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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约翰·高尔特铁路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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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望着桌对面的艾迪·威勒斯,笑了。

“我感觉就像逃犯一样,”艾迪·威勒斯说,“我想,你明白我为什么几个月都没来这里吧?”他说着,指了指这个地下的餐厅,“我现在应该算是个副总了,负责业务的副总。得了,别太当真,我尽量撑着吧,完事后就跑得远远的,哪怕是一个晚上也好……我头回来这里吃晚饭的时候,刚得到所谓的升职,他们全都拼命盯着我,弄得我都不敢再来了。好,让他们盯着吧,你是不会的,让我觉得高兴的就是你不会因此就和平时不一样……没有,我已经两个星期没见到她了,不过我每天都和她通电话,有时候一天打两次……是啊,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她高兴坏了。咱们在电话里听到的是什么——声波,对吧?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变成了光波——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她很喜欢孤军奋战,然后打赢这场恶仗……哦,对对,她已经占上风了!你知道为什么报纸在这段时间没报道约翰·高尔特铁路吗?因为它进展得很顺利……只是……里尔登合金的铁轨是至今为止最好的轨道了,但如果没有足够强劲的机车能发挥它的优势,又有什么用?看看咱们剩下来的那些燃煤的破车——就算是在旧电车的轨道上,它们什么都不拖也跑不快……不过,还是有希望的。联合机车厂已经破产了,这是让咱们近几年来最舒心的一件事,因为他们的工厂已经被怀特·桑德斯买下了。他是个特别聪明和年轻的工程师,全国唯一一家不错的飞机制造厂就是他开的。为了拿下联合机车厂,他不得不把飞机制造厂卖给了他的哥哥,这还不是因为那个机会平衡法案。当然了,那只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一种安排而已,可你能怪他吗?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将会看到联合机车厂生产的柴油机车了,怀特·桑德斯会开始干的……是啊,她在指望着他呢,你为什么问这个?……对,他现在对咱们至关重要,咱们已经和他签了合同,订了他首批将生产的十台柴油发动机。我打电话告诉她签合同的事情时,她乐着说,‘你瞧,有必要害怕吗?’……她这么说,是因为她心里知道——我从没跟她讲过,但她知道——我是在害怕……是啊,我是害怕……我不知道……一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会害怕,因为我可以做点什么。可这次……告诉我,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这个业务副总?……可你看不出来这是很危险的吗?……什么荣誉?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了:是个小丑,幽灵,替身,还是个下三烂的配角。我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坐在她办公桌后的椅子里的时候,感觉更糟糕:我觉得自己是个帮凶……当然了,我明白我应该是她的配角——那是很值得感到荣幸的——可是……可是我的这种糟糕的感觉连我自己也说不好,我像是吉姆·塔格特的配角。她为什么非得找个配角?她为什么非要躲起来呢?他们为什么把她赶出了这幢楼?你知道吗,她只好搬到了咱们快速通道和行李入口对面的那条后街的一个小屋里。你有空应该去看一眼,那就是约翰·高尔特公司的办公室。然而,大家都知道她还在管理着塔格特公司。她为什么要从她这么好的工作中躲出去呢?他们为什么不念她的好?为什么把她的成果占为己有——还让我成了分赃的。因为有了她,他们才免于毁灭,为什么他们还拼命阻挠她的成功?为什么她救了他们,他们却反过来对她进行摧残?……你怎么回事?干吗这么看着我?……是啊,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是搞不懂这里的一些事,一些丑恶的事。所以我害怕……我不觉得有谁可以不把这当回事……你知道,这很奇怪,不过我想,吉姆他们这群胆小鬼,还有楼里的这些人也清楚这一点,这里整个有一种犯罪和卑鄙的感觉,犯罪和卑鄙——还有死气沉沉。塔格特公司现在像是个丢掉了灵魂的人……背叛了他的灵魂……不,她不在乎。上次她意外地回纽约来,我正在办公室里,在她的办公室里——门突然一开,她就出现了。她走进来说:‘威勒斯先生,我想找个车站调度员的活儿干,能给个机会吗?’我想把他们全都臭骂一顿,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看到她真的是太好了,她笑得特别开心。她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穿着长裤和飞行夹克——她看起来好极了——皮肤被风吹得红红的,看上去像是去度假晒的一样。她让我继续坐她的椅子,而她却随便往桌上一坐,就讲起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线上新建的大桥……不,没有,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选了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我猜,可能是某种挑战吧……我不知道是向谁……哦,这无所谓,没什么意义,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约翰·高尔特,不过,我还是希望她当初没用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你呢?……你喜欢?可是,听你说起它的时候并不是很高兴啊。”

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办公室的窗户临着一条背阴的小巷。达格妮从她的办公桌望出去,视线便被外面突兀的高楼阻隔,看不到天空,这建筑便是塔格特公司的摩天大厦。

她新的办公总部是在一个破旧的建筑底层,只有两个房间。出于安全的考虑,这座摇摇欲坠的楼房顶层已经被清空,楼里的租户们也和这座建筑一样潦倒不堪,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她觉得这地方不错:省钱。房间里已经布置得不能再简单了,她从废物场捡来了家具,凑齐了能用的人手。她来纽约的时间不多,也没工夫去注意她工作的环境,只要能用就足够了。

今晚,她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看着雨水打在街对面高楼的玻璃上。

已经过了午夜,手下的几个人已经下班回家,凌晨三点的时候,她要坐自己的飞机赶回科罗拉多。此时,除了还有几份艾迪的报告要看,她已经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她突然从紧张的忙碌中停了下来,再也干不下去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读这些报告,现在回家去睡觉已经太晚了,去机场又还早。你是累了,她用苛刻而瞧不起的眼光超然审视着自己的情绪,心里很清楚,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这次来纽约很突然。在从新闻广播中听到一条简短的消息之后,她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匆匆坐上了飞机。广播中说,怀特·桑德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便突然退出了商界。她赶到纽约来就是为了找到他并阻止他这样做。不过,她还在空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找到他的机会实际上非常的渺茫。

春雨像一层薄雾,静静地笼罩着窗外。她坐在那儿,望着塔格特火车站快速通道和行李的入口处,那里天棚的钢架上亮着几盏灯泡,一些行李堆在破旧的水泥地上,看上去,这地方像是荒废了一般死气沉沉。

她瞟了一眼办公室墙壁上的锯齿形裂缝,四周一片寂静,她知道,这座废墟一样的楼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似乎整个城市里也只有她孤身一人。多年前的感觉再度袭来:那种寂寞远远超过了此时,超过了这房间和泛着湿漉漉夜光的街道所散发出的沉寂,那是一种在荒凉的废墟中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寂寞,是她童年时感到过的寂寞。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她可以看得见整幢大厦,看到它的楼身迅速地汇聚成高空中的塔尖。她抬头望着曾是她办公室的那扇漆黑的窗户,感到自己像是被永远地放逐了,似乎阻隔在自己和这座大楼之间的,绝不仅仅是一扇玻璃、一帘雨水,和几个月的光景。

她站在墙壁涂满灰浆的屋子里,仰望着自己深爱过、却又遥不可及的一切。她说不清自己孤独的原因,唯一能够表达出来的就是:这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看见塔格特长长的铁轨就像眼前这座大楼的线条一样,交汇在远方的一点,她曾告诉艾迪·威勒斯,她总觉得那些铁轨是被一个远远地站在地平线另一端的人握在了手中——不过,那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有一天,她会见到这个人的。

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窗户。

她回到办公桌前,伸手去拿那几份报告,却忽然胳膊抱着头,伏倒在了桌子上。不要这样,她心想,但却没有动。没关系的,反正也没别人看见。

这是一种她从来就不允许自己去承认的渴望,此时,她与它面对了。她想,如果感情是对周围一切所做出的回应,如果她把自己爱的情感给了铁轨,给了这座大楼和更多的东西:如果她也爱着自己的这种情感,她还是缺少一种最大的回应。她想,找到一种感情,能够包容和诠释她所深爱的一切……找到一种像她一样的灵魂,让自己和他成为彼此的世界……不,他不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不是汉克·里尔登,不是她认识和尊敬的任何人……他只存在于她所认识到的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之中,但却会赋予她生命,让她能去体验……她的胸脯紧紧地压着桌子,身体缓慢而轻微地扭动着,感觉到来自她的肌肉和神经的那种欲望。

这就是你想要的?就这么简单吗?她心里想着,同时清楚地知道并不是这么简单。在她对工作的挚爱和她身体的欲望之间,有一些扯不断的联系,仿佛是其中一个给予了她另外一个的权利和意义,仿佛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这欲望在遇到同样伟大的灵魂之前,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她的脸压在胳膊上,否定地晃了晃她的头,她是永远找不到了。她对自己希望的生活的想法就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要求。只是想法而已——还有极少的一些瞬间,像几盏路上的灯光,照着她去探求,去把握,去继续到底……

她抬起了头。

在她窗外小巷的人行道上,她看到一个站在她办公室门外的人影。

那门有几步远,她既看不到那个人,也看不到他身后的街灯,只能看到他投在人行道石板上的阴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站得离门那样近,好像要进来一样,她甚至在等着他来敲门。可是,她看到那影子倏地一晃,似乎他猛然后退了一步,然后便转身走开。他停下来的时候,地上只留下他帽檐和肩膀的影子,这影子凝固了一会儿,摇曳着,然后伸得越来越长,他又走了回来。

她并不感到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诧异地注视着。他在门口停下,随即又退开,他站在小巷中的什么地方,来回不安地踱着步子,然后又收住脚步。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看得出在进行着无声的斗争:是进门,还是逃掉,他踌躇不决。

她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没有应对的能力,只有在一边旁观。她远远地看着,陷入了茫然:他是谁?是不是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在窥视她?他是否从无遮无挡、亮着灯的窗户中看到了她颓然伏在桌子上?是否像她现在观察他那样,也看到了她无助的寂寞?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独自在城市死去一般的沉寂中,她觉得他很遥远,像一个忍受折磨的无名英雄,也像她一样地幸存下来,但遇到的难题却和她的完全不同。他一会儿走出她的视线,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她坐在那里,看着这被莫名的苦恼所困扰的身影闪现在漆黑的小巷中泛着夜色的人行道上。

那个影子再一次走开了,她等待着,却不见它回来,她一跃而起。她想等着看这场较量的结果,现在他是赢了,还是输了——她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她跑过外间,打开门,向外看去。

小巷空无一人,在几盏街灯的照射下,人行道像一面潮湿的镜子,渐渐在远处消失成一点,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她看到一家废弃的商店窗户上黑黑的破洞,再过去,是几家大宅院的门,街道的另一侧是一扇开着的大门,从大门阴影上方的灯光里,可以看到雨水淅淅沥沥地淌落着,穿过这扇门,便是塔格特公司的地下通道。

里尔登把签完的一堆纸往桌对面一推,便不再去看了,心里想着以后可以不用再惦记这些东西了,恨不得把这一切立刻抛到脑后。

保罗·拉尔金犹豫地伸手接了过来,他有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只是例行的法律手续,汉克。”他说道,“你知道,我会一直把这些铁矿认作是你的。”

里尔登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脖子动了动,他的脸仿佛是对着陌生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不,”他说道,“我的财产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但……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用担心你的铁矿石供应,咱们说好了的,你知道我是靠得住的。”

“我不知道,我希望如此。”

“可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从来就没靠过别人的承诺。”

“怎么……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是朋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所有的产量都会给你的,矿还是你的——和你的没任何区别。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会……汉克,怎么了?”

“别说了。”

“可……可是怎么了?”

“我不喜欢什么保证,不想假装觉得自己有多么保险,我并不保险。我没法强迫执行我们之间的协定,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你想守信用的话,不用说,做就是了。”

“你看我的样子,怎么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你也知道。我是因为想帮你,才把这些矿买下来——我是说,我觉得如果能卖给朋友,你是不愿意把它们卖给陌生人的。这不是我的错,我不喜欢那个糟透了的机会平衡法案,我不知道这是谁主使的,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批准,我太吃惊了,他们——”

“算了。”

“可我只是——”

“你干吗非要说这事?”

“我……”拉尔金用乞求的声音说,“我出了最好的价钱给你,汉克。法律的规定是‘合理的补偿’。我的出价比其他人都要高。”

里尔登看了看依旧躺在桌上的文件,他在想他的这些铁矿卖出去能得到的收入。拉尔金从政府那里拿到了相当于总金额三分之二的贷款,新的法案对这项贷款做了如此的规定,“是为了给以前没有出路的新业主公平的机会”。余下数额的三分之二是他自己贷款给了拉尔金,他接受了分期付款的方式卖出自己的矿产……政府的钱,他突然想到,支付给他的这笔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钱又是谁挣来的?

“你不用担心,汉克,”拉尔金的声音中还是那种令人费解的、坚信乞求能成功的语调,“这只是手续而已。”

里尔登在暗暗地琢磨着拉尔金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人除了买卖成交的事实,还在等着别的什么,是一些他——里尔登——应该要说的话,是一些他应该做出的慈善慷慨的举动。在这个最好的发财时机面前,拉尔金的眼睛越发像个乞丐了。

“你干吗要生气呢,汉克?这只是法律规定换了个形式而已,只是一个新的历史情况,对此,大家都无能为力。不能去责备任何一个人,不过要想彼此相处好还总是有办法的。看看别人,他们不在乎,他们——”

“他们是安排了听话的自己人,来继续控制自己被敲诈走的财产。我——”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还要告诉你——而且我想你也知道——我并不擅长玩这类游戏。我既没时间,也没花花肠子去想什么勒索的花招来套住你,并通过你去控制我的矿。我从不和谁分享产权,也不希望靠着你的怯懦,靠不断地蒙骗或者威胁你来一直拥有它。我从不这么做生意,而且从不和懦夫打交道。矿产是你的了。如果你想让我得到所有的铁矿产量,你就会那么去做;如果你想蒙骗我,也是你的事。”

拉尔金一副很受伤害的神情,“你太不公平了,”他干巴巴的声音中带有一分正义的谴责,“我从没有失信于你。”他匆忙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里尔登看着文件被装进了拉尔金上衣的内侧口袋,他看见了他衬衣敞开的领口,看见起皱的背心紧紧地裹着他松弛的腹部,以及腋下衬衫上的汗迹。

他的心中顿时浮现出那张他二十七年前见到过的脸庞,那是个他在街边遇到的牧师。他已经想不起是在哪一座城市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贫民窟黑黑的墙壁、秋夜的雨和那人满是正义和怨恨的嘴巴,在深夜中咧得大大的,叫喊着:“最高尚的美德——是人们都像兄弟一样互相照顾,强者为弱者劳作,有能力者为那些没有能力的人服务……”

接着,他看到了十八岁的汉克·里尔登,看到了他脸上的迫切,脚步如飞,浑身陶醉在不眠的兴奋之中,看到他骄傲扬起的头,清亮、坚定、毫不留情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一个为达到目的而毫不吝惜自己的人。然后,他看到了保罗·拉尔金当时可能的样子——一个年轻人,却有一副苍老的娃娃脸,挤出逢迎的干笑,乞求着宽恕,乞求这世界能给他个机会。如果有人告诉那时的里尔登,你今后会遇到这个年轻人,他会把你疼痛的肌体中的能量再榨干,他会怎么——

这念头给了他的脑袋实实在在的一拳,当他清醒过来后,立刻明白了当时的里尔登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想把拉尔金这个无耻的东西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的感受,过了半晌,他才意识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仇恨。

他观察到,当拉尔金起身离去、向他嘟囔着告辞时,紧闭着嘴,一副受伤和埋怨的模样,似乎他拉尔金才是受害者一样。

不知为什么,当里尔登把煤矿卖给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煤矿主肯·达纳格的时候,却一点也不难受,也感觉不到仇恨。肯·达纳格是矿工出身,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刚毅沉稳。

里尔登把契约递给他的时候,达纳格面无表情地说:“我想我还没告诉你,你以后从我这儿买的煤,一律按成本价。”

里尔登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是违法的。”

“我在你客厅里把现金给你,谁又能发现呢?”

“你是说回扣。”

“对。”

“那就更违法了,如果被他们查出来,你比我还惨。”

“当然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在给你施舍。”

里尔登笑了,那是开心的笑,但他像挨打一样闭上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是他们那种人,我不希望任何人替我白干。”

“我也不是他们那种人,”达纳格生气了,“你想想,里尔登,你难道不觉得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劳而获吗?这点钱根本补不回你的损失,至少目前不能。”

“你并没有主动来买我的矿产,是我请你买下的。我多希望铁矿业里也有你这样的人来接管我的铁矿,可是没有啊。如果想帮我的话,别给我回扣,只要给我机会,让我能够付给你比别人更高的价钱,无论你想怎么治我都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头一个拿到煤就行。我会料理我这边的事,只要给我煤就行。”

“你会得到的。”

里尔登曾经纳闷为什么没有莫奇的音信。他给华盛顿打的电话一直没人回,随后就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通知他莫奇先生已经从这里辞职了。两周后,他从报纸上获悉,韦斯利·莫奇已经被任命为国家经济计划和资源局的助理协调员。

别去纠缠这些了——在无数个沉寂的夜晚,里尔登同他所厌恶的这股骤然新涌上来的思潮进行着搏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难以言喻的邪恶势力,和它纠缠这些细节毫无用处。你必须再努力一下,只要再努力一下——不能让它得逞。

里尔登合金大桥所用的钢梁和桁架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从轧钢厂生产出来,然后被运往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工地,在初春的阳光下,钢铁大桥的雏形泛着蓝绿色的光泽,横跨在峡谷上空。他没有痛苦的时间,没有愤怒的余力。再有几个星期,一切就都过去了,使人丧失理智的仇恨的刺痛已经停止,再也感受不到了。

那天晚上,当他给艾迪·威勒斯打电话的时候,已经重新充满了信心和自控,“艾迪,我在纽约的韦恩·福克兰饭店,明天早晨过来一起用早餐吧,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艾迪·威勒斯是带着沉重的负疚感去赴约的,他还没从机会平衡法案的打击中摆脱出来,像是挨打后留下的淤青,他的心中依然隐隐作痛。他不喜欢眼前的城市:似乎里面隐藏着莫名而恶毒的威胁;他害怕见到这个法案的受害人:他简直觉得他自己,艾迪·威勒斯,对此负有一种他都说不清的可怕的责任。

他一见到里尔登,这种感觉立即烟消云散,里尔登的举止之间,根本不像受害的样子。客房的窗外,全城的玻璃都在春天的晨光里熠熠生辉,天色还早,还是淡淡的浅蓝,办公室还都没开门,城市看上去并不像窝藏了什么恶意,似乎和里尔登一样,已经愉快地准备好,去迎接一片生机。里尔登看起来睡得不坏,容光焕发,穿着家常的睡袍,像是不愿意因为更衣而推迟他谈生意。

“早上好,艾迪,很抱歉让你一大早就出来。我只有这会儿有时间,早饭后得马上赶回费城,咱们边吃边谈吧。”

他穿的是深蓝色的法兰绒睡袍,胸前的口袋上绣了白色的名字缩写“hr”。他看起来年轻而放松,在这个房间,乃至整个世界,他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

艾迪瞧着服务生熟练地将早餐车推了进来,感到精神为之一振。他发现,眼前挺括洁净的白桌布,沐浴在阳光下的银餐具和盛着橙汁的冰桶都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他还从没发现这些东西居然能让他神清气爽。“我不想为这事给达格妮打长途,”里尔登说道,“她够忙的了,你和我只用几分钟就可以把这件事搞定。”

“只要我有这个权力。”

里尔登笑了,“你当然有。”他朝桌子倾了倾身子,“艾迪,现在塔格特公司的财务状况如何?是不是很紧张?”

“比你想象得到的更糟,里尔登先生。”

“还发得出工资吗?”

“够呛。我们尽量对媒体保密,不过我想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公司上下到处在拖欠付款,吉姆已经使完了所有的借口。”

“你知不知道,你们购买里尔登合金铁轨的第一笔款子下周就要付了?”

“对,我知道。”

“嗯,那咱们还是延期付款吧,一直到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开通后六个月之前,你们什么都不用付。”

艾迪·威勒斯“砰”的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里尔登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了?你总该有接受的权力吧。”

“里尔登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有什么,说句‘好的’就够了。”

“好的,里尔登先生。”艾迪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把文件准备好以后就送给你,你可以告诉吉姆,让他签个字。”

“好的,里尔登先生。”

“我不喜欢和吉姆打交道,他能浪费掉两个小时来让他自己相信,他是给了我面子才会答应接受的。”

艾迪坐着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的盘子。

“怎么了?”

“里尔登先生,我想……向你表示感谢……可是怎么都不足以来——”

“好了,艾迪,你其实可以是个很出色的生意人,所以你一定要把几个问题想清楚。这种情况没什么好感谢的,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塔格特公司,而是完全为我自己的实际利益考虑。现在向你们要账,就可能会逼你们垮掉,我为什么要那么干?如果你们的公司一无是处,我就会去收钱,而且越快越好。我不是慈善机构,也不会把宝押在无能的人身上,但你们仍然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约翰·高尔特线一旦完成,你们的财务状况会是最理想的,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等一等。另外,你们是因为用了我的合金才有了麻烦,我希望能看到你们成功。”

“我还是要感谢你,里尔登先生……这比慈善事业的意义更大。”

“不,你还不明白?我刚得了一大笔钱……尽管我不想要。我不能拿它去投资,对我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一方面来说,我很高兴在这场较量中把钱还用来对付他们,正是他们让我能够再给你们宽限,帮你们去对付他们。”

他看到艾迪退缩着,似乎被戳中了伤口,“最可怕的就是这个!”

“什么?”

“他们对你做出来的那些事——和你反过来在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对不起,里尔登先生,我知道做生意不是这样的。”

里尔登笑了,“谢谢,艾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还是忘了它,让他们见鬼去吧。”

“嗯,只是……里尔登先生,我能不能跟你说说?我知道这很不合适,因此也不是以副总的身份和你说这些话。”

“请吧。”

“你的提议对达格妮、对我,以及对塔格特公司每一个正直的人所具有的意义,我就不必多说了,这你都清楚,你也知道是可以信赖我们的。但……但我觉得最要命的是吉姆·塔格特也会因此受益,你是在挽救他和他那一伙人,而他们——”

里尔登大笑道:“艾迪,管他们干什么?咱们开着快车,他们坐在车顶上,嚷嚷着该如何做领导,管他们呢?反正我们有的是劲,可以捎上他们,对不对?”

“它坚持不住。”

夏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城市的窗户上,穿过街道的灰尘,留下一片片耀眼的亮斑。热浪透过空气,自楼顶蒸腾,升到那个巨大的白色日历上。日历的发动机继续转着,正在抹去六月最后的一天。

“它坚持不住,”人们议论着,“他们在约翰·高尔特铁路上运行第一列火车的时候,铁轨会分家的,根本就走不到大桥。假如他们能走到,大桥也会被机车压塌。”

在科罗拉多州的山坡上,货车从凤凰·杜兰戈的轨道上经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北上怀俄明州;向南,经过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干线通往新墨西哥州。一串串油罐车从威特油田向远在四面八方的各州驶去。没人去谈论它们,在大众的眼里,这些油罐车只是像光线一般地移动着,也正如光线一般,它们只有在变成灯光、变成炉子的热气、变成转动的发动机时才会被人注意。但即使如此,它们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

凤凰·杜兰戈铁路公司将于七月二十五日停止运作。“汉克·里尔登是只贪婪的野兽,”人们议论说,“瞧瞧他挣的那些钱,他向社会回报过任何东西吗?是不是他从来就没有任何社会的良知?他只知道赚钱,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的桥塌了,导致人命,他会在乎吗?”

“塔格特家的人世代都是这么贪得无厌,”人们议论说,“他们天性就是如此,别忘了这个家族的创始人是内特·塔格特,他是有史以来最恶名昭彰的仇视社会的恶棍,把国家敲诈一空来积聚自己的财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能赚钱,塔格特家的人绝对不会顾及他人的生命。他们买下了劣质铁轨,因为价钱比钢更便宜——挣到运费之后,他们怎么会在乎什么灾难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呢?”

人们并不知道这些说法的来由,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说法是如此盛行,只是鹦鹉学舌一般地继续传说着,既不去解释,也不问缘由。“理由,”普利切特博士曾告诉过他们,“是最低级的一种迷信。”

“民意的来源吗?”克劳得·斯拉根霍普在一次广播讲话中说道,“并没有什么民意的来源,那是一种普遍的自发意识,是集体智慧的本能反应。”

沃伦·伯伊勒接受了发行量最大的《环球》新闻杂志的访问,专访强调了金属所起的重要作用及人们对其质量的依赖,讨论的主题便是冶金家们所负的重大的社会责任。“在我看来,不应该为了推出一种新产品,就把人当成几内亚猪那样去做实验。”他不点名地说道。

“什么,没有,我没说那桥会塌,”联合钢铁公司的冶金总工程师在一次电视节目里说道,“我根本就没那么说,我只是说如果我有小孩的话,绝不允许他们去坐头一趟经过大桥的火车。不过,这仅仅是我个人的选择,我就是太喜欢孩子了。”

“我没说过里尔登·塔格特的设计会垮,”伯川·斯库德在《未来》杂志的文章中写道,“也许会,也许不会,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极度放纵自己而又傲慢、自私、贪婪的人,显然一直就缺乏大众意识,为了防范他们,社会又有什么样的保障措施呢?他们两个狂妄地想要证明自己,而去对抗绝大多数著名专家的意见,显然也会置他们手下人的生命于不顾。这是否应该被社会所允许?如果它一旦塌了,再采取预防措施是不是就太晚了呢?这不就像是马都跑光了才去锁上马场的大门吗?本专栏一直认为,对某些马,就应该用社会的规范进行管束和制约。”

一个自称为“无私公民委员会”的团体征集了签名,请求政府专家在通车之前,对约翰·高尔特铁路进行为期一年的勘察。这个请愿声称,所有的签名者除了怀着“公民的责任感”,再无其他动机。最先签名的是巴夫·尤班克和莫特·里迪。所有的报纸都对这次请愿做了大篇幅的报道和评论,使它备受尊崇,因为它来自于无私的人们。

报纸对于约翰·高尔特铁路建设的进展却只字不提,没有派任何记者到现场去看,五年前,一位知名的编辑就道出了新闻界的总体原则。“没有客观的事实,”他这样说道,“所有关于事实的报道都只是某些人的看法而已,因此,对事实进行描述毫无用处。”

一些商人觉得或许应该考虑一下里尔登合金的商业价值,他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统计调查,既没有雇冶金专家来检验样品,也没有请工程人员实地考察,而是进行了民意测验,要求一万名经过严格筛选、确实代表了各类群体的人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乘坐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火车?”压倒多数的回答是:“不,绝不!”

在公开的场合里没有为里尔登辩护的声音,也没人把塔格特公司的股票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上涨当回事。有人在进行观察,并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莫文先生以他妹妹的名义买了塔格特股票;本·尼利是用他表亲的名字;保罗·拉尔金则是用了化名。“我不相信那些一直在升温的争议事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

“哦,不错,施工当然是在按进度推进,”詹姆斯·塔格特耸着肩膀对他的董事会成员们说道,“是的,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那亲爱的妹妹恰恰不是个一般人,而是一台内燃机,因此,她获得成功是毫无疑问的。”

当詹姆斯·塔格特听说部分大桥的桁梁出现断裂倒塌,三个工人因此丧命时,他跳起脚来,跑到秘书的办公室,命令他给科罗拉多打电话。他在一旁等待的时候,身体倚着秘书的办公桌,似乎在寻求着什么保护;他的眼神惶恐不安,但嘴巴却突然笑一样地咧开,说道:“我现在就想看看里尔登是什么表情。”当听到这传闻只是谣言时,他长叹一声,“感谢上帝!”但声音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哦,是吗!”菲利普·里尔登听到同样的传言时,对他的朋友们说,“也许他也有失败的时候,也许我那伟大的哥哥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伟大。”

“亲爱的,”莉莉安·里尔登对丈夫说,“我昨天在吃午茶的时候可替你说话了,那些女人们说达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妇……哦,天啊,别那么看着我行不行!我知道这很荒唐,就狠狠地教训了她们一顿。那些混账娘们就是不能想象,为什么一个女人能够为了你的合金而跟所有的人都翻脸。当然了,我对这点很清楚。我知道那个塔格特家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性能力,她才不把你当回事呢——再说了,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没这个胆子,但假如你真想干那事的话,你也不会去找一个穿得那么古板的机器,你想要的是那些金发、有女人味儿的姑娘——噢,不过亨利,我只是在开玩笑!——别那么看着我行不行!”

“达格妮,”詹姆斯·塔格特惨兮兮地说道,“咱们究竟会怎么样?塔格特公司越来越不被看好了。”

达格妮笑了起来,她不仅是此时很开心,快乐的情绪在她的心中像源源不断的暗流,随时可以溢出来。她是那么爱笑,轻松地张大了嘴笑着,洁白的牙齿在她被太阳晒焦的脸庞映衬下更加醒目。野外的生活令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他发现她最近几次回纽约时,瞧着他的样子,仿佛是已经对他视而不见了。

“我们怎么办?舆论几乎全都在反对我们!”

“吉姆,还记得他们提起过的那个内特·塔格特的故事吗?他曾经说,只有他的一个对手让他感到羡慕,因为那个人说过,‘让舆论见鬼去吧!’他希望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在城市凝重的夏夜里,在公园的椅子上,在街头和敞开的窗旁,人们开始从报纸上看到有关约翰·高尔特铁路进展的简要报道,他们望着这都市时,突然感受到一股爱的情感。年轻人感觉到这就是他们盼望着出现的事情;而老人们则已经目睹了从前发生过的类似的事情。他们并不关心什么铁路,对做生意知之寥寥,他们只知道,有人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正一步步走向胜利。对这些斗士的目标,他们并不欣赏,他们相信的是舆论的声音。尽管如此,当他们读到这条铁路在一点点延伸的时候,便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股活力,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们自己所面临的难题变得容易了。

约翰·高尔特铁路首发列车要承载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到了货场,预订车皮的订单像雪片一样堆积起来,而这一切,只有塔格特公司在车页纳和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的办公室才清楚。达格妮·塔格特已经宣布,和以往的习惯不同,首发的列车将不会是满载着各界名流政要的旅客特快,而是一趟特别货车。

货物来自农场、木场和全国各地的矿厂,来自把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科罗拉多新工厂的偏远地区。没有人对这些货主做出任何报道,因为他们不属于那些无私的人。

凤凰·杜兰戈铁路将于七月二十五日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的首发车将于七月二十二日运行。

“嗯,是这样的,塔格特小姐,”火车司机工会的代表说,“我们不允许你运行那趟车。”

达格妮坐在她破旧的办公桌旁,身后是她办公室的那面斑驳剥落的墙壁。她动也不动地说道:“给我出去。”

那人从没有在铁路总裁们讲究的办公室里听到过这样的话,他蒙了,“我来是告诉你——”

“如果有事要告诉我,就重新说。”

“什么?”

“少跟我说你要允许我去做什么。”

“噢,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允许我们的会员驾驶你的火车。”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嗯,我们就是这么决定的。”

“谁决定的?”

“是委员会。你做的一切,是违反人权的。你不能为了自己赚钱而强迫他们去冒大桥倒塌的生命危险。”

她找出一张白纸,递了过去,“把它写下来,然后我们签一份生效的协议。”

“什么协议?”

“约翰·高尔特铁路永远不雇佣你们工会的会员。”

“什么?等等……我从没说过——”

“你不想签这个协议?”

“不是,我——”

“干吗不签呢,你不是知道那桥会塌的么?”

“我只是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用我给他们的工作来要挟你的会员们,同时用你的会员们来要挟我。你想让我提供就业机会,同时又不想让我给出什么工作。我现在让你选择。火车是一定要发的,这你别无选择。但是,你可以选择究竟是否允许你的会员来开。如果你不允许他们的话,就算我自己上去,车也还是要照开。那么,假如桥塌了,反正也不会再有任何铁路能存在下去了;可如果它没塌,你们工会的任何成员都别想在约翰·高尔特铁路找工作。如果你觉得是我更需要你们的人,你可以因此做选择;如果你知道我会开火车,但他们却不会建铁路,你也可以根据这个来选择。那么现在,你是否要禁止你们的人开这趟车?”

“我没说我们要禁止,我从没说过要禁止。但……但你不能强迫人去冒生命危险。”

“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开那趟车。”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找自愿者。”

“如果没人愿意呢?”

“那就是我的问题了,不用你操心。”

“那,我告诉你,我会建议他们去拒绝的。”

“请便吧,想怎么建议就怎么建议,你怎么去说都行。但要给他们选择的权利,别想去禁止。”

出现在塔格特公司所有车库里的通知上都有“艾德文·威勒斯——业务副总裁”的签名,通知要求,凡愿意驾驶约翰·高尔特铁路首发车的司机,应在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之前通知威勒斯办公室。

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一刻,达格妮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艾迪从她窗外高高的塔格特大楼打来的。“达格妮,你最好过来一下。”他的声音有些反常。

她急忙穿过大街,经过铺着大理石的大厅,来到窗上还挂着“达格妮·塔格特”名牌的门前,推开了门。

办公室的外间里挤得满满当当,桌旁和墙边站满了人。她一进来,人们全都摘下帽子,顿时鸦雀无声。她看到的是一群灰白头发的头顶和壮实的肩膀,看到她手下职员脸上的笑容和在房间另一头的艾迪·威勒斯。大家全都明白了。

艾迪站在她办公室敞开的门旁,人群闪开,让她走了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房间,然后又指了指一堆信件和电报。

“达格妮,他们中的每个人,塔格特公司的每个火车司机,只要能来的,都在这里了,有的是从芝加哥分部赶来的。”他指着邮件说,“其他人都在这儿了。确切地说,只有三个人没消息,一个正在北部山区休假,一个住院,还有一个因为开汽车时危险驾驶,正在蹲监狱。”

她望着这些人,他们庄重的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冲他们点头示意,低下头垂立了一会儿,似乎在接受一个判决,她明白这判决将影响到她和房间中的每一个人,影响到这座大楼之外的整个世界。

“谢谢你们。”她开口说道。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经常见到她,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许多人却看着她,暗自惊讶不已,他们头一次发现,他们的业务副总有着一张美丽的女人的面容。

后面有人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让吉姆·塔格特见鬼去吧!”

人群立刻沸腾了,人们大笑着,欢呼着,鼓起掌来。这句话本来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但它给了他们一个借口,他们似乎是在为那个高声叫喊的人鼓掌,来展现他们对权威的蔑视。但房间中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是在为谁而欢呼。

她抬了抬手,“现在还太早呢,”她笑着说,“再过一个星期,到那时我们才应该庆祝,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庆祝的!”

他们用抽签来决定谁去驾驶。她从写着他们姓名的折叠好的纸条堆里拣出了一个。中彩的帕特·洛根不在现场,不过,他在塔格特的内布拉斯加州分公司驾驶彗星特快客车,是全公司最好的火车司机之一。

“给帕特发电报,跟他说他已经被降级开货车了,”她对艾迪吩咐道,随后,又像是临时想起什么一样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但大家都明白她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哦,对了,告诉他,我要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

她身旁的一个上岁数的司机咧嘴一乐,“我想你就会这么做的,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给在纽约的里尔登打了个电话,“汉克,我明天要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他大笑起来,“不会吧!”

“是啊,”她的语气认真得让人觉得有一点害怕,“报纸突然找到了我,问了许多问题,我打算答复他们。”

“祝你一切顺利。”

“我会的,你明天在城里吗?我希望你能来。”

“好吧,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前来约翰·高尔特公司办公室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们岁数都不大,他们在工作中所受的训练是如何在全世界面前去掩盖事实的真相。他们的日常安排是给那些公众人物捧场当观众,听那些人用精雕细琢、让人不知所云的讲话来谈论大众的利益;他们的日常工作则是玩弄文字游戏,只要摆弄出来的文字不要把事情说得明确和具体就好。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眼下的这场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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