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2/2)
文字像是中药,虚不受补。
文字是补药,不是解药。
幽默是悲伤的低音部。
毕竟,不是每次一鼓掌便会出现空中飞人的。
写作和做人一样,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写作的回报?苍蝇看到狗屎,没有所谓的回报,“啪”的一声而已!
作品要有眼,从眼这个灵魂之窗可以看到太多东西,要像下围棋一样,至少有两个眼才是作品,才能活。
人不怕输,怕的是输了想法。(某人说的)
艺术和宗教皆从死亡开始。
如果一个人生前什么都明白了,阎罗王可能会非常没面子。
写作是一种结绳记事式的文字语言,一种暧昧不明的思考模式(寻找原始的语言)。
我们并不模仿真实,我们模仿虚构。
有些人对自己写作的“位置”非常难以释怀,好像他扮演着如同“中央气象局”的风向球的角色,这是一种影响的焦虑下的产物,何不做一支温度计呢?每人家里都有一个。
一句关于女体的描述:她的美,让人看了之后觉得活着是一种折磨,仿佛无时不在生一场大病。
我为什么写作?因为恐惧。(恐惧生命,恐惧寂寞时找不到自我,所以写作像招魂,招回丑散的魂。)
写作就是“观落阴”,去回顾,去看那些心灵深处放不下的人、事。
写作就是通灵,作家就是灵媒。
为什么写小说?因为自作多情,以为自己可以创造一些艺术,结果是自己一头热,我现在认为艺术是一种过渡性的东西,像恐龙或是公车月票。
写作即是“招魂”,需要专注和第六感,更重要的是“虔诚”。(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便剩下漫长的等待。)
写作也像写书法,不管单纯的字或复杂的骨架,都还要有血肉,用功力把骨架(理性)包含在血肉(感性)之内,如棉花包铁,肌理层次丰厚,即使只写一笔,也要先形成了自己的美学才行。又如珍珠项链,穿珍珠的线决定了架构形式思路,但穿好项链之后又让人看不见,没有痕迹。
小说是对人生的一种猜测。用自己的方式算命。
写作就是一种助念的仪式。写作就是“鬼画符”。
小说家(我)并不关心政治现实或社会正义等等东西,我认为写作是一种较出世的行为,以生、死为基础的正反两面,有的宗教在人将死的时候助念或忏悔,小说便是这种弥留的仪式。不论那个人年纪有多轻,文字作品希望让人在每一秒生活着,也就是一层一层地死去。在我的想法里,每一个作品就是一段往生的咒语,小说家是助念的僧人,或是弥撒中的教士。(渡亡经)
小说就是告别人世前,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何谓灵感?灵感就是意外。
我为什么写短篇小说?因为小说(人生)艺术之深奥宛如一块大饼,我只敢切一小角尝尝味道,如果整块吃下,可能并未吃出更多的味道。这么一来,那么我可能别无所获,只留下羞愧懊恼。
写作就是挑坟地,挑一个灵魂的风水之地,(一个)活人渐渐逸离现实,在活着的时候慢慢死去,渐渐远去。
写作就是为自己的灵魂看风水。
写作就是“打造灵魂的棺木”,作家在作品中慢慢地向这个现实的世界告别,向黑暗处摸索而去,寻找自己安身立命之场域,最终为天年所限,一切又沉默下来。
但终究,灵魂还是灵魂,灵魂要求继续超升,从棺木里飞出去,遗留在世上的作品,是一只棺材和一堆白骨,以及一个灵魂可能飞去的推测,并不是全然了结。
写作艺术的目的,消罪业,增福慧。(就中国人来讲,为什么作品和作者人格须一致相合,才可成为艺术品,因为那是一种净化的渴求的心理背景,也就是买作品时还买到一个人“成长的证据”,那对欣赏者而言是一张“符”。)
写作就是用一种深情的方式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我们对生活的感受永远有缺漏,创作的目的便是借着新的知识、感性的开启来思索生命全面的可能涵义,这也就是艺术不安的原因,亦是心灵活动的目的。
不要问我们为艺术做了多少,要问经由我们,艺术显露了多少。
文学:没有功劳便没有苦劳。
就文学身为文学语言的艺术这个角度来说,作品的形式可以用下跳棋来比喻,一字一句在朝向目的地的彼岸时,无非(其最高指导)是要让其互相牵连指涉,作有机的律动。
写作时,如果感到自己像拿着一把塑胶刀子来切果冻的话,那么就对了。如果结果不好,那就是天分不够,而不是技巧有问题。
作品中不一定要有冲突,但一定要有“转弯”。当生命安顿时,放弃写作也并非害事。
写作文句要简洁,至少就是当作对自己讲话一样,没人会爱上正在说废话的自己。
用艺术之泉来淋浴冲澡是很容易感冒的。
让定稿像照片上赫然出现的幽灵一样呈现给别人,其他部分,在进入印刷厂之前让它曝光好了。
王文兴的许多文字我是看不懂,但是作品本来就是看得懂的人看的,至少有作者本身一个读者。我们在笔记里写下日记,如果说那不是作品的话,难道是账单?
给角色命名是比较令人迷惘的部分,我通常是当作某个下午在公园里看见一群有趣的人。当我要把它们转述给朋友听时,给它们一个代号,这个代号最好能帮我烘衬出一点情氛来。
最沁心的难过是在某个角落看见的小事情,那些插曲,让人透视一个人的卑微和孤寂的存在,人的永恒的真我——悲悯,便畅快地显现,毫无瑕疵。
躲在棉被里,用手脚撑起,想象死后盖在棺材里的感觉,恐怖极了。那种恐怖的本源,便是时间。
即使是满月的日子,也只能看见半个月球。我们也只能看到月亮的一面。
面对生命是艺术家挂在嘴上的话,它更严肃的说法是“面对死亡”,一个小说家的声音便应如此思索,冷静的,而非愤怒的。
小说中用小孩的观点有一个适当的距离,不似以成人眼光来看,不是太多嘴介入,便是显得容易有偏见。
写作到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刻,突然一大列坦克队伍,喧吼,重重地压路而过,一种恐怖的声响。
初学者怕自己不懂理论,而真正的作家则害怕别人说自己是某某主义。
我从清末的前世转到现代的来世,这样的描写有一个好处,读者清楚“现代”,他们会为角色的抉择捏一把冷汗,为角色的彷徨抑郁掬起同情之悲心。一般科幻小说的场景是置于未来的想象,只能让读者感到推论的趣味,并不那么相信或进入。我的写法也可以向前推出一些时间,便可兼纳科幻或未来小说之所长。
清末的场景令我喜欢,或者便是如水晶所说他喜爱那种decadence的东西,一种腐朽而又迷人的气息,美与丑糅杂得那么沉默、悲壮。
以前人是失落的一代,现在的人是被绑架的一代,面对日子不是漫无天际的空白与无聊,除此之外,乃是一种处处被恐吓的紧张颠倒。
清而远是文字的最高境界。
史坦因3 称海明威他们为“失落的一代”,我尝想,我们现在这个社会产生的一代,它最大的特征是什么呢?我们是什么的一代?我觉得我们是浮夸的一代。郑板桥曾说:少日浮夸,老来窘隘。即使是不自知的浮夸,所有浮夸的人都渐渐感到步入窘隘,陷入恐惧。浮夸人生的特征是,从少年一跃而进入老年。青年时期被省略了,所有浮夸者尽力延长他们的少年时期以符合浮夸的品质管制。当一旦失去了作威作福、意气风发和摆饰幼稚的特权,一旦自觉无脸浮夸示人以自显不凡时,那么一切苦心经营的活力供应站便岌岌可危了。属于年轻(青年)时期的特征如立志、奋发扬善、积极已被视为无可救药的乐观。丑化自己成为唯一的创造园地。这便是旧金山迷人之处,在那里人们可以将少年时期延长到六十岁以后,个中翘楚尽可以喧闹至死。人类想象力的作用至此几近穷途末路矣。世界于是充满了追求性爱与迷幻的儿童和变态心理的老人,只此两种,别无他类。
社会将分成上下两种不同的阶层,不再以财富、权势为区分,而以“是否能沉醉于延长的少年形象”作为幸福与否的指标。斗争的内容不再是两种势力的相互对抗、消灭彼此,而是互相干扰嘲笑,以及视而不见。算计失败者的以忍耐为最高的公德心。在未来的丧礼上,对死者致哀的献词将是: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肉体已经迷路,希望他的精神在另外的世界能够找到出口。
每条街道上都充满一种统一而刺耳的噪音。声音由成千上万的人一齐发出来,大意是:我们活着,还不需要改变。
殡仪馆里的专业献祭词家将成为社会的重心人物,古代(百年前)乩童的地位。社会的发展使得想象力的发挥大大地干涉了意志力,人们不堪负荷,于是再度渴求魔力与统一。
死者不再有亲友在场,因为死亡令他们尴尬,丧礼成为一个剧场,由精神有需要者前来观看灵异法力,聆听献词以涤净心灵,之后再回到生活中。此乃《木马城记事》的梗概,我与灵堂附设的灵媒的交往挖掘过程,直到我挖掘出灵媒将不久人世的前因后果,他说:“我知道。”他已然知道不久于人世……
1 大陆通译为阿尔贝·加缪(albert ca,1913-1960)。
2 大陆通译为赫尔曼·黑塞(herann hesse,1877-1962)。
3 大陆通译为格特鲁德·斯泰因(rtrude ste,1874-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