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a for Two(2/2)
“感谢上帝!”大伟舒了一口气叹道,“你居然还活着。”
我们进到客厅坐定后,我向大伟略略叙说了我这几年生活的情形,求他谅解我不辞而别,失去联络。
“我们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伟摇头笑道,“可怜的东尼,他还为你洒下一大把眼泪呢,他说你一定是跳到赫逊河里去了,而且是从华盛顿大桥跳下去的。”
我笑了起来,说道:“东尼说得倒有点对,我开车离开纽约,曾经开过华盛顿大桥,不过没有跳下去就是了。”
“东尼呢?”我又问道。
大伟指了指楼上,放低声音说:
“他在睡午觉,等一下我去叫他。”
我从袋子里拿出那罐鹅肝酱来。
“我还记得东尼喜欢吃这个东西。”
“谢谢你想得周到,”大伟接过那罐鹅肝酱,望着我说道,“东尼中风了。”
“哦——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一下大伟的肩膀。
“是去年冬天的事。”大伟补上一句。
刚进来时,我只顾着跟大伟叙旧,没有注意到,大伟这几年竟苍老了许多。虽然他仍旧穿着一袭华贵的黑丝绒外套,颈上系着一块暗蓝洒金星的丝围巾,头发仍旧刷得整整齐齐,但几乎全白了。他消瘦了不少,连额上都添了皱纹,本来唇上两撇风流潇洒的胡子,因为两颊坑了下去,显得突兀起来。
“不过东尼恢复得还不错,我扶着他可以走路了,现在我就是他的拐杖,”大伟笑道,他努力向我挤了一下眼睛,“说不定再过一阵子我们又可以一齐跳踢跶 舞了呢!”
我和大伟正聊着天,楼上传来一阵敲地板的声音,大伟马上跳起身来往楼上跑去,一面爬楼梯一面喊道:“蜜糖,我这就来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环视了一下,发觉原先客厅里那些古董屏风酸枝木的太师椅统统不见了,偌大的客厅顿时感到空了一半。
“好极了,蜜糖,慢慢叫,慢慢叫。”
大伟搀着东尼从楼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互相扶持着蹭蹬步下楼梯,走两步,大伟口中便念念有词替东尼加油。楼梯口有一架轮椅,大伟把东尼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向我走来。
“你看看,谁来了?”大伟指向我。
我马上迎过去,俯下身去拥抱东尼。
“胖爹爹—— ”我叫了一声。
东尼坐在轮椅上举起他一只胖嘟嘟肥厚的手掌在我头上脸上乱拍乱打一阵,又着实捏了我的腮两下,他激动得嘴里咿哩呜噜吐出一堆我听得不大清楚的话,他那双滚圆的大眼倏地涌出两行泪水来。大伟掏出手帕一边替东尼揩泪,一边替他解说道:
“东尼问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我紧紧握住东尼的胖手,求他原谅。东尼又是咿哩呜噜地喊了一顿,我发觉东尼的嘴巴歪了,左半边脸是僵木的,右边脸因为激动,他那胖胖的腮帮子一径在颤抖,他的左手臂弯曲了起来,手掌握着拳,手指伸不开了,胖嘟嘟白白的手掌好像一只肉馒头。他从前那一头乖乖贴在头顶的头发,竟也洒上了霜雪。东尼穿着一件花睡袍,坐在轮椅上,缩成一团,倒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婴孩。“别这样激动,蜜糖,”大伟抚慰东尼道,“今晚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庆祝罗又复活了,ok?”大伟转向我道:“东尼叫我把你绑起来,再也不让你逃走了!”
说着珍珠和百合两人走了进来,手上携带着几大盒烧好的菜,百合手上捧着个锡纸盆,里面盛着一只烤得焦黄油亮的大火鸡。两人见了我又是一阵哭叫。珍珠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一头长发黑里带俏,百合却更加粗壮了,仍旧剃着个三分头,但右耳上却坠了一只闪亮的金耳环。她放下火鸡,过来跟我重重地握了一下手,然后在我膀子上捶了一下,说道:
“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罗。”
珍珠却依偎到我的怀里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那天晚上的圣诞餐,我们一边吃,几个人左一句右一句总离不开tea for o 、fairynd ,好像大家都拼命想把从前那段日子拉回来似的,说几句,东尼便会咿哩呜噜插嘴进来,讲急了口涎会从他歪斜了的口角流下来,于是大伟便忙着替东尼揩嘴巴。
“珍珠,胖爹爹说,你记错了,fairynd并不是每天都有chateaubriand 这道菜,周末才有。”大伟替东尼纠正珍珠,“而且fo 梅地笙教授最爱吃的是胖爹爹自己发明的熏鲑鱼松子炒饭,不是泰国菠萝饭,百合,你也记错了。”
“蜜糖,张开嘴,”大伟拈起一块小饼干涂上鹅肝酱,送到东尼口里,“这是罗特别带来送给你的。”
我坐在东尼右侧,他伸过他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过来抚摩了一下我的面颊,他那只胖嘟嘟的手掌传给我一阵暖呼呼的感觉,使我突然忆起,关在医院时,他那双温暖的胖手,是我跟外面世界唯一的接触。我再也忍不住,告诉了大伟和东尼,昨晚我曾去寻找过tea for o,酒吧变成了面目全非的end up。
“那个垃圾堆!”大伟脸色一变恨恨地咒骂道。
东尼也跟着激动起来,右边脸颤抖着,拼出了一句:
“猪—— 窝—— ”
大伟说他和东尼两人原本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把tea for o卖掉的,但是到了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
“你看,”大伟指向客厅那边,“我那些传家之宝都卖掉了!”
大伟摇摇头,欷歔 道:
“到了周末餐厅也只有两三桌,酒吧过了十二点,还剩下一两个醉鬼,我只好唱《某个奇妙的晚上》给自己听。”
大伟耸耸肩苦笑了一下,隔了半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追悼似的对我说道:
“罗,你知道吗?你离开没有多久,这场瘟疫便开始了,纽约的‘欢乐世界’好像突然停电,变成一片漆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光明—— ”
东尼在一旁发出了一连串声调悲切的语音。
“胖爹爹说:统统死光了。”大伟转述道,接着念出了一连串tea for o常客的名单:华尔街的股票经理、公园大道的名牙医、nyu的fo 梅地笙教授,大伟好像在宣读阵亡将士的名册一般。
“我们的老朋友米开兰基诺也不在了。”大伟转向我道。
“他也走了?”我脱口叫道,那座巍峨的肉山大导演竟也倒了下去。
“可怜的仔仔,伤心得像什么似的,自己都病倒了,全靠这两位天使在照顾他。”大伟指着珍珠和百合道。
东尼在旁边又发出几下悲音。
“都死了,东尼说,”大伟摊开两只手,“连金诺也走得这样匆忙。”
“我听说了。”我含糊应道。
“那位健美先生最后躺在床上只剩下几根骨头,像纳粹集中营里的饿殍。小费大概吓傻了,守在金诺床头话也讲不出来,金诺断了气,小费才拉住东尼的手怔怔地问道:‘胖爹爹,我怎么办呢?’”
大伟摇头叹道,金诺的后事是东尼一手包办的,金诺下葬那天,东尼回家就中了风。
“胖爹爹太累、太伤心了。”
大伟怜惜地握了握东尼那只手指伸张不开的拳头。我觉得我在爱荷华的玉米田中躲藏了五年,回到纽约,好像rip van kle下山,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发觉纽约整个变掉了,变成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地,纽约的“欢乐世界”如同经过战争杀戮,变成尸横遍野的一片废墟。一时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大家努力啃食盘中的火鸡。大伟把一只火鸡腿的肉都切了下来,递到东尼面前。酒过三巡后,珍珠把栗子蛋糕送了上来。大伟用调羹敲了几下酒杯,引起我们注意。
“孩子们,今晚我和你们胖爹爹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们—— ”
说着大伟伸手搂住了东尼的肩膀。
“过年以后,我和东尼将有远行。”大伟郑重宣布道。“去哪里?”我们齐声问道,大家都好奇起来。
“上海,我们两人的出生地。这将是我们两人的寻根之旅,我和你们胖爹爹要去寻找我们生命的源头去,是吗,蜜糖?”
东尼歪着嘴直点头,大伟凑过去在他的胖腮帮上啄了一下。
“孩子们,我和你们胖爹爹全世界什么好玩的地方都玩过了,连非洲肯亚的野生动物园我们也去过,跟狮子老虎混了好几天—— ”
大伟略略顿了一下,他牵住东尼的右手,说道:
“那将是我们最后一站,去完上海,除了天堂,我们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壁炉里摇曳的火光,反映在大伟和东尼的脸上,一张坑陷的瘦脸、一张变形的胖脸,两人相视微笑着。
我们都举起酒杯祝大伟和东尼旅途愉快。
“圣诞快乐!”大伟回敬道。
东尼也咿哩呜噜地拼出了一句:
“圣—— 诞—— 快—— 乐—— ”
我们一直望着大伟和东尼两人互相扶持着,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两人转过身来向我们挥挥手道了晚安,我们才离开。珍珠和百合本来要开车送我一程,我婉谢了。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开到第五大道四十八街的交叉口,便停了下来。圣诞夜没有风,天上寒星点点,只是干冷。一条第五大道上,火树银花,两旁百货公司的橱窗都出奇制胜祭出各种精心设计的花灯来。路上行人早已绝迹,空荡荡的一条大道上,灯火通明,灿烂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冷清。我步行过两个街口,终于来到了峨然矗立在第五大道上的stpatrick 大教堂。
教堂里早挤满了人,圣诞夜的午夜弥撒已接近尾声,人们都在跪着礼祷,唱诗班的孩子展开了他们上达天听的天使童音,开始在歌唱《平安夜》了。我穿过人群,走到右边圣母坛的蜡烛台前,台上已点燃几百支人们祈福的蜡烛在耀耀发光,我点了一支插到台上去,那支蜡烛是我点给安弟的。接着我又点了一支,给安弟的母亲yvonne叶吟秋女士,那年我和安弟曾答应陪她到st patrick来望午夜弥撒,可是终于未能成行。
回到纽约,重新开始,真是千头万绪,天天得看《纽约时报》的分类广告,找房子、找工作。一直忙到二月初,我搬进了九十九街近百老汇的一间老公寓,是一位波兰籍老人分租的一间房,所以便宜。高盛证券行一个临时空缺,我也一把抢走了,至少暂时解决了食宿问题。其间我和珍珠通过一次电话,她说大伟和东尼已经从上海回来,不过旅途大累,需要休息,她约我过一阵子去探望他们。二月十二日的晚上,我正在拟稿写我一生中最难下笔的一封信,向父母报平安,对他们告白,和盘托出我这几年的遭遇经过。这封信我磨到半夜还只起了一个头,突然珍珠打电话来,她的语调急切而严肃,只简短地说:
“罗,请你马上过来,到大爹爹胖爹爹家,他们有要紧事要交代你。”
外面在下大雪,我穿上大衣开车往大伟和东尼家,因为路滑,竟开了半个多钟头,珍珠和百合两人开门迎我进去,珍珠接过我卸下的大衣,有点神秘地悄声说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在楼上,正在休息。”
她引我进客厅又加了一句:
“仔仔和小费也来了。”
客厅里的壁炉正在熊熊地燃烧着木柴,洋溢着一股松香。客厅一张长沙发上一端坐着一个人,我走近时看清楚两人的面目,大吃了一惊,要不是珍珠刚才提起,我绝对认不出那两个人竟会是仔仔和小费。仔仔坐在右边,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头上齐额套着一顶绒线帽,缩在沙发一角,室内温度很暖,仔仔似乎还在畏寒,他那张原来十分白净清秀的面庞上,凸起一块一块紫黑色的瘤肿,那双飞俏的桃花眼眼皮上竟长满了肉芽,两只眼眶好像溃疡了一般,仔仔的脸变成了一团可怖的烂肉。小费挤在沙发另一角,也裹得一身的衣服,他的头发全掉光了,原来一张棕色油亮的圆脸,削成了三角形,发暗发乌,本来溜溜转的大眼睛,呆滞在那里,不会动了。他们两人看见我同时挤出一抹笑容来,使得那两张变了形的脸更加丑怪,小费的两个酒窝,凹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我在他们对面那张沙发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一方,避免看到那两张令人触目惊心的怪脸。百合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等到我们坐定以后,珍珠却端过一只银盘来,盘子里搁着一封信,珍珠对我们宣告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两人服过药,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安睡了。大爹爹指定要我念这封信,这封信是留给你们每个人的。”
说着珍珠便从盘子里拾起那封信,打开来,慎重地念道:
亲爱的孩子们,珍珠、百合、仔仔、小费、还有罗:
首先我要向你们报告我和你们胖爹爹这次到上海的寻根之旅。我对你们说过,我们是去寻找我们两人生命开始的源头。我们真的找到了!我们两人出生的那家法国天主教医院还在那里,现在变成了一所公家医院。医院的主楼大概还是从前的,是一幢法国式圆顶的建筑,虽然已经十分破旧,不过还看得出当年的气派。我扶着东尼走进去,两人就好像穿过时光隧道,进入了一座神话中的古堡一般。很难想象六十年前八月十六的那一天,我和你们胖爹爹双双同时来到这个世上,诞生在这座古堡式的法国医院里。我们去参观了医院里的育婴室,里面睡满了刚出世的娃娃,一个挨着一个,一共有好几排。我对东尼说:“说不定我们一出世就睡在一起了呢,可能你就睡在我的旁边,大概我那时已经迷恋上你那张可爱的胖屁屁了!”
上海又挤,又脏,连中国饭还不如纽约的好吃,可是我们偏爱这个城市,因为这是我们两人的出生地,我们对它有一份原始的感情。我终于找到我父亲从前开的那家餐厅“卡夫卡斯”了,现在变成了一家拥挤肮脏的公共食堂。我父亲告诉我从前那是一家十分高雅的西餐厅,侍者都穿着黄丝面马甲的,许多流落在上海的白俄贵族常常去吃饭喝酒,喝醉就高歌起来痛哭流涕。我们俄国人是个很容易动情的民族哩!
你们胖爹爹对上海的记忆比我更深了,他到了上海一直在奋亢的状态中,我还担心他过度兴奋,身体吃不消,谁知他精神格外好,不肯休息。他找到了从前的老家,从前念的小学,他连去过的戏院都记得,一家一家赶着要去看。就是有一件事麻烦,他常常要上厕所。我的上帝,上海的公厕脏得惊人哪!我与胖爹爹两人都给臭昏了,差点晕倒在厕所里,不过,感谢上天,我们总算活着回到了纽约。
亲爱的孩子们,虽然我们刚旅行回来,我和你们胖爹爹两人又将再次远行了。这次我们的去处不在这个地球上,这个地球我们早已跑遍,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大爹爹、胖爹爹要暂时向你们告别,我们两人将要远行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这是我们两人去上海之前已经计划好了的,回来后立刻启程。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等待。我必须趁着我的身体还能撑得住的时候,带着东尼一块儿离开这里。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今天来送行,大爹爹和胖爹爹对你们有一个要求:你们绝对不许伤心,千万记住,一滴眼泪也不可以流。大爹爹和胖爹爹准备一同跳着踢跶舞一直跳上天堂去。你们一哭,我们心里难过,一打岔恐怕就上不了天堂了。相反的,你们来送行应当为我们高兴才对!你们瞧,我跟我亲爱的东尼同一天来到人间,在这个“欢乐世界”里共度过四十五个寒暑,今天我们两人竟能结伴一同离去,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三个月前,医生检查出来,我也“有了”,而且t细胞已经降到一百,医生预测顶多三个月至半年内便会发病。我没有预先告诉你们,就是要免去你们无谓的惊慌和担忧。这几年来,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一群群被这场瘟疫吞噬掉,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恶魔突如其来从天降临到我们这个“欢乐世界”,我们像一群惊恐的羔羊,措手不及四面盲目奔逃,但最后还是一个个、一群群被那个巨魔追赶上吸进血盆大口里。其实我心里早已做好准备,这一天终将来临。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万一我先走了,谁来替你们胖爹爹洗澡哩?
你们都知道你们胖爹爹是有洁癖的,天天要洗澡,而且洗完澡,还要我替他抹上一身香喷喷的爽身粉。有一点,你们不知道吧?其实你们胖爹爹是个很害羞的人,除了我,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看到他那张美丽的胖屁屁的。我亲爱的东尼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不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里,要走我们一齐走!”
孩子们,我们不能等,我们不能等着那个巨魔来把我们吞噬掉。我和你们胖爹爹要先开溜了。就好像四十五年前那个夏夜一样,那个晚上,我和我亲爱的东尼两人从帐篷里溜出去,我牵着他那软软胖胖的手,两人蹦着跳着穿过那一大片野杉林,奔向湖边。我记得那晚有月光——你们胖爹爹却说只有星星,不管怎样,那一片湖水都照得闪闪发亮。那才是我和东尼两人的fairynd哩!
孩子们,这次我们又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欢乐天国”。孩子们,我们“欢乐族”升天后,在天国里不都变成“欢乐魂”了吗?那儿一定有许多先我们而去的老朋友,在那儿等待我们。说不定在“欢乐天国”里,我和东尼把我们的tea for o重新开张起来,等着你们来大家一同喝酒、唱歌、跳舞。
亲爱的仔仔,你一直是大爹爹、胖爹爹的心肝宝贝。你知道胖爹爹有多么疼惜你,他看见你受苦心都碎了。仔仔,别害怕,我们走了,有珍珠和百合两位天使照顾你的。我们在那边等你,我相信你的好朋友米开兰基诺一定也在那边等候你,别忘了,你是他最心爱的cho-cho san哩!
亲爱的小费,金诺也一定在那边等着你,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欢乐天国”我猜一定也有健身房的,说不定比这里的还要讲究,你和金诺两人又可以天天去练肌肉了。
罗,我们还能对你说什么呢?我们最亲爱的安弟早已上了天国了。我们会告诉他,这几年你藏身在爱荷华的玉米田里幸运地躲过了这场浩劫,现在你安然无恙,要他放心。
最亲爱的珍珠与百合,你们两人的忠心耿耿,常常教大爹爹胖爹爹感动!这段艰难的日子如果没有你们全心全力的支持,我和你们胖爹爹绝没法存活下来。今晚的送别会请你们两人主持,珍珠知道我们珍藏的香槟酒在什么地方,都拿出来让大家享用吧。我特别叫“一番馆”送了各式各样的寿司、天妇罗,还有其他点心来。晚上你们守夜,一定会肚饿,尽情吃、尽情喝吧。我和东尼都要你们开开心心地把我们送走。
再会了,孩子们,我和我最亲爱的终身伴侣东尼我们两人要踢踢跶跶一同跳上“欢乐天国”去。
大伟与东尼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二日
珍珠念这封长信时声音一直控制得很好,念到最后两行才开始有点颤抖。我们都凝神屏息地聆听着,听完后,大家一阵肃静,端坐着不敢有所举动。
“先让我上楼去看看他们。”珍珠悄声说道。
珍珠到楼上不多时,走下来向我们庄重宜布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已经走了,你们上去吧。”
我们几个人由珍珠领头排队走上了楼梯,珍珠打开大伟和东尼的卧房,我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走了进去。房中没有开灯,围着床却点满一圈白色的高蜡烛,房中墙上那扇扇镜子,互相辉映,好像整间房都浮动着闪烁摇曳的烛火似的。我们走近那张帝王型的红木床,看见大伟和东尼互相拥抱着睡在床上,两人都穿上了一式大红的绸睡衣,睡衣是新的,在烛光下发着红艳艳的光泽。东尼圆滚滚的身躯依偎在大伟怀里,他身后果然塞满了大大小小金线面绣满了花花叶叶的枕垫。两人大概睡得嫌热,把一张金面的鸭绒被也踢开了。东尼的头枕在大伟胸上,他歪着嘴,好像在酣睡似的,口涎流了出来,把大伟胸前沁湿了一大块。大伟伸着一只长臂把东尼紧紧搂住。珍珠从浴室里拿了一块面巾一把梳子出来,她用面巾把东尼嘴边的流涎及大伟额上的汗水揩拭干净,然后她替大伟和东尼把睡得凌乱的头发梳理好,梳成他们原来的样子。珍珠向百合示意了一下,两人一人掀起一角将那张金色大被轻轻盖到大伟和东尼的身上,只露出一对白发灿然的头颅,并排睡在一起。
我们回转楼下,进到客厅里,那张大理石的餐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日本点心,有七八种寿司。不知怎的,看到这满桌的寿司,突然间我感到一阵腹中空空强烈的饥饿,抓起几团寿司,便狼吞虎咽起来。我发觉仔仔和小费也一样,好像急不待等地在啃嚼那些天妇罗和海鲜串烧。我们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追忆,抢着讲大伟、东尼的趣事、糗事。很久没有调皮的仔仔突然站起来脱去了大衣,翘起屁股模仿东尼在fairynd脚不沾地地走来走去,指手画脚地喊道:
“珍珠—— 百合—— ”
仔仔大概忘了他那张脸因瘤肿而变了形,学起东尼来,愈更丑怪滑稽。珍珠和百合两人刚刚端着香槟进来,看见仔仔学东尼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百合双手一手拎着两瓶香槟,珍珠手上捧着一只水晶盘,上面摆着五只酒杯,都是从前fairynd那种郁金香形的高脚香槟杯。珍珠小心翼翼地把五只酒杯都斟满了香槟酒。我们各拿一杯,同时举起杯子向大伟东尼我们的大爹爹胖爹爹送行说再见。突然间,几乎同时我们一齐唱起tea for o 来。愈唱我们的声音愈高昂,我看到珍珠的眼睛泪水开始涌现,百合的眼睛也在闪着泪光,仔仔烂掉了的眼眶泪水已经盈到边缘,小费那双呆滞的圆眼一直在眨巴,我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热辣辣的,可是我们一边唱一边却拼命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生怕一掉泪,正在踢踢跶跶 跳往“欢乐天国”的大伟和东尼会被我们拖累,跳不上去了。
《联合报》
二〇〇三年三月一至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