怒背后,路易斯感觉到他在乞求。一只狒狒就是这么乞求一根香蕉的。
“我们从小就很注意,大人!过日子都按基督教的规矩。您肯定不会认为,我们送他进哈尔贝克的圣约瑟学校,是为了让他学些邪门歪道的吧?”
“你有什么想说的,路易斯?”校长问。这是个戴了副金夹鼻眼镜的办公室职员。
“校长大人给你提问呢,答话呀。”爸爸吼道,“我们没有教过你,要敬重教士大人们吗?”
“你们教的是,只有弗拉芒独立派的教士才要敬重。”
爸爸摸了摸脑门,想降下那里奔腾而起的怒火。他带着乞求的神色转向蛋头,而蛋头一声不吭,双手并拢,手指围成一个教堂尖顶。
“好了,好了,尊敬的先生们对你再了解不过了,路易斯。他们知道你有时候会耍耍怪异的幽默。这都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的,诸位先生。他母亲有时候开的那些怪异的玩笑,我也都不太懂。”
“你最好去领一下复活节圣餐。”路易斯虔诚地说。
“复活节……复活节圣餐?”爸爸哼唧道。
“你今年还没有领过复活节圣餐呢。”
“我?我?我没有领复活节圣餐……我愿意就地毙命,尊敬的先生,如果我真的没有……”
“你在哪里领的复活节圣餐呢,爸爸?”
“在法国。”爸爸叫道,“我特意搭车去了里尔,因为我想听着法语领复活节圣餐。”
这听上去有点太诡异了。两个教士狐疑地交换了眼色。
“是的,我知道,从一个立场坚定的弗拉芒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很怪异。但当时有人告诉我,在里尔有个教士,多明我会的,他布道很有一套,简直就是拉科代尔 [269] 再世,如果你们听过拉科代尔这个名字的话……”
“我们听过他的名字。”校长故作镇定地说。
“您说的是拉梅内 [270] 的朋友,革命之后在马赛被选入制宪国民议会的那位?”蛋头问。
“不是,”爸爸说,“我是说那个多明我会修士。”
“这两个是同一个人。”路易斯说。他感受到了角质眼镜背后那让人恶心的怜惜。
“现在都无所谓了。”爸爸说,“不管怎样,他布道很精彩,我就像到了九霄云外,我从教堂出来就像重获了新生。我觉得像是飘浮在空中。”
但厄运临头,塞涅夫的谎言像一只蝴蝶一样被戳穿,张贴在了仿造的科尔多瓦皮革上;校长语气生硬地说,这件事儿他们还得再商议。路易斯这期间禁止来校。要多久?他们会通知他的。
“我主与你们同在。”校长说。蛋头送了路易斯一本书,圣伯纳德 [271] 的《沉思篇》,要求路易斯写个内容总结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一语不发地慢慢沿着一排排房子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了似的。在家里,他跌坐在沙发里,仍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康斯坦泽,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做鸡蛋炒肥肉了。从今天开始每个法郎都要掰着用了。这都是你儿子干的好事。以后再想要学校里的印刷订单,都只能是竹篮打水了。从今天开始这家里只有白水就面包了。”
“但是还可以配果子酱。”妈妈说,“我今天刚刚得了一杯,青梅酱,是一个年轻同事给的,他爸是牙医。他们都舍了血本来讨好我,让我替他们说好话。因为他们知道,我会决定他们是不是被送到德国去。”
“他们所有人都必须去德国啊,在他们培训结束后。”
“可以想办法拖延的。如果能和劳森吉尔博士搞好关系的话。但他们首先得过我这一关。”
“让我尝尝这个果酱。”爸爸说。(其实他是在恳求:谁必须先过你这一关?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从来不把你那扑过香粉、美得销魂的脸抬起来看我?)“这是青梅?”他吧唧着嘴说,“怎么味道更像是小李子?”
弗洛伦特叔叔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那个大祸降临的下午?那天下午,诺拉姑妈那么无情地把自己丈夫送去了受许之地,之后却又因为后悔,因为要防止自己精神崩溃,就和两个同样到车站送丈夫的哭哭啼啼的妇人一起去了最近的酒馆,在那儿喝了两小杯可怜兮兮的低浓度杜松子酒后就已经醉得出门崴了脚。诺拉姑妈威胁地指着这个懦夫说:“这都是你的错,弗洛伦特。你看!”她抬起了腿,“这脚伤好不了了。我感觉得到。我骨头里太缺钙了。”
“我真的没办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