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一(2/2)
老婆也在几年前死了。
我边跑边梦想着小鹿。
边跑边梦想着兔子。
冬夜里听着风的怒号,
用雪润湿干渴灼痛的喉咙,
把我可怜的灵魂送到魔鬼那里去。
就这样我得到了两幅自己现在的肖像画:一幅是用笨拙的诗句形成的自画像,像我自己本人那样,充满着悲伤、不安;另一幅是冷静的、以乍看显得高度的客观性画成的,局外人从外面、从上面观察,比我自己本人知道得更多,但话虽如此,也还是由某个知道不如我多的人画成的。两幅肖像,亦即我那忧郁、结巴的诗,以及经由陌生人完成的聪明研究,都让我感到心痛。两者都正确地,两者都没有粉饰地描绘出我的绝望;两者都清楚地显示我难忍的、不安定的状态。这个荒原狼非死不可。必须亲手结束这个让人憎恨的生命——或者必须熔化在崭新的自我反省的炼狱之火中,去变化,去脱下假面具,去做出新的自我。啊!这样的过程对我来说既不新颖也不陌生。我知道那样的过程,早已经好几次在遇到绝望的时代时体验过了。每次我都感受到宛如刨肉剥骨般的激烈体验,粉碎了每一次的自我。每次深渊的力量都动摇、破坏了自我。每次我的生活中最珍贵的,特别是最爱怜的部分都背叛了我,离我而去。有一次我整个失去了小市民式的名声和财产。于是我不得不放弃在那之前在我面前脱帽的人的尊敬。接下来一夜之间,我的家庭生活就瓦解崩溃了。成为精神病患的妻子把我从舒适的家里赶出去。爱与信赖一下子变成憎恨和疯狂的厮杀,邻居们带着同情与轻蔑目送我离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孤立。又过了几年,过了艰辛痛苦的几年,在残酷的孤独和严格的自我锻炼中,树立起了新的禁欲精神式的生活与理想,再度达到生活的一种寂静与意境,全心投入在抽象思索修炼和受到严格规范的冥想后,这个生活形态再度崩溃瓦解,一下子失去了其高贵、崇高的意义。经由杂乱无章的旅行,我在新的世界里四处漂泊,累积起新的苦恼和罪恶。每次一张假面具被撕碎下来,每次一个理想崩溃瓦解之前,就会先出现那个恐怖的虚无与寂静。那个把我揪紧得几乎让我窒息而死,那个孤独、孤立、没有爱、充满绝望的空虚荒凉的地狱,现在我也还是非通过不可。
就像这样,每次我的生活一动摇,就总是会获得某些成果,这是无法否定的。在自由、精神和深度的层面虽然获得了成果,不过在孤立、不受理解、冷淡的层面上也添加上了某些东西。从小市民的眼光来看,每次我的生活从一个动摇移动到另一个动摇去,就不断地下降沉沦,离普通的事物、受到允许的事物、健康的事物越发遥远。我随着年龄增加,失去职业、失去家庭、失去故乡,站在一切的社会集团外部,孤立着,没有人爱我,受到许多人猜疑,不断和舆论与道德苦战。虽说我一直住在小市民的范围之内,就一切的感觉和看法来说,我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也还是个外人。宗教、祖国、家人、国家等,对我来说已失去了价值,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学问、同业工会和艺术的矫揉造作,都让我感到作呕。以前我是个有才华的受欢迎的人,经由直觉、兴趣和思索绽放出光芒,但现在我把那些东西全都抛弃,看也不看,颓废放荡,遭受别人用怀疑的眼光看待。悲惨经历了那样痛苦的变化,即使我获得了什么无法用眼睛看到的、无法估算的东西——我都不得不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每次我的生活都变成严峻、艰困、孤独、危险。事实上仔细想来,我完全没有理由期望要继续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这样继续下去,只会走入愈来愈稀薄的大气中,就像尼采《秋之歌》里的雾霭那样。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命运赋予棘手的孩子、最不容易管教的孩子这些体验和变化。知道得太清楚了。正如野心虽然强烈但却捕捉不到猎物的猎人知道狩猎的程序那样,正如老投机客知道投机、赚钱、震荡、暴跌和破产的阶段那样,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到了这一大把年纪,难道我还非真的必须把那些都品尝过不可吗?这一麻药。遗憾的是,那并不适合用来自杀。几年前我也曾经试过一次。那也是在绝望围绕住我时,我服用了足以杀害六条人命的充分剂量,但并没有死。我确实沉睡过去,好几个小时陷入完全昏迷的状态,不过不久我就失望极了,由于胃的剧烈痉挛让我半清醒过来,在没有充分恢复意识中,将毒药全都吐出来,接着又沉睡过去。第二天中午时分,脑筋清楚地醒过来。我沮丧万分,头痛得就像有火在烧似的,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失眠和恼人的胃痛持续不断之外,毒药没有留下任何作用。
因此这种药不予考虑。不过我为自己的决心赋予如下的形式。亦即下次如果我又变成非拿出那个鸦片来不可时,我就要勇敢地一口吞下伟大的救赎,也就是死,而不是那种短暂的麻醉。而且我要选择不会失败,可以确实信赖的死,不是射进手枪的子弹,就是使用剃刀。这就是我的心理状态——遵照荒原狼的小册子那聪明的处方笺,一直等到第50次的生日那天,我觉得未免太漫长了。到那之前还有两年。一年之内,一个月之内,即使是明天也可以——门是开着的。
不能说这个“决心”重大改变了我的生活。那个决定让我变得有些不太关心病痛,让我对于鸦片和葡萄酒的喝法变得有些大胆,让我对自己能够忍受到怎样的界限感到有些好奇。就只是这样而已。那天晚上的另一个体验让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我又看了好几遍《荒原狼论》。有时候就像获得无形的魔术师聪明地引导我的命运似的,让我满怀衷心的感谢;有时候我又对那篇论文的冷静带着嘲弄与轻蔑,那篇论文看起来完全没有理解我的生活的特殊心情与紧张。或许那篇论文对于荒原狼和自杀者写得很正确、精辟也说不定,但那适用于那种属性与形式,充满机智与抽象。但是我认为我的人格、固有的灵魂、我自己的每一次的每一个命运,并无法用那粗略的网捕捉住。
比起别的一切事物来,更吸引我的是出现在教堂墙壁上的那个错觉或者幻影,那个跳动的霓虹文字那别有深意的广告。那也与论文所暗示的一致,正是那个时候给了我许多承诺。那个不可知的世界的声音,强烈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经常长时间去沉思那件事情。这样一来,那个“不为任何人”“只为狂人”之类的警告句子,就越发是向我说的了。如果那个声音是传给我,那个世界是在向我说话,那么我一定是狂人,一定是被“任何人”疏远的人。啊!长年以来,我不就是远离了任何人的生活,远离了普通人的存在与思考的吗?早在很久以前起,我不是就已经孤立,成为狂人了吗?然而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可以非常理解那个呼唤,那个呼唤在敦促我成为疯狂,敦促我放弃理性、克制和小市民性,敦促我献身给充满灵魂和幻想的规律之外的世界。
有一天,我又在大街和广场上徒劳地寻找那个扛着广告招牌的人,好几次从有着一扇无形大门的那堵墙壁旁边走过去,最后在郊外的马丁区遇到送葬的行列。看着跟在灵车后方蹒跚走去的人,我心里浮现出“这个小镇上,这个世界是否住着他的死对我来说会是损失的人呢?而哪里又住着我的死对他来说是具有意义的人”这样的人呢?的确,我有我的情人艾莉嘉。可是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分隔两地,很少见面,当然更说不上争吵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有时她会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到她那里去。我们两人都是既孤独且别扭的人,有同病相怜之处,所以我们两人的关系还是一直持续着。但要是听到我死了,她会不会松一口气,感到非常轻松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即使以自己的立场去想象,我也无法得知明确的答案。只有生活在实际的状况中,才能得知诸如此类的事情。
想着那样的事情,我也一时性起,加入送葬队伍,跟在服丧的人后面一起走去,走到基地去。那里是现代式的获得特别许可的水泥埋葬场,除了火葬场之外,还有其他一切精致的设备。不过这次的死者并没有火葬,棺材在简陋的洞穴前放下来。我看着牧师,以及其他以尸体作为食物的秃鹫——埋葬场的工人在忙来忙去。他们努力要让那工作添加上庄严和悲伤的外貌,因此异常吃力地在演戏,做出困惑与虚伪,陷入滑稽的状态中。我看着他们的黑色制服下摆在风中翻动着,努力着要把送葬队伍引进他们的心情中,要让他们不管愿不愿意都跪在严肃的死亡面前。但那努力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哭。显然死者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人。谁也没有被引进虔敬的心情中。牧师一向大家重复过“亲爱的基督徒同胞”后,这些商人和面包师傅及其老婆那一言不发的生意人嘴脸,立刻有如被拖吊下去一般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地面。他们深感困惑,戴着假面具,其实心中都在希望这个不愉快的仪式能够尽早结束。葬礼终于结束了,基督徒同胞中最前列的两人和牧师握手,将埋葬时沾在鞋子上的黏土在近旁的草地上擦掉。一眨眼之间,他们的脸就又变成普通人那样的了。突然间我发现我见过那当中的一张脸——显然是当时扛着广告招牌,把小册子塞进我手中的那个人。
一想起就是他的那一瞬间,只见他转身弯腰下去整理黑色的长裤,仔细地将裤管高高折到鞋子上方,然后把雨伞夹在腋下,匆忙走了起来。我在他后面追去,追上了他,向他点头致意,不过他似乎不知道我是谁。
“今天晚上没有表演吗?”
我问他,试着想像知道秘密的伙伴互相向对方所做的那样对他眨眼睛,不过能够把那样的动作做得娴熟自在,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过着像我这样的生活,甚至连该怎么说话都已经忘记了。我觉得自己做出的是个滑稽的鬼脸。
“晚上的表演?”那个人喃喃说着,睁大眼睛瞧着我的脸,“想玩乐的话,就应该去黑鹰馆。”
事实上,我怀疑那是否真的是他。我失望了,继续走下去,但不知道要去哪里。对我来说,我并没有任何目的、努力和义务。活着让我感到苦涩不已。我感到积存许久的作呕达到了,我从生活中被挤了出来,扔了出来。我疯狂地飞奔过灰色的市街。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散发出潮湿的泥土与埋葬的气味。不,我的坟墓上不可以站立着那只披着法衣,啼叫着感伤的基督徒同胞节奏的不吉祥的鸟!啊!不管朝哪里看,不管往哪里想,都没有喜悦或呼唤在等着我,哪里也感受不到邀请。一切都发出腐烂、陈旧和模棱两可的满足的恶臭。一切都古老、憔悴、灰蒙蒙的、松弛、无精打采。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英姿焕发的青年、诗人、美丽的女神的朋友、世界的旅行者、有如燃烧般的理想主义者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个麻痹状态、这个对自己与一切事物的憎恨、这个所有感情的停滞、这个坏心眼的深刻不愉快、这个内心空虚与绝望的脏污地狱,这些为什么会有如缓缓潜伏过来般压在我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