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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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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三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目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许三观从上面看下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区分起来不清楚。她们走过去以后,许三观看着还在瓜田里浇粪的四叔,这时候天色暗下来了,他四叔的身体也在暗下来,他问:

“四叔,你还要干多久?”

四叔说:“快啦。”

许三观说:“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问问你。”

四叔说:“说吧。”

“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是啊,”四叔说,“你听到刚才桂花她妈说的话了吗?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

“这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在地里干半年的活也就挣那么多。这人身上的血就跟井里的水一样,你不去打水,这井里的水也不会多,你天天去打水,它也还是那么多……”

“四叔,照你这么说来,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那还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结实,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才让你卖……”

“四叔,我这身子骨能卖血吗?”

许三观的四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上的侄儿,他三哥的儿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坐在那里。许三观膀子上的肉看上去还不少,他的四叔就说:

“你这身子骨能卖。”

许三观在屋顶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去问他的四叔:

“四叔,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什么?”

“你说医院里做检查时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这管血给不给钱?”

“不给,”他四叔说,“这管血是白送给医院的。”

他们走在路上,一行三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许三观的年纪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走去时也在中间。许三观对左右走着的两个人说:

“你们挑着西瓜,你们的口袋里还放着碗,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卖西瓜?一、二、三、四……你们都只挑了六个西瓜,为什么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们的碗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让买西瓜的人往里面扔钱?你们为什么不带上粮食,你们中午吃什么……”

“我们卖血从来不带粮食,”十九岁的根龙说,“我们卖完血以后要上馆子去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阿方,阿方说: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宽,一会又变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阿方站住脚,对根龙说:

“根龙,该喝水啦。”

根龙放下西瓜担子,喊了一声:

“喝水啦。”

他们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在水面上扫来扫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么的东西扫开去,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在下面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里还得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

“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也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根龙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你借我的碗。”

许三观接过根龙的碗,走到河水前弯下身体去,阿方看着他说:

“上面的水脏,底下的水也脏,你要喝中间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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