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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 选择比风险计算更复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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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俄亥俄回到波士顿、返回医院的工作岗位后,一天深夜,我收到一封邮件:朱厄尔·道格拉斯回来了,她又无法进食了。无疑,她的癌症又进一步恶化了。她已经坚持了三个半月——比我原来以为的长,但是比她期望的短。症状一个星期内日渐升级:开始是腹部肿胀,然后是一阵阵的痉挛性腹痛,然后是恶心,最后发展为呕吐。她的肿瘤医生让她来医院。扫描显示卵巢癌已经扩散、长大了,再次部分阻塞了肠道。她的腹部也胀满了积液,这是她的一个新问题——肿瘤沉淀物塞满了她的淋巴系统。淋巴系统的作用类似于暴雨下水口,负责排除身体内层分泌的润滑的液体。系统一旦阻塞,液体就无处可去。横膈膜以上发生这种情况时——萨拉·莫诺波利的肺癌就引发了这种情况,胸腔会像个灌满水的大瓶子,造成呼吸困难;如果横膈膜以下被阻塞,也就是道格拉斯这种情况,那么,肚子就像一个橡皮球,让你觉得好像要爆炸一样。

我来到道格拉斯的病房。要不是看过扫描,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病得那么重。“哈,看谁来了!”她那语气让我觉得好像是到了一个鸡尾酒会。“你好吗,医生?”

我说:“好像该我问你这个问题。”

她满脸灿烂的笑容,指着房间里的每个人给我介绍。“这是我丈夫亚瑟,你认识他的;这是我儿子布雷特。”她把我逗笑了。这会儿已经是晚上11点了,她的肚子连30毫升的水都装不下,而她仍然涂了口红,银白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而且她坚持要做介绍。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但是,她不想把自己当成病人,也不喜欢围绕疾病的严峻气氛。

我告诉了她扫描结果。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肯面对事实的情绪,但是怎么处理事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像我父亲的医生一样,肿瘤医生和我也有一长串的选项。有一系列的新化疗方案可以试用于缩小肿瘤,我也有几个针对她的情况的手术方案。我告诉她,通过手术,我可以解除肠梗阻,但是我也可以绕开它。我可以把梗阻的肠袢接到没梗阻的肠袢上,或者,我也可以把梗阻上方的肠子切断,给她做一个回肠造口术,以后她都得这样生活了。我还可以给她插几根管子——永久性的栓,可以根据需要打开,释放梗阻引流管和肠道排出的液体。手术有发生严重并发症的风险——伤口破裂、肠漏入腹腔、感染,但这是她唯一重新获得饮食能力的途径。我也告诉她,我们并不是非得化疗或者手术。我们也可以用药物控制她的疼痛和恶心,安排她在家接受善终服务。

这些选项让人无所适从,听起来都很吓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羞愧地意识到,我又变成了资讯型医生——这是事实和数据,你想怎么办?于是我退回来,问她我问过我父亲的问题:她最大的恐惧和关心有哪些?她最重要的目标有哪些?她愿意做哪些交换、不愿意做哪些交换?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回答这些问题,但是她可以。她说她希望没有疼痛、恶心或者呕吐。她想吃东西。最重要的是,她想重新站起来。她最大的恐惧是没法再过正常的生活并享受生活——怕自己回不了家,不能跟爱的人在一 起。

至于说愿意做什么交换、为了以后有更多时间的可能性现在愿意牺牲些什么,她的回答是:“不多。”她的时间观在改变,她专注于当下和最亲近的人。她说目前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事是那个周末的一场婚礼,她死活不想错过。她说:“亚瑟的弟弟要和我最好的朋友结婚。”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她安排的。现在,婚礼就在两天以后的周六下午1点。“那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情。”她说。她丈夫要负责捧戒指,而她本来要做伴娘。她说,为了去那儿,她什么都愿意做。

方向一下明确了。化疗改善她当前状况的前景很渺茫,对她现有的时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手术也绝无可能让她去参加婚礼。于是,我们做了个计划,看能不能让她去那儿。我们等她回来再决定以后的步骤。

我们用一根长针从她的腹部抽出了一升茶色液体——这至少让她暂时感觉好些,又给她开了控制恶心的药。她能够喝一些水,保证饮水足量。星期五下午3点,我们放她出院,交代她不能饮用超过苹果汁稠度的任何东西,婚礼之后回来找我。

她没能去,当天晚上她就回了医院。仅仅是坐车的摇晃和颠簸,就又把她搞吐了,痉挛又发作了。回家后,情况变得更糟糕。

我们都赞同眼下手术是最佳方案,并安排第二天做。我将重点放在恢复她的吃饭能力和插入引流管。其后,她可以决定是继续化疗还是接受善终服务。她是我见过的最清楚自己的目标以及为实现目标愿意做什么的人。

然而连她也拿不准。第二天早晨,她要我取消手术。

她说:“我害怕。”她认为自己没有勇气经受这个过程。她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她想象着疼痛、插管以及回肠造口术可能会带来的各种屈辱,以及可能要面对的各种莫测高深的并发症。她说:“我不想接受存在风险的机会。”

随着交谈的深入,情况变得明晰:她的困难不是面对风险缺少采取行动的勇气,而是希望能搞清楚如何看待这些风险。她说自己最大的恐惧是受苦。虽然做手术是为了减少她的痛苦,但是,手术会不会使情况更糟而不是更好呢?

我说,有可能。手术给她重新进食的机会并很可能会控制住恶心,但是也同样很可能不会改善情况而只是给她造成痛苦,甚至还会增加新的痛苦。 我告诉她,我估计自己有75的机会使她的未来更好——至少是暂时更好,有25的可能会使之更差。

所以,她的正确做法是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么痛苦?我意识到,选择比风险计算复杂多了。在消除恶心、恢复吃饭能力的机会与疼痛、感染和必须往袋子里排便的可能之间,如何进行权衡?

大脑给我们两种权衡类似痛苦这类经验的方式——有当前理解及事后理解之分,而这两种方式有着深刻的矛盾。在影响巨大的《思考,快与慢》(thkg, fast and slow)一书中,诺贝尔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an)叙述的一系列实验阐明了发生的情况。在其中一个实验中,他和多伦多大学的医生唐纳德·雷德米尔(donald redelier)在287位病人处于清醒状态、正要接受结肠镜检查和肾结石手术之前,对他们进行了研究。研究人员给病人一种设备,让他们在从1(不痛)到10(难以忍受的疼痛)的范围内,每60秒评估一次疼痛程度,相应的评估系统会对逐刻疼痛感受提供量化的测量。最后,他们还要求病人评估整个过程的疼痛感。手术过程从4分多钟到60多分钟不等。病人一般报告整个过程的疼痛程度为低度到中度,而过程中有些时候觉得非常痛。1/3的结肠镜检查病人和1/4的肾结石手术病人在整个过程中,至少有一次报告疼痛程度是10。

我们自然的假设是最终的评估代表着逐刻评估的总体。我们相信长时间的疼痛比短时间更糟糕,平均程度较大的疼痛比平均程度较小的疼痛更糟糕。但病人的报告根本不是这样的。相反,他们的评估用卡内曼称作的“峰终定律”(peak-end rule)可以得到最好的预测:只计算在两个时刻体验到的平均疼痛,即过程中最糟糕的一个时刻和最后时刻。根据强度最大的疼痛水平和检查结束时的水平,而不是根据疼痛总量,胃肠病医生对于他们给病人造成的疼痛的估计与病人自己的估计非常相似。

人好像有两个不同的自我:体验的自我平等地忍受每时每刻的体验,而记忆的自我事后几乎把全部的判断权重放在两个时刻上,即最糟糕的时刻和最后的时刻。即便在结果异常的情况下,记忆的自我也似乎坚持峰终定律。 即便刚刚经受了半个多小时的高水平疼痛,只要在医疗过程结束时有那么几分钟不痛,病人对总体疼痛的评价就会戏剧性地降低。事后他们报告说:“没有那么可怕。”而糟糕结尾则同样戏剧性地推升疼痛评分。

多个背景下的研究都证实了峰终定律以及我们对疼痛长度的忽视。研究还说明,这个现象也同样适用于人们对愉快经验的评价。每个人都了解观看体育比赛的经验:一支球队在整个比赛中都表现得很出色,但是在结束的时候出了意外状况,我们会觉得糟糕的结尾毁了整体感受。然而,这个判断在根源处有一个矛盾:体验的自我获得了几个小时的愉快,而只有一小会儿的不愉快,但是记忆的自我则看不到任何的愉快。

记忆的自我和体验的自我会对同样的经验有极为不同的评价,困难在于,我们该听哪一个的。这就是朱厄尔·道格拉斯苦恼的本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的苦恼——如果我要帮助指导她的话。我们是要倾听把注意力集中于最坏的事情上的记忆的自我吗(在这个事例中,是期待的自我)?还是倾听体验的自我?如果她选择做手术,而不是回家,她甚至还能暂时获得吃东西的能力,那么,体验的自我可能会在未来一定时期内感受到较低水平的平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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