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东山的日子(1/2)
“左边五亭的城垣再补上去两个伍,告诉那边,这是最后一批援军,多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绣负手站在望楼之上,面色严峻地注视着眼前的防线,一道道果断而冷酷的命令发布下去。此时在曹营与袁营的高垣深垒之间,身着黑色与赭色的士兵们如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在绵延数十里的狭窄区域陷入了最残酷的近身搏杀,双方的阵线不断变化,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混乱态势。
“报!右翼三亭后撤五十步!”一名传令兵飞跑过来,一路高喊。张绣闻言,毫不迟疑地将食指指向一个方向:“传令,右翼阵后七队弓手,两箭吊射,三箭平射。”这时他身旁的一位军官面露难色:“将军,那边已经连续射了半日,弓手的指头已经承受不住了。”张绣面无表情地答道:“指头断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尽管张绣平时表现得谨小慎微,可一到了战场,他骨子里那种西凉人的狠辣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传令兵衔命而去,过不多时,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墙头,立刻升腾起一阵血雾。刚刚冲上城垣的几十名袁军士兵纷纷惨叫着滚落,攻势稍被遏制。可过不多时,又有数倍手执藤牌的袁军扑了上来,把赶来填补缺口的曹军步兵彻底淹没……
这样的小小变化在战场的每一处都不断发生着。双方的将军、校尉、曲长、屯长乃至最底层的普通兵卒,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着命,希望凭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对战局造成一点点的影响,只要这些影响积少成多,就能逐渐积累成胜势。可在此时的战场,究竟孙武会向谁稽首微笑,恐怕没人能说得准。
“盘口混乱,庄闲不分,好一场乱赌的局面。”杨修站在张绣身旁,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知是在看着张绣,还是在看着战场。
“杨先生,这里太危险,你还是下去吧。”张绣头也不动一下。杨修没挪动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天,忽发感慨:“日出而战,如今已近午时。张将军,你从前可曾打过这么长时间的仗么?”
张绣微微一皱眉,他的目光终于从战场上挪到了杨修身上:“你想要说什么?”杨修道:“袁军与我军对峙这么久,为何今日却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说彼攻我守,他们这么打,损失远比我们更大,可对方却一点没有退兵的意思,从日出打到现在不停——今日这仗,有点蹊跷啊。”
张绣闻言默然,双手搁在望楼护栏上,身体前俯。杨修的疑问,其实他心里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绍军的攻势明显不同以往,不光集结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连精锐的中军大戟士与强弩手都拉上来了,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张绣的营地位于官渡防线的核心地带突出部,承受着极大压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见肘,几乎连亲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张绣看来,袁军的攻击还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论,若要击破官渡这种联营防线,应当是集结优势兵力攻敌一点。可从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袁绍军是全线出击,针对曹军的整条防线压了过来,每一个营盘都遭受了强攻。这么打虽然声势浩大,可实际效果却值得怀疑。
明明用利锥一刺即破的口袋,为何袁绍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张绣实在是想不通。
这时几声呼啸从头顶飞过,望楼里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是霹雳车发射的声音,这些大家伙可以把几十斤的大石抛出去很远,是遏制敌人进攻最好的手段。经过一上午的剧战,这些霹雳车损毁了一半,只有一半还在运作。但即便如此,它们仍是袁绍军在进攻途上的噩梦。
“杨先生你怎么看?”张绣问。
“袁绍这法子虽然粗暴,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比心眼,他是比不过郭奉孝与贾文和,不如直截了当地拼消耗,这样一来什么计谋都没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将广,三个人换我们一个人,赢面还是很大。如今曹军全被死死吸在阵地,动弹不得。只要袁绍愿意承受损失,不放松进攻,最终先撑不住的还是曹公。”
张绣面色阴沉地点点头,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贾诩会看得更明白。张绣转过头去,看向曹军中军大帐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个病老头子到底会怎么处断。
“若杨先生你身在中军,会如何应对?”张绣问。
杨修掂了掂手里的骰子,难得地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难。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下注才好啊。”张绣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谓的“下注”,是拿袁曹对赌,还是想让官渡若隐若现的汉室坐庄。不过这种事情他不想问,这是贾诩特意叮嘱过的。
尤其是在杨修面前,他更不愿意多说什么,张绣如今对杨修充满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杨修去伏击关羽,结果杨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导致关羽轻易就脱离了伏击圈离去。张绣本以为他们要被大大地责难一番,结果郭嘉的申饬未到,先来的却是曹公一纸停止追击的军令。
这说明杨修之前早有算计,只是没事先与他通气。这个人就好像他手里的骰子一样,不知道落地时到底是几点。张绣根本看不透这个古怪的家伙,索性敬而远之。
张绣把思绪收回来,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赶到望楼,对张绣耳语了几句。张绣眉毛先是高挑,继而僵在了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听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嚣战局还要诡异。
相比起一线曹军在战线上的艰苦,曹军的中军尚算平静。这里位于官渡防线后两里的一处丘陵上,外围依势共有三重围障,皆是粗木大钉,把中军帐围在正中。前线战况吃紧,这里的卫戍部队也被抽调了许多,所以比平时要冷清不少。唯有营盘之间的通道,信使络绎不绝,将前线的每一点动态都及时汇报过来。
当太阳移到天顶之时,通道上的信使终于变少了。这说明前线局势趋于稳定,即使还未见胜利,至少已不再恶化。中军营内的卫兵们情绪也稍微放松了些,开始议论纷纷。
“你说这会儿咋就安静了呢?”一名在中营外围辕门看守的年轻卫兵对自己的同伴说。他的同伴是个老兵,哈哈一笑:“前头打了一上午仗了,就是铁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热,两边都得歇歇。”年轻卫兵庆幸地看了一眼那边,喃喃道:“幸亏我是负责守卫中营,不然肯定活不下来……”老兵深有感触:“我投军十几年了,当初一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一。记得那年跟吕布在濮阳打,可比现在惨烈多了。甭管你带上去几个伍,一下工夫就全没了,两边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两个人正说着,看到另外一名士兵走了过来。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满了泥土,右臂还有一大片血迹。“什么人?”年轻卫兵警惕地喊道,同时抬起长矛。那士兵勉强抬起右臂,抱拳道:“我是从前线换下来替岗的。”
曹军在前线吃紧之时,经常会把后方驻守的精兵抽调上去,把暂时失去战斗力的人替回来。年轻卫兵听到这个解释,放下长矛。老兵却疑惑地问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士兵苦笑道:“前线的仗已经打乱套了。哪里吃急,上头就往哪里塞人,根本不管你是哪一部,塞来塞去,如今编制全乱套了。我本是韩浩将军的人,结果打着打着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来了这里。”
老兵点点头,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你伤到筋骨没有?拿得动兵器么?”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问他现在前头打得怎么样,士兵说不太乐观,袁军的部队太庞大了,经常一次冲锋就投入数倍于前的兵力,曹军如今凭借地利勉强抵挡,时间久了真不好说。
三个人都是一阵感叹。这时候一阵诡异的风声从头顶传来,他们同时抬头,看到了一幅奇景:三四块形状各异的硕大石块在半空飞过,划出数条危险而优美的弧线,朝着中军营砸来。他们三个下意识地要躲,好在这些石块没什么准头,几乎全部落空,在中军附近的田野里砸起了一片烟尘。
年轻卫兵狠狠地骂道:“霹雳车营的那些废物一定是打偏了!”同时又有点小小的兴奋。老兵眯起眼睛,眼神却很迷茫:“不对啊,霹雳车营在中军的正北,打得再偏,他们也不可能会把石块扔到身后啊?”
中军大营附近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许多人在大喊,许多人在奔跑。每个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懵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一支飞矢射进来,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况现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雳车砸中,问题可就更为严重了。
老兵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一阵冰凉——难道车营叛变了?中军不能动,如果车营调转了霹雳车的方向,朝这边砸来的话,不用多,十辆车就足以造成严重威胁。想到这里,老兵急忙想大声向附近的同僚示警,这时候,一柄冰凉的匕首从他咽喉轻快地划过。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呵呵的声音,身躯扑倒在地。他临死前的最后一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轻同伴捂着喉咙倒地的模样。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这两具尸首扶起来靠在辕门两侧,将长矛塞回到手里,然后走进门内。周围人影杂乱,呼喊声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异状。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名曹军士兵放下草叉,离开中军营地旁的草场。在他身后的草料垛里,殷红的鲜血缓缓流出。一名书吏掀开帐帘,手里抓着几根计数的算筹,脸上挂着一副熬夜工作的疲惫神色。他回头朝帐篷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将帘子放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名哨兵从暗哨位置离开,没有通知任何同僚;一名民夫从两辆马车之间爬起来,拍了拍头上的杂草;一位匠人拿起一把才被修复的强弓,粗粝的大手在刚刚绞紧的弓弦上来回拨弄;一名曲长脾气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赶到了中军营外围,命令他们去加强戒备,自己却留在了外围和中围之间,用手一掰,竟把木墙上一块虚钉的木板掰了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在七个不同的地方,七名曹军成员似乎同时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无表情地开始了行动。他们的举动表面上是彼此独立的,可如果有一双眼睛可以俯瞰整个中军营的话,就会发现,七个人的行进路线连贯成了一枚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坚如磐石的中军大营外围。
钉子不断深入围障,沿途不断有曹军的岗哨在警觉前就被拔除。这些人既安静又狠辣,总是悄无声息之间施以杀手,手法干净利落。整个中营此时被霹雳车那一击打得头晕目眩,无论是中级军官还是下级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没人注意到这股奇异的异动。
钉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围障。曲长已经在这里开辟了一条狭窄的小通道,其他六个人从这通道里鱼贯而入,与第七个人聚齐。他们彼此之间一句话都没说,同时从怀里掏出颜色一模一样的药丸吞下,简单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继续前进。一直到这时候,卫兵们才意识到有一支敌意队伍已经渗透进来了。
如果是正面对抗的话,这七个人恐怕连两个小队都无法抵挡。但当他们如水银一样渗入到曹军腠理,却成为无法拔除的猛毒。中围的守卫本来人数不少,但精锐被抽调一空,剩下的只是这两年征召来的新兵以及伤残老兵,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更何况,刚才的霹雳车袭击让中营防线变得漏洞百出,给了这七个杀手可乘之机。
在进入中围以后,他们的行事风格陡然一变。按道理,杀手应该是潜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一刻不让别人感觉到他的存在。而这七个人此时表现得更接近一群暴烈的刺客。他们对自己的行踪似乎不打算遮掩,敢于对任何胆敢阻挠的人痛下杀手。这简直就是七尊杀神,他们利用中营的木栅和迷宫般的防墙做掩护不断移动,所到之处腾起无数血雾。
在这七个人十分默契的分进合击之下,曹军的守卫被打懵了,无法组织起哪怕一次有威胁的反击,任由这七支阴影里射出来的箭矢击穿一层又一层鲁缟,逐渐逼近曹军的心脏中枢。原本应该是整个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却变成了一片血肉横飞的战场。
越接近内围,这些杀手的突击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对他们来说,比鲜血还珍贵。他们必须赶在曹军守军清醒过来之前穿过最后一道栅栏,击杀曹操。
但奇怪的事发生了,杀手们在内围和中围之间的辕门附近停住了脚步。辕门的门口停放着两辆虎车,还有阴冷的劲弩与长枪隐伏在墙后。那里是曹操最后的亲卫——许褚以及他麾下的虎卫。
杀手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围着中围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巧妙地穿过几处军场和望楼,来到整个中营后方的一处小门。这里是依照丘陵地势修的一条汲水之道,不过在水道两侧都挖有壕沟,还拓宽了路面,可以容两匹马以最快的速度直线通行。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实际上是曹军大营的一个后门,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营中的人可以从这里迅速离开。
而现在,显然就是这个紧急情况了。
当霹雳车的石块砸下来以后,整个中营将没有一处是安全地带。而许褚第一件会做的事情,就是掩护曹公脱离这个危险区域。也就是说,霹雳车这一招不光砸懵了中营的防御体系,还把曹操从最安全的地方惊了出来。唯有如此,这七个杀手才有机会真正接近曹操,将杀意化为杀机。
小门忽然打开了,数十名虎卫冲了出来。他们在外面站成两个半月形的队形,占据了左右两翼。紧接着许褚和一辆单轭轻车冲了出来。在情况不明的战场,骑马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反而不如防护力更好的轻车。虎卫们看到轻车出现,迅速散开,背对着马车结成一个圈子,谨慎而快速地移动起来。
杀手们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时间就发动了全力攻击。四个人化为四道黑影跃向马车,一名弓手将三支箭同时挂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两个人则扑向了许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时射出三箭虽然会降低准头,但狭窄的空间弥补了这一点缺憾。两名虎卫一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马车的防御圈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虎卫们的反应并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后,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对准了他。弓手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箭,身体就被射穿。不过他的使命已经完成,那四名突击者不失时机地朝着缺口冲了过去。
两侧的虎卫试图移动过来填补空缺。突击者左右两人分别抽刀,奋不顾身地将他们阻住,中间的两人速度不减,继续朝着缺口冲去。
许褚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双臂像驱赶苍蝇一样奋力挥动着,可负责缠住他的那两个杀手同时从怀里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脸上扬去。这个近乎无赖的举动,让许褚更加愤怒,但他的双目却变得刺痛红肿。
借助同伴们用性命换来的机会,那两名杀手如闪电一般冲过缺口,接近轻车。他们手里的刀都是百炼而成,轻车薄薄的木板根本无法阻挡,而狭窄的车厢也保证车内之人不会有任何躲闪的空间。
就在刀刃接触到木板的一瞬间,一名虎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徒手推开刀刃。他的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漓,却成功地让两柄利刃偏离了目标。两名杀手毫不犹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卫毫无防备的肩头和后腰,让他的身体撞在车身上,又滚落在地,溅起两团血花。解决了这个意外之后,两名杀手又朝着轻车刺去,刀尖像刺豆腐一样刺入木板,然后发出轻轻一两声金属碰撞声。两名杀手的瞳孔立刻缩小,车厢里居然还衬了铁板!
这片刻的耽搁,足以致命。
来自数十名虎卫的凶暴刀光霎时间笼罩住这了两名杀手,把他们的身体绞碎。
这时候,从许褚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许褚就像是一只中箭的野猪,只会变得更加危险。他揪住一名杀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开了半边。另外一名杀手终于面露惊恐,试图后退,却被许褚扼住脖子嘎巴一声捏断了颈椎。脑袋从侧面耷拉下来,显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凶残,对虎卫们来说是一个最好的激励,对敌人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许褚手中那残缺不全的肢体,成了压在水牛背上的最后一个牧童。最后两名杀手意识到,刺杀曹操的机会永远错过了。他们的动作变得迟钝,然后被虎卫抛出渔网活活困住。
战斗开始得仓促,结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几息,七名杀手全数倒在了地上,还有同等数量的虎卫也变成了尸体。轻车安然无恙——不过围绕着轻车的防线并没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夺白刃的虎卫在内的十几名虎卫背靠车厢,继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许褚从腰间拿出来一块布擦了擦眼睛,环顾四周,显然对这次的伤亡很不满意。当目光扫到那名年轻虎卫时,他才露出赞赏的神色。这名虎卫此时受伤也不轻,双手鲜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间的血洇痕迹不断扩大,但仍坚持守护着马车,身体挺得笔直。
许褚想开口说几句,却看到虎卫眼神里闪过一道戾光,转身拉开车门,举剑向里面刺去。车厢上皆镶嵌铁板,车门是唯一的漏洞。
这一个变化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外围,谁会想到,刚才还奋不顾身保护主公的近卫,居然会突然倒戈一击,突施杀手。
“扑哧”。
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刘平站在袁军主帅帐内的正中央,承受着无数道眼光的注视。他微微闭上眼睛,甚至能体会到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来自公则的目光是惊讶多过惊喜;来自逢纪的目光是愤怒,但还掺杂了一点点不安;淳于琼充满好奇兴奋;许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张郃高览两个人则只是冷眼相对——至于袁绍本人,他端着酒杯,眼神缺乏焦点,似乎对这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
刘平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手指不自觉地在敲击着大腿外侧。他已经成功站在了这里,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选择一个突破口。这个选择,将关乎到他的安危、整个官渡的战局,以及汉室未来的命运。
刘平离开邺城之后,很快就与那群士子分手。卢毓和柳毅听了他的劝说,直接前往许都参加聚儒之议,而他则找了个借口脱离了大队伍。
邺城的经历告诉刘平,顺应大势趁机渔利也许是不错的策略,但对汉室来说太过消极了。如果想要在这一场复杂的弈棋中真正取得优势,他必须要更加彻底地贯彻自己的道,才能把命运掌握在手里。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爱,是悲天悯人,是对人性的信心。
而在这个乱世,充斥着许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选择。如此之多的诱·惑之下,坚持仁道是一件极其困难且代价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会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一个选择。
刘平在选择去拯救士子的一刹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者不愿舍弃他人,那么唯有牺牲自己,以自己为代价来换取天下之安,方为大仁。
所以他决定不依靠任何人,放弃与曹丕、司马懿等人会合,孤身返回官渡,径直闯入袁绍大营,要求面见那位大汉王朝的大将军。
刘平宣称的理由很简单:“我是汉室派来的绣衣使者。”
他初入官渡时,已经自称过是汉室的绣衣使者,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那个时候的策略,是逐渐取得公则、蜚先生与逢纪的信赖,利用他们的私心来影响布局。但因为刘平过于大意,几乎死在了逢纪的手里。
不过这次失利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现在刘平知道该选择谁来突破了。
“元图兄,别来无恙?”刘平微笑道,向人群里的逢纪打了个招呼。
逢纪的脸色变得铁青,这张脸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自称绣衣使者的家伙为他提供了曹军的动向,结果他自作聪明,导致了文丑在延津的阵亡。逢纪本打算把他干掉灭口,却没料到他居然从白马逃了出去,如今还站在了大庭广众之下,向自己挑衅。
如今主公和冀州、颍川两派的人都支棱着耳朵,刘平只消吐露出真相,逢纪就完蛋了。袁绍会问你为何私藏汉室使者不报,冀州的人会质疑你手握情报,为何还让文丑战死,是不是故意为了打击政敌。无论哪一条罪名,都足以动摇逢纪在袁绍心目中的地位,让他一跌到底。
这就是为什么逢纪当初决定杀刘平。
刘平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直视着逢纪。逢纪并不蠢,他从刘平的沉默中读出了对方的用意,只得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微微一揖:“刘老弟,别来无恙。”
听到他们的对话,袁绍抬起头,摇晃了一下酒杯:“元图,你和这位使者以前认识?”刘平截口说道:“在下从前曾与元图兄有一面之缘,那时候还想请他引荐在下给袁公您呢。”
袁绍眉头微微一皱,他注意到刘平一直用的称呼是袁公,而不是袁将军。后者是一种对上位者的尊重,前者却把自己摆在一个平等对谈的位置。这让袁绍有些不开心。
“有这等人才,元图你怎么没和我说起过?”
逢纪听出来了,刘平这是提出了交换的条件:刘平不会说出真相,而他则要全力游说袁绍相信刘平。逢纪在心里微微一叹,他没什么退路了,只得躬身道:“主公明鉴,此人一直心系汉室,臣以为事幕府也罢,事汉室也罢,皆是为国家尽忠,并无分别,所以不曾举荐。”
他这一番话算是委婉地为刘平这个绣衣使者的身份担保,还捎带着又拍了一记马屁,让周围幕僚们心中都是一哂。
那一群人里,公则的脸色是最不好看的。他明明是最早接触刘平的人,现在听起来却像是逢纪和汉室使者打得火热。本来公则的心情是很好的。此前在刘平的策动下,颜良、文丑先后被杀,逢纪也碰了一鼻子灰,冀州、南阳两派斗了一个两败俱伤,然后刘平又恰到好处地失踪,颍川正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偏偏这个时候,刘平却回来了。
“该死的,你现在冒出来做什么。”公则恨恨地咬了下牙齿,意识到出现了变数。可他却不敢说什么,因为如果他站出来,袁绍一样会过问他窝藏汉室使者的事。他侧眼看了一眼淳于琼,发现他正好奇地东张西望,暗暗祈祷这老头子可不要突然发神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袁绍端详了刘平半天,慢吞吞地问道:“陛下有何谕令?”
刘平心中一松,逢纪的担保起了效果。袁绍果然消除怀疑,把他当成汉室的代言人来对待了。他立刻说道:“陛下听闻将军南下勤王,不胜欣喜,特令我来犒军。”
袁绍道:“绍乃是朝廷大将军,汉室有难,岂会坐视不理。我久有觐见之志,奈何陛下身旁奸佞丛生,孰忠孰奸,一时难以廓清,欲清君侧而不得啊。”刘平知道袁绍还是有点不放心,担心他是曹操派来耍计谋的。于是他正色道:“纵然淤泥横塞,荷花一样高洁不染。汉室从来不缺忠臣,远有李膺,近有董承与将军。曹贼凶暴,人所共睹,谁会与他为伍!”说到这里,他猛然转身笑道,“元图兄和公则兄可为在下作证。”
逢纪早有了心理准备,立刻点头称是。公则却没料到刘平把自己也扯下水来,一时又惊又怒。他最近过得已经很不顺心了,想不到刘平又要往上压一块石头。
袁绍眉毛一挑:“公则,你也认识他?”公则情急之下只得答道:“是,从前略有交往,此人确非曹氏一党,是汉室忠臣。”他咬了咬牙,又补了一句,“此事我和蜚先生都知道。”其实他手里连天子亲自写的衣带诏都有,但不敢拿出来。
刘平先以绣衣使者的身份跟他们暗通款曲,如今突然现身袁绍身前,郭、逢二人心中有鬼,唯恐让其他派系抓住把柄,只能替刘平圆谎。当他们意见一致之时,多谋寡断的袁绍也就不难控制了——这就是刘平曾告诉曹丕的控虎之术。
刘平回头看了眼公则,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虽然历经波折,但一切总算回到了最初的计划轨道中来了。不过公则的反应,让刘平稍微有些诧异。除了懊丧、愤怒以外,他还感受了几分无奈,似乎在公则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公则和逢纪的担保对袁绍产生了作用。他“嗯”了一声,转向刘平:“使者不妨暂且在营中歇息,只待我在官渡歼灭阿瞒,就别遣一支轻骑去许都为陛下护驾。”
刘平注视着袁绍,发现他眯起的双眼闪过一丝狡黠。袁绍的意思很明显,汉室的目的不可能只是犒军,但他懒得说破。如今袁军局面大大占优,汉室只要老老实实等着被拯救就行了,其他念头想都不要想。
刘平也听出了这一层意思,身子未动,却伸出手臂虚空一拜,厉声道:“汉室来此,可不是为了乞援!而是为了济军。”
周围的人都吃吃发笑。汉室龟缩在许都动弹不得,还奢谈什么救人,简直就像一个乞丐要来赈济富翁一样可笑。刘平扫视一圈,看到许攸也在队列之中,不过他双手垂在身前,闭目养神,似乎对这一切都没兴趣——袁绍把他紧急召来官渡,不知是为了什么。
刘平暂且先把这个念头搁在旁边,冷笑道:“曹贼狡黠,未可遽取。若诸公还是这么掉以轻心,恐怕就要大难临头了!”他这一声大吼震得整个厅堂内嗡嗡作响,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除了田丰,可从来没人在袁绍面前这么大声说话过。
袁绍手掌摩挲着酒杯,眼神变得有些不善:“即便你是绣衣使者,如此危言耸听,也是要治罪的。你倒说说看,我如何大难临头了?”
刘平夷然不惧,一字一句道:“在下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将军与曹公少时为友,应该深知此人谋略。如今他虽居劣势,但至今未露败象,兼有郭嘉、贾诩之谋。单凭河北兵马,恐怕难以卒胜。”
“你是说我不如孟德?”袁绍脸色有些难看。
刘平道:“南北开战以来,颜良、文丑相继败北,曹氏虽然一退再退,却都是有备而走,慢慢把河北兵马拉进官渡这个大泥潭。这等行事,你们难道不觉得可疑么?”高览忍不住高声驳道:“我军一路势如破竹,如今白马、延津、乌巢等要津皆已为我所据,这难道还成了败因?实在荒唐!”
刘平一指袁绍背后那面兽皮大地图:“曹氏将乌巢让给你们,根本就没安好心。这里貌似安全,却背靠一片大泽,无法设防周全。曹军此前故意在西线纠缠不休,又故意败退,就是要你们产生这里已经很安全的错觉,把粮草屯到乌巢。时机一到,他们就会偏师穿过乌巢大泽,发动突袭,毕其功于一役——这,难道还不是大难临头么?”
周围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高览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刘平轻蔑地抬手道:“在下刚才说了,纵然淤泥横塞,总有荷花破淤而出,高洁不染。在许都和官渡,有许多忠直之士时刻等待着为陛下尽忠。所以唯有里应外合,才是取胜之道。”
听到刘平这句话,袁绍仰天长笑,笑得酒杯里的酒都洒了出去,好像听到什么特别可笑的事:“陛下操劳国事,这些小事就不必让他操心了。也罢,陛下既然肯派人到此,费了这么多唇舌,我若不露些诚意,反而显得河北小气。”
刘平见袁绍居然面色如常,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乌巢之计,是临行前郭嘉告诉他的,他原来指望能够一锤定音,赢得对方信赖,可如今袁绍却置若罔闻,到底是他早已知晓,还是另有安排……
袁绍看到刘平面上阴晴不定,很是享受这种尴尬。他打了个响指,一辆木轮小车被军士隆隆地从后堂转了出来。车上坐着一人,白布裹身,只露出一只血红色的眼睛,正是蜚先生。而他进了厅堂之后,整个屋子的温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刘平一下子全明白了。
蜚先生原本是跟公则结盟,暗中打击冀州、南阳两派。现在看来,蜚先生如今羽翼丰·满,所以甩开了公则直接去攀附袁绍。颍川派失此强援,难怪公则一点好脸色也没有了。
大部分幕僚见蜚先生出现,纷纷起身告辞,逢纪和公则都想留下,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只得狠狠对视一眼,拂袖离开。许攸也随大众离开,临走前淡淡地扫了一眼刘平,却什么也没说。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袁绍、刘平和蜚先生。
刘平的手指飞速敲击着大腿外侧,心中起伏不定。
蜚先生轻易不肯离开他的东山巢穴,现在他居然跑到袁绍的大帐内,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袁绍军正在筹备什么重大事情。而这个“重大事情”,是袁绍如此淡定的根源所在。
这次两人再度会面,蜚先生咧开嘴嘶声笑道:“先生你如今才来,只怕只能吃些残羹冷炙了。”
刘平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蜚先生此前跟刘平有过约定,让颍川派与汉室联手一起斗郭嘉。可惜这个计划因为逢纪事发而夭折。如今蜚先生来了这么一句,自然是说汉室再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刘平控制着表情:“听起来,蜚先生你胸有成竹啊。”
蜚先生抬起右臂,虚空一抓:“天罗地网,已然罩向曹阿瞒与郭奉孝。这一次大势在我这边,郭嘉再智计百出,也没有翻身余地了。”
“哦?”刘平发出一声嗤笑,胆敢宣称超过郭嘉,这得需要何等的勇气。袁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同情地看了眼刘平:“郭嘉的神话传颂得太久了,到了该被人终结的时候。你不知道蜚先生的来历,有这种错觉也不奇怪——”他懒洋洋地指了指蜚先生,“这位是汉室的绣衣使者,有些话但说无妨。”
蜚先生在木车上艰难地鞠了一躬,然后对刘平道:“你到了这里,是否感觉到和从前有何不同?”
刘平道:“似乎战事比从前激烈许多。”
蜚先生凑近刘平,他脸上的脓包比上次见还要严重,黄绿色的可疑液体随处可见:“你错了,不是激烈许多,是前所未有地激烈。这次进攻,我军是全线出击,从每一段防线对曹军进行压迫。听清楚了么?每一段,没有例外!”
“这确实,但如果凭这种进攻就能让曹军屈服,那么他早就败给吕布了。”刘平冷冷道。
袁绍笑了,蜚先生也发出干瘪的笑声,似乎对他的无知很同情。
“王越你是知道的吧?”蜚先生突然毫无来由地问了一句。刘平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回答道:“是的,虎贲王越嘛,天下第一用剑高手。”
“王越前一阵在乌巢剿灭曹军的时候,意外地遭遇了许褚的虎卫。结果他回来告诉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他的弟子,也是你那位小朋友魏文的随从徐他,居然出现在虎卫的队伍里。”
一听到这个名字,刘平眼角抽动了一下。
这可真是个意外的转折。
当初在公则帐下,徐他要挟曹丕和刘平,让他们把自己送到曹操身边。恰好郭嘉(实际上是贾诩)要求刘平在延津之战做出配合。于是,曹丕便顺水推舟,把徐他送入战场。曹丕知道徐他不识字,便为他准备了一份竹简。竹简的前一部分是告诉徐晃,此人在延津有大用;而结尾部分还留了一个尾巴,提醒徐晃此人非常危险,务必在得手后第一时间干掉。
可刘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份竹简末尾至关重要的暗示,居然被徐晃忽略了。徐他就这么阴错阳差地进了曹营,居然还混成了虎卫。
蜚先生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汉室计划的一部分,不过对我们来说,这是件好事,于是我们决定配合一下他。”
刘平似乎摸到了一抹灵感,他恍然道:“你们尽起三军,就是为了把曹军主力吸引在前线?”
“不只如此。我们还动用了一直隐藏在曹军阵营里的几枚棋子。这些棋子也许不足以杀掉曹阿瞒,但足以对他构成威胁,给徐他创造机会。谁能想到,最后的杀招,是来自于忠心耿耿的近卫呢?”
刘平倒吸一口凉气,袁军动员了数万人以及几枚极为珍贵的暗棋,居然只是为了给一个人做铺垫,手笔实在惊人。
袁绍握着酒杯,发出感慨:“阿瞒这人一向警觉,当初为了点误会,就杀了吕伯奢一家十几口人。可没想到有一天,他还是要死在这上面。”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那个小朋友魏文啊。”蜚先生得意洋洋地说,“等到许都平定,记得提醒我请主公给他们魏家褒美一番。”
刘平的嘴唇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跟着蜚先生的语调喃喃道:“是啊,都要归功于魏文。”
中营后门的意外惊变,让包括许褚在内的所有人都陷入石化。他们眼睁睁看着徐他的剑刺入车门,听到金属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但更令他们惊骇的是,这个声音传来的位置不是车内,而是徐他的胸膛。
就在徐他出手的一瞬间,从车厢里伸出另外一把剑。徐他的手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硬生生刹住了去势,结果那把剑却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胸膛上的疤痕,进入身体。
徐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车内。车内狭窄的空间里,盘坐着一个少年。少年脸上满是戾气,握剑的方式与徐他惊人地相似。
“主……主人?”徐他勉强发出声音,他的身体开始大幅颤抖。
“徐他,别来无恙。”
曹丕脸上闪过一丝快意,又闪过一丝迟疑,他手腕一动,“刷”地把剑抽出来,血如喷泉般地涌出徐他的胸膛。徐他缓缓低下头,注视伤口,忽然想起来,当年在徐州曹军的矛手也是捅在了相同的位置。
一种陈旧而清晰的哀伤涌上他的心头,仿佛一个长久的梦终于醒来。徐他手里的剑慢慢低垂,终于“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曹丕走出车厢,站到了徐他的面前,凛声道:“这一剑,我本来是要送给王越的,你是他的弟子,替他受一剑也是应该的。”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可史阿救过我的命,我没什么能报答他的,只好给你一个速死。”
徐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嘴里反复发着一个音:“徐……徐……”曹丕知道他要说什么,平静地说道:“我会禀明父亲,对徐州良加抚恤,以为补偿,你可以放心去了。”
徐他试图抬起手臂,上面的伤痕是他对魏文的血肉之誓。曹丕不知道他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是责问,是不甘,还是临终前的感谢?还没等他弄明白,徐他原本木然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喃喃道:“妈妈……”身体向后倒去,整个人倒在了泥土之中,不再起来。
这个本该六年前就死在徐州的人,终于还是死在了曹氏手里。曹丕看着徐他的尸体,殊无快意。他本来以为手刃王越的弟子,应该能缓解自己的梦魇,可他发现心中的戾气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多了几丝淡淡的惆怅。
“希望九泉之下你们一家人可以团聚。”
曹丕在心里默默祝福道。他人生最先立下的两个血肉之誓,一个为他而死,一个因他而死。这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体验。
曹丕放下剑,向四周看去。他忽然闻到一种古怪的味道,不由得耸耸鼻子,多吸了一口。虎卫们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但很快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因为所有人都开始头晕目眩。曹丕就因为多吸了那一口,突然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
……等到曹丕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一张绵软的木榻之上。这木榻应该是女人用的,还熏了香料,用锦缎铺床,旁边还挂了几串璎珞。一名仆人见他醒来,连忙端来一碗药汤。这药汤极苦,曹丕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胃里翻腾不已,“哇”的一声吐了一地黄水。
“吐出来就没事了。”
一个人掀帘走进帐内。曹丕抬头一看,居然是郭嘉。郭嘉仍是那一脸病态的苍白,眉眼之间的细密皱纹多了不少,唯有那双眸子依然精光四射,散出无限的活力。
“这是哪里?”曹丕虚弱地问,头还是有些发晕。
“你在我女人的帐篷里,这是她的床榻,比较软,躺起来舒服些。”郭嘉捏着下巴,笑眯眯地端详着曹丕。曹丕心里有点发寒,连忙在床上摆正了姿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嘉挠挠头,面露惭色:“你中了一种叫做惊坟鬼的毒药。这种毒药很歹毒,要先被人服食,服食者一切举止如常,但一旦他们生机断绝,药力便会从肌体弥散而出,闻者皆会中毒——我竟然忘了这点,差点害死二公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
曹丕是今天早上回归曹营的,他一回来,先打听徐他的事。结果他惊讶地发现,徐他居然没有按照计划被处死,反而混进了亲卫。他请求郭嘉马上动手,郭嘉却打算借徐他诱出蜚先生藏在曹营的所有暗桩,一举拔除。这个行动非常隐秘,除了曹公本人以外,只有郭嘉和曹丕知情,连许褚都不知道。曹丕坚持要参加这次行动,于是就由他代替自己父亲坐进车厢,亲手杀死徐他。
如果不是有惊坟鬼出现的话,这本来是一个完美的诱杀行动。
“就是说,那些刺客事先都服下了惊坟鬼,就算战死,也会触发药力把周围的人牵连进来喽?”曹丕问。
“不错。”
曹丕暗暗心惊,这些刺客的手段竟然决绝到了这地步,连自己的尸体都不放过。
“其他中毒的人呢?”
“都死了。”郭嘉很干脆地说道,“这毒药整个曹营只有我能配出解药,所以就把你接过来亲自调理了。但解药的原料只够救活你一个人——哦,对了,幸存下来的还有一个许校尉,他的体质太强壮了,吸入的毒药又很少。”
曹丕露出担忧的神色,郭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身上的毒拔除得很干净,只要以后每年让我调理一下,坚持五年就没事了。”曹丕更紧张了:“如果不坚持调理会怎样?”郭嘉道:“大概活不过四十吧——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别看我病怏怏的,五年总坚持得了。”
说完郭嘉哈哈大笑,曹丕不愿意让人笑自己胆小,便把话题岔开道:“你怎么会对这毒药知道得如此详细?”
郭嘉下巴微抬,露出自矜的神色:“因为惊坟鬼正是我在华佗老师那里发明的。”曹丕大吃一惊,郭嘉道:“华佗老师有个规矩,每个出师之徒,都得发明一样药物,要么是治病的,要么是下毒的。这惊坟鬼就是我的出师之作,得了个上上的好评呢。”
曹丕一下想起来董承。董承意外惨死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如今听郭嘉这么一说,他确定就是郭嘉给董承吃了延时毒发的药物。一想到这家伙已经够聪明的了,还玩得一手好毒,曹丕终于明白为何世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真是辛苦你了。”曹丕由衷地赞叹道。他看到郭嘉的眼睛里渗着血丝,面色浮着一层不健康的昏红,知道他这一段时间当真是殚精竭虑。官渡十几万大军的调遣与对抗,得花多少精力去考量,他居然还有余裕来顾及曹丕。全天下除了他,恐怕没人能这么长袖善舞、举重若轻。
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他不以为然地捏了捏太阳穴:“袁绍已经退了,接下来可以稍微喘口气。等到官渡打完,我得好好歇歇,这些天我可是连女人都顾不上碰。”他虽说得轻松,那一抹疲惫却是无法遮掩。
听到女人二字,曹丕神色一黯:“任姐姐的事……”
“你回头告诉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体位置,我会把她接回来。”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没什么变化,忍不住开口责问道:“任姐姐的死,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郭嘉看了眼曹丕:“她是个好女人,我对她的事很遗憾,她的遗愿,我会尽力去完成。”
“仅仅只是这样吗……”
还没等曹丕说完,帐外有人来报:“祭酒大人,两名刺客已经带到。”郭嘉挥挥手道:“我马上就去。”然后对曹丕道,“二公子,我去见两位同学,你且安心休养。”
“同学?”曹丕疑惑道,刚才明明说的是刺客,怎么会变成同学?
郭嘉眨眨眼睛,像少年般地兴奋道:“咱们不是活捉了两名刺客么?事先服用了惊坟鬼的人,再闻到那味道就不会有效果了,所以他们都活了下来——这两个恰好都是我的同学。”
郭嘉的同学,却变成了潜入曹营的刺客。这其中曲折,让曹丕有些头晕。更让他觉得诧异的是,郭嘉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郭嘉在曹营的形象一向是放浪形骸,而此时的他,全身却洋溢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青涩活力。
不知为何,曹丕脑子里想到的,是孔子那句描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曹丕闭上眼睛,他大概明白,为什么任红昌在临终前只字未提郭嘉了。
郭嘉告别曹丕以后,走到中军营中的一处隐帐内。此时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在,他们都是五花大绑。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是民夫装扮,手上隆起厚厚的茧子;还有一个是书吏模样,皮肤阴白。他们见到郭嘉以后,都露出怒色。
郭嘉见到他们很是高兴:“丹丘生,岑夫子,想不到这次是你们两个来。”
丹丘生一扬脖子:“反正今日落到你手里,杀剐随便!”岑夫子也是怒哼一声,似是对他怀着深仇大恨。郭嘉望着他们,眼神却变得很温和,与平时的锐利大不相同:
“咱们得有好多年没见着了吧?”
岑夫子大声道:“你这是干吗,羞辱我们?”郭嘉却对他们的怒火恍若未闻,围着他们左看右看:“你个头倒是没长,丹丘生可瘦了不少。”
郭嘉的言谈举止,是那种见到多年未见的故友的欣喜。对于这种奇异态度,丹丘生和岑夫子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怎么应对。郭嘉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以拳支住下巴,仰望着他们两个,眼神无限怀旧。
“丹丘生,你还记得吗?当年老师家旁的李子树熟了,咱们几个去偷摘,最后被邻居一路追着打。好在事先把李子都藏到华丹的裙兜里去了,不然白挨了一顿。”
“岑夫子,你知道你这个外号的来历么?我告诉你吧,那是华丹起的。她觉得你这人行事慢慢悠悠,面相又显老,像个老夫子似的,就偷偷起了这么个外号。起完以后,她又不肯承认,非把黑锅扣到我头上,哎呀哎呀,真拿她没办法……”
“也不知道老师现在对头风病研究得怎么样了,华丹以前就有这毛病。我记得她每次背药谱的时候都会犯——那药谱还是丹丘生你抄的呢,笔迹很烂啊,你最近有没有练字?可不要再被华丹嘲笑了。”
郭嘉对着他们两个,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琐事,垂着头用指头在沙土地上随意勾画着,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说了半天,丹丘生听得实在不耐烦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郭奉孝!你还有脸提华丹,若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死!她若不死,我们又怎么会被师父阉……”最后一个词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郭嘉似乎一下子从梦中被惊醒,他缓缓抬起头来。丹丘生和岑夫子一下子都说不出来话,刚才还意气风发的郭嘉居然已经泪流满面。那个谈笑间可退百万大军的浪荡子,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
郭嘉的哭泣无声无息,只能听到泪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丹丘生和岑夫子发现,在他面前的沙土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女子的画像。这画像是用指头勾勒而成,寥寥几笔,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韵,描出了那灿烂如朝阳般的笑靥。任何人看到这画像,都会油然生出感慨:作画者一定是时时把她放在心上,时时念着,才会描摹得如此传神。
一时间丹丘生和岑夫子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出口劝慰,还是破口大骂。郭嘉把身子向后靠去,软软靠在一根支柱上,任凭泪水流淌不去擦拭。他的脸一瞬间老了许多,仿佛这些天积累的疲惫一下子乘虚而入,打碎了他从容的外壳。
帐篷里一片寂然,过了许久,郭嘉才如梦初醒,淡淡说道:
“这些年来,一共有十六个同学先后来刺杀我。我每次都能擒获他们,却一个都没杀,反而任其离开,哪怕他们会卷土重来我都不在乎——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哼,你内心有愧!”丹丘生道。
“不!是因为我舍不得!”
郭嘉站起身来,谨慎地后退,唯恐把沙画弄乱:“你们每一个人的经历里,都有华丹的影子。每次你们前来刺杀我,都能唤醒我关于华丹的一段记忆。如果把你们赶尽杀绝,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丹丘生和岑夫子一阵愕然,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过,郭嘉的理由居然是这个。
“如果不是你们时常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怨毒地叫嚷着要复仇,我怕我真的会忘掉她。”郭嘉的视线越过两人的肩头,望向虚空。他的身影,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孤独。
岑夫子“呸”了一声:“说得好听!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做那等禽兽之事!”
郭嘉微微一抽搐,似乎被刺伤,神情旋即又恢复过来,冷冷道:“我和她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来评价。我对你们,可从来没什么愧疚。你们怨毒越深,我见到华丹的机会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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