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应运而生的疗养院(1/1)
朗沃德似乎具备所有的要素。设施是最新的,拥有最高的安全和护理评级。爱丽丝所在的区域能保证她在更安全、更可控的条件下,享有过去家里的舒适。这里的安排让她的子女和大家庭感觉极其安心。但是爱丽丝的感觉并不是这样,她从来没有适应也没有接受那里的生活。无论那里的员工或者家里人为她做什么,她只是觉得越来越痛苦。
我就这种情形同她交谈,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使得她不快乐。她的抱怨跟我经常听到的疗养院病人的抱怨一样:“那不是家。”对爱丽丝来说,朗沃德只是家的一个摹本。对一个人而言,有一个觉得是自己家的地方,其重要性就像水之于鱼一样。
几年前,我读到哈里·杜鲁门(harry truan)的故事。1980年3月,当附近火山已经开始冒水汽、隆隆作响时,这位83岁的老人却仍然拒绝撤离他在华盛顿奥林匹亚市附近圣海伦山脚的家。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飞行员、禁酒时期的私酒制造者,已经在灵湖的这所房子里住了半个多世纪了。5年前,他成了鳏夫。所以,当时,在山脚这处300多亩的地盘上,只住着他和他的16只猫。三年前,他在屋顶铲雪的时候掉下来,摔断了腿。医生说他是个“该死的傻瓜”,在这样的年龄还爬到房顶去做事。
“该死!”他给医生骂回去,“我都80岁了!我有权做决定,有权做我想做的事。”
由于受到火山喷发的威胁,官方要求附近居民全部撤离,但是杜鲁门哪儿都不去。火山闷烧了两个多月,官方把撤离区域扩大到火山周围16千米。杜鲁门固执地不肯离开。他不相信科学家,因为他们的报告不明确,有时候还互相冲突。他担心自己的房子像他在灵湖的另一座房子那样被洗劫、毁坏。无论如何,这所房子是他的命根。
“如果这个地方要毁灭,那我想跟它同归于尽,”他说,“反正如果失去 它,我也会在一周之内结果我自己。”他直率、不和悦的讲话方式吸引了记者。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头戴一顶绿色的约翰·迪尔棒球帽,手拿一大高脚杯波旁威士忌和可乐。当地警察考虑为了他好而逮捕他,但是,由于他的年龄以及他们必须得承受的负面新闻,只好作罢。他们提出但凡有机会就带他离开,但他坚决予以拒绝。他告诉一位朋友:“如果我明天死去,我也已经度过了愉快的一生。我能做的事都做了,想做的事都做了。”
1980年5月18日早上8点40分,火山终于爆发了,其威力相当于一颗原子弹。巨量的岩浆流吞没了整个湖,埋葬了杜鲁门、他的猫和他的家。事后,他成了偶像——一个老头留在自己家里碰运气,在这种可能性似乎已经消失的年代,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附近的人们在屹立未倒的城市入口处为他立了纪念碑,还拍了一部由阿特·卡尼(art carney)主演的电视剧。
爱丽丝没有面临火山爆发,但是感觉上也差不多。放弃她在格林城堡街的家意味着放弃她过去几十年为自己营造的生活。使得朗沃德比她的家安全、可把握的那些东西,恰恰是她难以忍受的。她的公寓可能被称为“独立生活区”,但是,强制性的结构和监管比她过去需要应付的多出了很多。助理们观察她的饮食,护士们监控她的健康。他们发现她步履越来越不稳当,让她使用助步车。这对爱丽丝的子女是安慰,但是她不想被人管着或者控制着。她的生活规则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加。当工作人员担心她有几种药没有吃的时候,通知她把药交给护士保管,每天两次到护士站,在他们的直接监管下吃药,否则就必须从独立生活区搬到疗养区。吉姆和娜恩雇了一位名叫玛丽的兼职助理来帮助爱丽丝遵从要求,陪伴她,延缓她不得不搬迁的时日。她喜欢玛丽,但是让玛丽一次待几个小时,经常没事可做,只不过使情形更加压抑。
爱丽丝肯定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异国他乡,并且还永远不许离开。虽然“边境警卫”足够友善,并允诺她有一个好地方生活,给予她良好的照顾,但她并不想要任何人照顾她,她只想过自己的生活。而那些“边境警卫”拿走了她的钥匙和护照。随着家的失去,她失去了控制权。
高龄老人要么被火山埋葬,要么完全放弃对生活的控制,我们该怎么在这样的世界生活?想要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必须追溯救济院是怎样被今天这些养老的地方代替的——结果发现,这是一个医学故事。老人院的发展不是为了让衰老的老人比在那些惨淡的地方过得更好。我们不是看了看情况后对自己说:“有一个生命阶段,人们无法全凭自己对付,我们应该想办法使之可以应对。”不,相反,我们说:“看来这是一个医学问题,我们应该把这些人放进医院,也许医生有办法。”现代疗养院多多少少就是这样偶然发展起来的。
20世纪中期,医学领域发生着迅速的历史性转变。在此之前,有人患上重病的时候,往往是医生去到病人的床前为之诊病。医院的主要功能是看护病人。1937年,伟大的医生兼作家刘易斯·托马斯(lewis thoas)在波士顿城市医院(boston city hospital)实习。他这样描写他的观感:“如果说住院有所不同,那主要是热情、庇护、食物、专心而友善的护理,以及护士在提供这些东西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技术。病人是否捡回一条命全靠疾病本身的自然进程。医疗的作用很小,或者根本没有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磺胺、青霉素以及各种抗生素被用来对付感染,控制血压和治疗荷尔蒙失调的药物得以发现,心脏手术、人工呼吸机、肾移植等各种突破变得司空见惯。医生成了英雄,医院从疾病和意气消沉的象征一跃成为希望和痊愈的福地。
社区建立医院的速度不够快。1946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希尔-伯顿法案》 (hill-burton act),为医院建设提供巨额政府基金。20年后,这个法案已经在全美资助修建了9 000多所新医院。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多数人的住家附近就有医院。工业化国家的情况大抵如此。
这个转变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过分。人类生存史上的大部分时候,从根本上来说,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承受身体的痛苦。人们依靠自然、机遇及家庭和宗教。医药是可以尝试的另一个工具,跟治疗仪式、家庭疗法并无差别,也并非更有效。但是,随着医学变得更有力量,医院的产生带来不同的观念。你可以去一个地方,说:“把我治好。”你办好入院手续,把生命的每一个部分都交给医生和护士:你穿什么、吃什么、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进入身体的不同部位。这个过程并不总是令人愉快,但是,对于迅速扩大的问题范围,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效果。医院学会了如何消除感染、如何切除肿瘤、如何修复断骨。他们可以治好疝气、心脏瓣膜闭合不全、胃溃疡大出血。在身体出问题或人老了的时候,医院成了人们的正常去处。
同时,政策制定者假想退休金制度的确立会终结救济院的存在,但是问题并未消失。在美国,1935年《社会安全法案》(cial security act)通过以后数年内,救济院的老人数量仍然居高不下。各州采取行动关闭救济院, 但是发现关闭不了。原来,老年人寄身救济院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住不起房子,而是因为他们由于衰老、患病、体弱、高龄或者卧病在床,再也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却又求助无门。退休金使得老年人在退休以后能尽可能长期地独立生活。但是,退休金并没有为有限生命最后的衰弱阶段作出安排。
随着医院大量涌现,成为比较吸引衰弱人士入住的地方,救济院才最终腾空。20世纪50年代,救济院一个接一个地关闭,收容那些老年“乞丐”的责任由福利部门接管,病人和残疾人被送进医院。但是医院并不能解决慢性病和老龄所致的衰弱问题,于是里面很快住满了无处可去的人们。医院游说政府帮忙。1954年,法律制定者拨款给医院,为需要漫长“康复期”的病人修建单独的看护病房,这就是现代疗养院的雏形。疗养院的创办从来不是为了帮助人们面对高龄的依赖问题,而是为了给医院腾床位。
长期以来,这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处理老年问题的模式。我们设计制度的目的几乎总是为了解决其他问题。正如一位学者所说,从老年人的角度描述疗养院的历史,“就跟从驴子的角度描述美国的西部开发一样;它们当然参与了这个过程,那些划时代的事件对驴子当然至关重要,但是,当时几乎没有人给予它们任何关心”。
美国疗养院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刺激因素也同样属于无心插柳之举。1965年,美国针对老年人和残疾人的健康保险制度——联邦医疗保险通过的时候,法律明确规定,只有入住满足基本健康和安全标准的机构,联邦医疗保险才给报销。大量的医院,尤其是南方的医院,达不到标准。政策制定者担心联邦医疗保险卡被当地医院拒收,从而引发病人的强烈反对,于是,健康保险局发明了“实质符合”这个概念——如果医院“接近于”满足标准,并打算改进,那么就可以获得批准。这个类别完全是一种类似伪造的新发明,根本没有法律基础,虽然它解决了一个问题,而且没有什么大的危害——几乎所有医院确实都改进了,但是,健康保险局的规定给疗养院开了一个口子,使得绝大多数甚至都没有满足联邦最低标准(例如现场必须配备一位护士、消防到位)。成千上万的疗养院声称“实质符合”,获得许可。疗养院的数量暴增,到1970年的时候,已经开办了13 000家,与此同时,疏忽和虐待的报告也在激增。那一年,与我老家毗邻的俄亥俄州的玛丽埃塔县,疗养院失火,人们逃生无望,32位居民葬身火海。巴尔的摩的一家疗养院发生沙门氏菌疫情,夺去了36条生命。
随着时间的推移,规定收紧了,健康和安全问题终于摆上桌面,疗养院再也不是易失火的建筑物。但是核心问题仍然存在——我们一半的人都会在此度过一年以上生命的地方从来就不是真正为我们修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