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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失重的复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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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姬眉头一皱。孙礼是他们安排在曹营中的一枚暗棋,但从来都是唐姬主动找他,今天他为什么主动要求见面?而且用的还是一个闲汉传话,莫非曹营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再一问碰头地点,唐姬心中疑惑更浓,因为地点是在董承府邸。那里自从董承被捕以后,已被封存废弃,目前没有任何人居住。甚至在附近的居民口中,还流传说每到夜半会听到有冤鬼在里面哭号——倒是个接头的好地方,只是跟孙礼的作风有点不符。

她脑子里飞快转过数个念头,开口问道:“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教你传话?”那人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咧开嘴道:“那人送了我枚玉佩,真是大方。”

唐姬面沉如水。那个人只是让闲汉传一句话,便舍出一枚玉佩,可见所图非小。

打发走闲汉以后,唐姬心中翻腾不已。那个人绝不是孙礼,而且他没打算真的骗过唐姬。他只是通过这个方式,暗示自己知道许多事情。即使这闲汉被人捉了,也只说得出唐瑛和孙礼两个名字,那人根本不必暴露。

可究竟会是哪一方出手的呢?唐姬想不出来。雒阳系没这种魄力,曹氏不必多此一举,其他更没什么成气候的势力。

不过唐姬至少知道一点,自己无法拒绝。

入夜后的董承府,显得有些阴森。大门的漆色尚未剥落,但台阶前已经有点野草冒头的痕迹。自从主人离开以后,整个府邸死气沉沉,如同被一只蜃怪吸光了所有精气。目前这里没人居住,倒不是因为董承的死,而是董妃是带着身孕喊冤而亡,据说这样死去的人会化为厉鬼戾婴,凶险得很。

唐姬不相信这些荒诞之说,不过她踏入府中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脑海里又浮现出董妃无助的眼神。她镇定心神,绕过影壁,来到正中的开院里,双眸霎时闪过一丝惊骇。

在院中不知是谁支起了一面玄色角幡,挑起一件彤云赤袍,其下两支素白蜡烛垫在白木台顶,四角兽头造型格外凄厉。唐姬认出这种祭礼名叫“唤褨”,是用死者生前之物来召唤魂魄,使其归来,通常只有至亲至痛之人才会实行此礼。

难道董家竟还有幸存者?唐姬心中有些慌乱,她暗暗用手按住腰间匕首,环视左右,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她再去看那祭台,发现木台上居然搁着几只蟋蟀,仔细看才发现是草编的。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一阵轻轻的童谣声传来,唐姬听在耳中,瞳孔陡然收缩。这童谣,和董妃死前所吟唱的完全一样。如果不是声音沙哑低沉,唐姬真会以为是董妃回来了。

一个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这人头缚白带,身披青衣,通红的双眼如同一只凶兽,正是赵彦。看到他的模样,唐姬不由得退后了两步:“你是谁?”

“这是董妃生前最喜欢的歌谣。”赵彦答非所问,他俯身下去,从怀里又拿出一只新的草蟋蟀,搁在台子上,然后仰望玄幡,“今夜招她回来,我要唱给她听,来安抚她的魂魄。”

“那你为何唤我来此?”唐姬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

“您是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我想问一下您,她死前可曾说了什么?”

唐姬踟蹰片刻,方才答道:“她唱的,也是这一首曲子,和你唱的一样。”赵彦闻言浑身一震,复又垂头,神色又喜又悲:“原来……她最后记得的,居然是我……”他原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慢慢变得清明起来。

唐姬知道董妃在出嫁前曾有一门亲事,似乎是许给了赵家,眼前这人,莫非就是赵家公子?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表情似曾相识。

赵彦缓缓抬起手来,摇动旗杆。随着玄旌摇曳,他把头高高仰起,用一种嚎哭的凄厉嗓音大声喊道:“少君,回来吧!少君,回来吧!”喊到后来,他的嗓音沙哑不堪,眼角隐有泪光,脸上却浮起奇特的愉悦。

在漆黑的董府中,这哭魂之声显得格外诡异。唐姬忽然想起来了,这个表情,和被自己刺死那一瞬间的王服是一样的——那是一种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喜悦。她的指尖不由得一颤,身子委顿。

王服是唐姬根本无法面对的痛,是她无论用任何理由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之所以对孙礼态度极其恶劣,与其说是惋惜董妃,毋宁说是痛恨自己对王服的忘恩负义,借以发泄。现在王服从刻意封存的记忆里飘然而出,与眼前那凄惶悲伤的男子合二为一,让唐姬神情有些恍惚。

正在这时,赵彦放开旗杆,从怀里掏一把匕首,朝唐姬扑过来。唐姬瞬间恢复清醒,眼神闪出一道寒光,手腕一抖,一下挡开赵彦握住匕首的手,同时右脚一踹,正中赵彦的小腹。赵彦惨叫一声,仰面倒地。唐姬更不迟疑,上前一步踢飞匕首,然后用脚踏住他的胸膛。

通过刚才的交手,唐姬知道这人根本不会武功,大概只是被悲伤冲晕了头脑,所以她并没下重手。她俯身看着这人,冷冷道:“如果你是为了替董妃报仇,那你找错人了。”

赵彦听到她的话,勉强挪动脖颈,发出“呵呵”的惨笑声:“我知道,少君的死,是那个姓孙的校尉干的,我还知道你当时也在场,并一直拿这件事要挟他。”

唐姬不动声色,脚踏着胸膛的力度大了几分:“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和天子关系匪浅。”赵彦毫不示弱地直视着她。

唐姬背心一凉,杀心顿起,这人似乎知道得有点多。她问道:“你想要什么?”赵彦道:“董妃虽死,可有些心愿还未了。我要去面见天子,你一定有办法。”唐姬被这个请求逗笑了,这个人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消自己一踏,他的肋骨就会断裂,可他居然还理直气壮提出要求。

“我刚从温县回来,在那里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赵彦平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杀死我,或者不带我去觐见陛下。这件事在明天便会成为童谣,到处传遍。”

这句话让唐姬的右脚略微抬高了些。她不知道赵彦是知道真相,还是在耍诈。她仔细端详脚下的男子,想从他面部的细微变化看出隐藏的心思。

“拿到画像的,可不只是郭嘉——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赵彦轻声道。

唐姬闻言剧震,她按捺住内心的滔天惊骇,把右脚从他的胸膛挪开。这个人,竟然知道了天子的秘密?

如果他只是单纯要报复与董妃之死有关的人,唐姬不会介意牺牲自己;可牵涉到汉室,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我会安排的,但这需要时间。”唐姬勉强回答。

“我今晚必须要见到。”赵彦斩钉截铁地拒绝。在这一刻,他才是真正掌控局面之人。

一辆前狭后圆的鸾车在黑暗的街道上疾驰,当它跑到一处路口时,被巡逻的士兵们截住了。马车好不容易才停住,辕马嘶鸣不已。

“宵禁期间,禁止外出。”一名军官走到车边,对车夫训斥道。车夫低垂着头,指了指车厢,意思是这事得问后头。军官一愣,没想到这车夫胆子不小。他朝车后走去,掀开帘子,与乘客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孙校尉。”乘客面无表情地说道。孙礼连忙低头恭敬地行了个礼:“唐夫人……”孙礼没料到被拦下的车居然是唐姬的,一时有些慌乱,过了数息才恢复镇定,履行自己的职责:“许都卫下了命令,全城宵禁。唐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唐姬拿出一个锦盒:“陛下大病初愈,尚有余疴未消,每日需服食药粉。我今日做得迟了,不敢耽误,只得违令夜行,希望孙校尉能通融一下。”

孙礼扫视了一眼鸾车前后,没发现什么异常。他看了一眼唐姬,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心中略带歉疚,抬手示意放行,还给了一块令牌,以免再被其他巡逻队拦截查问。等到马车离开以后,他才发觉到,唐姬每次见到他都是冷讽热嘲,不假言辞,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客气?

孙礼把头盔正了正,百思不得其解。

车子很快就抵达司空府。由于天子驻跸此地,诸臣出入不便,所以特意开辟了一条通道,不经过曹氏住所,直通天子寝殿,沿途皆由宿卫控制。对于唐姬突然要求觐见陛下,宿卫不敢擅自决定,要请示杨修——这正是唐姬的目的。

杨修住得不算远,很快就赶到司空府前。唐姬偷偷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杨修看了看车夫,下达了放行的命令。于是唐姬和她的车夫以及杨修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一踏进司空府,那位车夫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每走一步都显得很艰难。杨修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沉声道:“这里是曹操的府邸。你若不想搞砸,就给我镇静点。”车夫把他的手拨开,摸了摸腰间匕首,努力抑制着心情。

表面看,他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别人;实际上,是他拿出绝大的勇气,胁迫着杨修和唐姬一步步接近真相。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怎能不让他紧张。

这一切都出自司马懿的规划。司马懿告诉他,真正的威胁,永远是在未出口之前才奏效,所以要他摆出一副有同伙在外的架势,随时可以公开真相,这样汉室一党必不敢轻举妄动。以此来制造压力,逼迫他们带领他觐见皇帝。

“即使利刃加身,你也要相信,掌控局面的是你,不是他们。”司马懿如此叮嘱道。赵彦的行动,完全就是依照这个原则行事,也确实效果卓著。

杨修和唐姬一前一后走着,他们的心情忐忑不安。这个叫赵彦的家伙柔弱不堪,想杀死他实在太容易了,但他死亡的后果却是他们无法承受的——赵彦知道汉室的真相,这绝对是一场灾难,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赵彦所图为何,也就无从应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彦并非曹氏一党,所以杨修才决定先静观其变,同时在脑子里飞快地运转,到底是哪一个环节泄了密。

每一个人都心事重重,很快他们来到了皇帝的临时寝居。冷寿光已经接获通知,点起了蜡烛,屋子里陡然亮起来。按道理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因为曹氏的眼线会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然后报告给许都卫,但他们没有选择。

“你进去吧。”

杨修和唐姬站在台阶前没动,赵彦犹豫了一下,向前走去,冷寿光拉开了屋门,好奇地注视着这位要求乘夜觐见皇帝的家伙,把他带进去。等到大门重新关闭以后,唐姬忧虑地问杨修:“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杨修这次没有露出笑容,罕有地皱起了眉头:“这一注,就连我也看不大明白……”

刘协只穿一件中衣,在寝居里的床榻上坐着,伏寿恭顺地站在旁边。赵彦进了屋子,没有像臣子觐见皇帝一样脸朝下匍匐跪拜,而是先在刘协的脸上盯了良久。冷寿光正要叱责,却被刘协拦住。刘协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一动不动,静等他先开口。

“少君,你要的答案,我马上就能得到了。”赵彦在心里默念,然后长长吸入一口气,跪在地上,叩头行礼,口气殊无尊敬:“臣议郎赵彦参见陛下。”刘协对这个名字并不太熟悉:“你连夜要觐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你可还记得董妃么?”赵彦直勾勾盯着刘协。

“朕的女人,朕怎么会不记得?”

赵彦嘴角嘲讽地抽搐一下,继续问道:“那么陛下可知道她是为何而死?”

“被她父亲牵连而死,具体情形我听唐姬说过了。”刘协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与董妃虽无感情,可一想她的死状,总不免心生凄凉。

“陛下难道一点儿都不难过?”赵彦平静地问道。他在刘协的脸上分辨出了惋惜、同情和不忍,可唯独没有痛彻心肺的难过。

伏寿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个臣子大半夜来见皇帝,口口声声问的全是宫闱之事,这可真是奇事一桩。她忍不住说道:“此乃天子家事,你有什么资格问?”赵彦猛然抬起头,双目瞪向伏寿,目光有如女人的指甲般凌厉。

“背德妖妇!滚开!”赵彦突然咆哮道。

伏寿是赵彦最讨厌的女人,因为她总是排挤董妃。董妃不止一次在赵彦面前抱怨那女人有多么恶毒,多么讨厌。自从他猜到皇帝的身份以后,更加怀疑伏寿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认为她即使不是幕后黑手,也是个关键人物。现在她居然还有脸称什么家事!天子都没了,哪来的天子家事!

听到这一声咆哮,伏寿的脸色大变,她可从来没被如此羞辱过。刘协按住她颤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伏寿毕竟是个识大局的人,她勉强把怒意压下去,别过脸不去理睬赵彦。

赵彦这一声喊,等于是彻底撕破了脸,再无转圜余地。刘协看得出来,这人恐怕已是豁出去了,他飞快地在心里计议一番,弹了弹外袍,从容道:“这些都是朕的家事,赵议郎你身为外臣,为何置喙?”

“董、赵两家,本就指腹为婚。少君入宫之前,与臣已有婚约。只是后来董大人欲效力皇室,这才改变主意,退了聘书。”

刘协闻言失笑道:“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来与朕算账么?”

“不是!”赵彦大喝,他今天算是放开了架子,“我赵彦岂是夺妻背德之人!今日觐见,为的是董少君临终前的一个嘱托,来问问陛下!”

刘协神情微微变化。他只知道董妃死于唐姬的庐舍,却不知道在那之前曾有过遗言。他看了眼伏寿,伏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

赵彦闭上眼睛,思绪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那一晚,董妃手提灯笼守在董府门口,揪住赵彦的衣襟,喊出了这一生中对赵彦说的最后一句话:“陛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这件事,否则我母子死不瞑目!”

赵彦睁开眼睛,仿佛被董妃的鬼魂附体,他从怀里掏出一尊写着董少君名字的灵牌,双手捧起,开口问道:“真正的陛下在哪里?”

是言一出,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伏寿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张宇,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那位老人也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不到半年时间里,连续发生了两次,让她有一种微妙的荒诞感。

“九泉之下的少君想知道,真正的陛下在哪里?”赵彦又问了一次,手中灵位高举,声音增大了几分。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他们一直不肯回答,他最终将会喊出来,响彻整个司空府。

“该来的还是来了……”刘协暗暗感叹。他为了不露馅,一直不敢接近董妃,想不到女人的直觉如此可怕,不仅猜到了真相,还留下这么一个危险的隐患。刘协沉吟片刻,再次试探了一句:“赵议郎,朕即在此,何出此言?”

赵彦冷笑道:“你们瞒得过荀彧,瞒得过郭嘉,却瞒不过我!你与陛下为何相貌相似,微臣不知,但你绝不是陛下!”伏寿觉得不能再任由他胡闹下去,疾步向前,训斥道:“简直是放肆!他不是陛下,你说是谁?”

赵彦充满自信地伸出食指,指向汉室的九五之尊:“你,是杨俊之子,杨平!”

听到这名字,刘协、伏寿大为动容,他们本以为赵彦只是怀疑皇帝身份有伪,可实在没想不到他居然查到了这一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居然无话可说。伏寿向冷寿光使了一个眼色,身体轻轻移向床榻旁的梳妆台。

这个人太危险了,必须立刻干掉!哪怕惊动曹氏的耳目,也必须把他的命留在这寝殿之内。

伏寿的举动没有逃过赵彦的双眼,他下巴一昂,挺直了胸膛迎上去:“天子之剑,可以刺穿我的胸膛;皇帝斧钺,可以砍下我的头颅。但这只会让你们遮羞的帷幕更快被扯开,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龌龊。”

听到他这么一说,伏寿只得停下了脚步。这个赵彦果然在外头安排了手段,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她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瞪着他:“董少君生前不懂事,想不到死后托付之人,也是这么胡来。”

“闭嘴,你没有资格评价少君!”赵彦立目而视。伏寿面露嘲讽:“本后执掌凤印,统领宫闱。我没资格评价,难道你这外人倒有资格了?还是说,你们……”她故意露出暧昧的表情。

赵彦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不必费尽心机来激怒我。我与少君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彦今日绝非负气而来,岂会为你这恶妇所挑拨?你越是诽谤少君,越证明尔等心虚!”他笑罢,直视伏寿向前迈了三步,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自信,无比亢奋,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势席卷而来。

在这个小小的寝殿之内,此时的他才是掌控一切、臧否一切的人。

伏寿退缩了,她紧咬嘴唇,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天子。刘协还是那一副淡然神情,不见半点慌张,他注视着赵彦,口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赵议郎,纵然是寻常狱讼,亦需凭据。你诸多非议,言之凿凿,总不至于空口无凭吧?”

赵彦闻言,目光一凛,他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如果陛下您还存有半分侥幸,以为臣的要挟乃虚张声势,不妨请看此物。”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到刘协脚前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这是一件大杀器。司马懿把它交到赵彦手里时,说它是一件刺破伪帝的最强武器。当假刘协看到这一件东西的时候,一定会彻底垮掉。

现在,就是这个关键性的时刻。

冷寿光趋前欲捡,却被刘协拦住。他亲自从地上把它捡起来,在赵彦狂热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检视。

这是一枚铁制箭簇,头呈双翼形,暗灰颜色,翼侧还镌刻着两个小巧的隶字“重黎”。刘协把它架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一拨弄,这箭簇便飞速地在指间飞转。伏寿和冷寿光惊疑地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一类箭簇刘协一定经常使用,才会玩得如此熟稔。

刘协的指头灵活地上下翻飞,巧妙地控制着平衡,让它始终不会落地。随着箭簇在指间越转越快,他的唇边不经意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忘了这是在许都的寝殿与一个危险的敌人对质。

赵彦看到他的反应,冷哼道:“你笑什么!心虚了吗?”

刘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指肚轻轻摩挲箭头边缘的粗糙,感受着它的锋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睁开眼睛,开口问道:“这是仲达给你的?”赵彦重重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答案已经揭晓,这个伪帝该被终结了。

刘协用箭头有节奏地敲着案几,面上泛起无限感怀:“果然是他,仲达可真是用心良苦。”

箭头上所刻“重黎”,乃是颛顼之后,司马家族的最早祖先。因此司马氏铸造的鼎器武备上,都会镌刻“重黎”二字,以明族裔。刘协在河内之时,时时骑射狩猎,这种箭簇不知射出去多少。就连读书时,都会用指头夹着一枚箭头转玩。

刘协一眼便认出来,这枚箭头,是他最后一次打猎时射出的最后一箭。那一箭本来瞄准一头母鹿,结果他一时心软故意射偏,被司马懿大骂软弱,收走了箭头。就是在那一次狩猎结束后,刘协被杨俊匆匆带来许都,再没与司马懿见过……

此时重新看到箭簇,刘协几乎在一瞬间便解读出了司马懿隐藏其中的寓意。

赵彦胆敢孤身闯入寝殿,是因为他有司马懿做外应,有恃无恐。他相信如果自己死了,司马懿会把这个秘密彻底揭开,汉室必会投鼠忌器。讽刺的是,当赵彦亲手奉上箭簇,满心以为摧破伪帝心防时,殊不知,在刘协眼中,他的凭恃已彻底坍塌,杀他将不再需要任何顾忌。

这一枚箭簇,代表的是杀戮,是决断,是冷酷无情。司马懿希望当刘协看到这箭头时,会硬起心肠,当场格杀赵彦,不可再有射鹿时的妇人之仁。

赵彦看似智珠在握,独闯寝宫面质皇帝,可实际奉上的却是一张自己的催命符。

司马懿深知赵彦是一个顽强的人,几乎不可能阻止他对天子身份的调查。为了保护刘协,司马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赵彦的狂热,苦心孤诣地鼓励他,刺激他,让他自己乖乖地送到皇帝面前,引颈受戮。赵彦好似是一枚傀儡,在匠人的牵引之下一步步蹈向火焰,自己却浑然未觉。

这,就是远在温县的司马懿设下的傀儡之术。

刘协虽不知其中原委,但司马懿的用心他是一清二楚,不禁无奈地摇摇头:“仲达啊仲达,你可真是够任性的。”他知道,其实司马懿还有别的办法,但偏偏采取这种刺激的手法,让刘协心惊肉跳一番——这是司马懿对刘协表达自己的不满,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赵彦看着皇帝发愣不语,以为被自己戳中了痛脚,也不催促,踌躇满志地站立在寝殿正中,等待着宣布胜利的一刻。

刘协挪动脖颈,把箭头扣在手里,有些怜悯地望着下首这人。现在情势已然清晰,只消他一声令下,冷寿光便会出手把赵彦杀死,再悄无声息地把尸体处理掉。曹氏最多只会有些疑心,汉室最大的秘密可以保证不会外泄。这是最简单的做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刘协心头闪过一丝迟疑。这丝疑惑不完全是出于仁慈,里面还掺杂了更多情感——有对人心的揣测,有对大局的考量,也有几分对赵彦执著的赞赏,甚至还有对董家的惋惜。

思忖再三,刘协把箭簇轻轻搁下,对赵彦说道:“赵议郎,诚如你所说,朕并非是真正的皇帝。”

天子出乎意料的坦白,让伏寿和冷寿光一下子怔住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怎么能轻易说给一个外人听?何况这外人还一直叫嚣着要毁灭汉室。伏寿娥眉轻蹙,想要出言阻止,忽然看到刘协偷偷比了一个宽心的手势,只得闭上嘴。

赵彦笑了。答案他早已知晓,现在只是要为少君讨回一个公道。伪帝被逼开口认罪,说明他已心神大乱,低头认输。他把灵位抱得更紧,心想少君在天之灵,听到这些一定会很开心吧?

“哼,少君一早就看出你不对劲,可惜满朝文武有眼无珠!”赵彦愤愤说道,同时瞪了一眼伏寿。董妃几次要接近皇帝,都被她阻止,若非如此,真相早已大白。

刘协缓缓道:“可是这其中隐情,不知你可知晓呢?”

“背主篡位,还能有什么借口?好吧,你且说来,我和少君在听着!”赵彦索性把灵位搁在地上,自己盘膝而坐,双手抄胸,语气里再无一丝恭敬。

刘协瞥了一眼灵位,开始讲述刘氏两兄弟的故事,语气从容不迫,就像是一位史官在记录着前朝遗史。赵彦开始面露不屑,但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身体不知不觉挺直,眼神里的狂热逐渐收敛。

※※※

“……大局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朕得位并非不正,有先帝诏书在此。”

刘协讲完了故事,拿出一件东西递给赵彦,这是一条绢带,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墨字。赵彦接过去一看,面色为之一僵。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燃,汉室重光。切切。”

这是真刘协临死前所留衣带诏,是董妃一直牵挂之人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原来,他竟比董妃死得更早。一想到在短短数日之内,这一家三口居然都相继离世,赵彦蓦地一阵心酸。他双手捧起绢带,颤抖着放在董妃的灵位之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也算是团圆了……”赵彦喃喃自语,却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刘协看着赵彦叩完了头,平静地问道:“汉室的真相,朕已剖白。赵议郎,你既已发觉真相,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赵彦彻底愣住了。他之前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挖掘出真相,完成董妃的嘱托,却从来没想过,挖出真相以后该怎么做。

在他原来的想象里,这是一起丑陋的宫廷阴谋,他身为追查者,天然立于公义一面。但刘协所揭示出的真相,却让他心生踟蹰。赵彦并不愚蠢,跟随孔融这么长时间,对政局非常了解。如果刘协所言不假,汉室行此李代桃僵之计,实在是情非得已,被曹氏所迫。那么他赵彦行事的大义名分,便会大打折扣。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刘协又问了一次,语气凝重。他已看穿了赵彦大义凛然背后的虚弱,这个问题就是射向他死穴的一支铁箭。

果然,这短短一个问题,让赵彦陷入了莫名的矛盾,就像是一枚小石子丢入湖心,却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我该怎么做?

赵彦也是汉臣,对汉室仍旧怀有忠义之心。他也许不会如杨彪、董承那样,愿意为复兴汉室抛头颅、洒热血,但也绝不会亲手毁掉汉室。更何况,真相倘若公布出来,最欣慰的不是死去的董妃,而是杀害董妃的凶手。曹氏会借机进行打击,让汉室彻底完蛋。

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赵彦看着刘协似笑非笑的双眼,陡然意识到,天子并不是要发问,而是要点破自己之前一直未曾发觉的荒谬。这种行为,是何等的可悲兼可笑,一心要为董妃讨个公道,到头来却发现,得益的却是董妃最大的敌人。

刚才的滔天自信消失了,一瞬间,似乎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咔吧”一声断裂开来。赵彦的双肩轻轻一晃,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委靡地软下去。

刘协起身快步走过去,不顾前襟淋漓的鲜血,扶住他的肩膀:“赵议郎,死者长已矣,我们生者,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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