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1/2)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需要介绍。
弘治年间,四川合州有一位叫赵官的小孩。他听在中原做过官的长辈讲,金陵城边上有个后湖,后湖里藏着铜版册,不是公事的话没人能进去,普通人只能远远望着,俨然如仙山一般。年幼的赵官将信未信,但印象极深。
到了正德六年,赵官进京赶考,名列三甲。他被分配到了南京,担任户科给事中,主管后湖黄册库。童年的幻想,就这么突然出现在眼前,这奇妙的命运境遇,让赵官惊喜莫名。
大概是因为多了一层童年的情怀,赵官对后湖黄册库格外上心,一到任便做了几件大事:将厨房从中洲转移到荒洲,制定了严厉细致的防火条款。全靠他打下的基础,后湖黄册库二百余年运营,不曾发生过一次火灾。他还积极上书,要求改善驳查监生生活环境,严查黄册舞弊,等等,总之是个闲不住的人。
赵官太喜欢后湖了,他觉得这么历史悠久的一个册籍库,如果不为它写点什么,未免太可惜了。用赵官自己的话说就是:“惜其历年既远,诸例散逸磨灭,而莫肯为之志者,使夫有事于湖者茫然无所执持,懵然无所遵守。”
赵官找到一位叫杨廉的学者,说他打算为后湖修一部志。杨廉是在《明史》里有传的大人物,也曾担任过一任后湖主官。他对赵官的这个想法大为赞赏,鼓励他说,你来写,我帮你校订。得了前辈背书,赵官士气大振,叫上他的副手——眉州人赵济宽,一起利用工作余暇搜罗一切相关资料。
这件没有酬劳的业余工作持续了两年,先后八次修改,最终在正德九年成稿,定名为《后湖志》,一共十卷。
此书名字虽然看起来像地理志,但其实里面主要收录了黄册库的沿革掌故、黄册典籍变化以及后湖主官与朝廷之间的奏疏公文往来,还附了与后湖有关的诗文二卷——与其说是后湖志,毋宁说是一部后湖黄册库史。
书成之后,赵官拿去请杨廉校对,不料却惊动了一位更厉害的人物,叫罗钦顺。罗钦顺是江右大儒,号“整庵”,曾与王阳明书信辩论良知之说。他看到《后湖志》后,颇为欣赏,称赞说:“自今以往有事于湖上者,既得有所据,以适夫损益之宜,以谨厥藏,将永永无弊。”并欣然为之作序。
赵官此举,也得到了继任者们的认同。在他之后,嘉靖二十八年的后湖主官万文彩、李万实在其基础上,增补了正德、嘉靖两朝文件;此后嘉靖四十一年,又有陆凤仪再次修订。此后万历、天启两朝,也有人不断增补,遂形成了现存的《后湖志》规模。可惜崇祯一朝,黄册形同虚设,后湖主官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增补,以致缺少了明末一部分。
《后湖志》是研究明代黄册最直接、最权威也最翔实的一手资料。其他史书论述至此,要么概略一说,语焉不详,要么高屋建瓴,深究其意义,不及其余。只有《后湖志》里提供了大量有趣的细节,细到黄册库工食如何分发,驳查监生吃饭如何解决,黄册纸里夹带了什么原料,朝廷挪用本库银两用的什么借口,等等。
本文写作所提及的大量事迹,几乎皆从《后湖志》中得来。我一直觉得,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之外,我们也需要这些琐碎细节。只有从细节里,才能还原出一个生动、真实的黄册图景,进而从黄册库的变迁争吵中,管窥到大明兴衰起伏的规律成因。
一次意外的机会,我得到《后湖志》,一读之下,大为喜欢,遂有了动笔写写的念头。通读了《后湖志》数遍,查阅了大量前辈文献,又请教了一些专家学者,甚至特意跑到玄武湖逛了几圈。
玄武湖如今在梁洲上设有一栋二层小楼,里面是明代黄册库遗址文化展。虽然几乎没什么实物,但设计上颇有可观之处。当我踏入二楼时,看到册架旁立有赵官泥塑一尊。
可见不欲让黄册库被历史忘记的人,也终将被历史铭记。
另外要特别感谢南京的吴福林老先生。他以古稀之年,将深藏故纸堆中的《后湖志》整理点校出来,实在令人钦佩。《后湖志》版本稀少,存本质量差,里面还有大量俗字、错字、漏字,逐一校对是件极辛苦的工作。像这种冷门史料,即使校对出来,也鲜有人问津,做这件事几乎是没有任何回报的。吴老先生在序言里如此说道:“我这个年龄的人已无意钱财,只想踏踏实实地做些什么,只要有益于世,便于愿足矣。”
这篇成文,也是希望能让吴先生的成果不致唐捐,能被人一直记住。
附部分参考论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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