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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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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草镇收容所里,一天傍晚,长条的浮云笼罩着夕阳,映得云彩边上发红,乔德一家人吃完晚饭后没有散开。妈踌躇了一会儿,才动手收拾盘子。

“我们总得想想办法才行,”她说。她指着温菲尔德。“看看他那副神气,”她说。等他们都眼瞪瞪地看着那孩子的时候,她又说:“他在梦里只是乱翻乱扳。看看他那脸色。”全家的人又困窘地望着地上。“老吃煎面团,”妈说,“我们到这儿已经一个月了。汤姆干了五天活。你们其余的人呢,天天出去找工作,老找不到,说都不敢说。钱是用光了。你们都不敢说出来,商量商量。每天晚上你们都只管吃饭,吃完就走开了。老是怕谈起来难受,不肯商量商量。唉,你们非谈谈不可了。罗莎夏快生孩子了,瞧她那脸色多难看。你们非商量商量、想想办法不可了。现在你们不想出点办法,谁也不许站起来。油只够再吃一天了,面粉可以吃两天,土豆够吃十天。你们坐在这儿,赶快动动脑筋吧!”

他们都望着地下。爸用折刀刮去厚指甲里的污垢。约翰伯伯揪着他坐的那只木箱上的一块碎片。汤姆捏着下嘴唇,从牙齿上翻下来。

他放开嘴唇,低声说:“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妈。自从用不起汽油以后,我们就靠两只脚到处跑。我们闯进每家的大门,走遍了每一户人家,明知没有希望的地方,我们也去过了。这真叫人难受。明知找不着的东西,你也得出去瞎找一场。”

妈厉声说:“你不该垂头丧气。我们这一家正在倒楣,你更不该垂头丧气。”

爸把他那刮过的指甲察看了一番。“我们只好离开这儿了,”他说,“我们舍不得离开。这地方太好了,这儿的人也都挺好。现在恐怕还是得到胡佛村那种停宿场去才行。”

“ ,我们要是非离开不可,那就只好离开。最要紧的还是得有东西吃呀。”

奥尔插嘴道:“我在卡车里存着一桶汽油。我没让什么人知道。”

汤姆微笑了一下。“奥尔这家伙尽管那么吊儿郎当,倒是挺有心机呢。”

“现在你们想想看,”妈说,“我再不能眼看着这一家人挨饿了。油只够一天吃的。我们就只有这么多了。罗莎夏快生孩子了,她得吃点好的才行。你们想想看!”

“这儿有热水和抽水马桶——”爸开始说。

“嗐,抽水马桶可不能当饭吃呀。”

汤姆说:“今天有个人来,说是要招工人到马里斯维尔去摘果子。”

“ ,我们为什么不上马里斯维尔去呢?”妈问道。

“我也不知道,”汤姆说,“好像是不大妥当。他很着急。不肯说工钱多少。他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多少。”

妈说:“我们就上马里斯维尔去吧。我不管工钱多少。我们去就是了。”

“太远了,”汤姆说,“我们没钱买汽油。我们不能上那儿去。妈,你说我们应该想办法。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想办法,没转过别的念头呀。”

约翰伯伯说:“有人说北边有个地方,离图莱里很近,那儿的棉花快要收割了。据那个人说,这地方并不很远。”

“好吧,我们非走不可,还得赶紧去。我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了,不管这地方多么好。”妈拿起她的水桶,走向清洁所去打热水。

“妈发脾气了,”汤姆说,“我看她早就冒火了。她简直气坏了。”

爸像宽了心似的说:“ ,她总算把心事爽爽快快讲出来了。我夜里躺着,老是急得头上发烧。现在我们好歹可以痛痛快快谈一谈了。”

妈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走回来。“怎么样,”她问道,“想出办法来没有?”

“正在想呢,”汤姆说,“现在我们就往北边去,到那种棉花的地方好不好?这带地方我们已经走遍了。这一带是没有工作的。我们收拾起来,赶快到北边去,怎么样?等到该摘棉花的时候,我们就在那儿了。我倒有点手痒,很想摘摘棉花呢。你还留着一满桶汽油吗,奥尔?”

“差不多——只差两英寸。”

“足够开到那地方的了。”

妈拿着一只盘子,举在水桶上面。“怎么样?”她追问道。汤姆说:“你赢了。我想我们大概要走。怎么样,爸?”

“我看我们只好走了,”爸说。

妈向他瞟了一眼。“什么时候走?”

“ ——不用等了。干脆就在明早上走也好。”

“明早上非走不可,我对你们说过,剩下的东西不多了。”

“唉,妈,你别以为我不想走。我有两个星期没吃到好东西了。我吃是吃饱了的,可是等于白吃,也没什么好处。”

妈把盘子投进水桶。“我们一早就动身,”她说。

爸把鼻子吸了两下。“年头好像是变了,”他讽刺地说,“从前是男人家出主意。现在好像要女人家出主意了。我看这样下去,非把棍子拿出来不行了。”

妈把湿淋淋的干净的铁盘子拿出来,放在一只木箱上。她一面做事,一面低头微笑着。“你去把棍子拿来,爸,”她说,“从前有东西吃,有房子住,你也许可以用你的棍子摆摆威风。可是你现在没有干活,想也不想,干也不干。要是你在干活,那你尽可以用你的棍子,把女人家收拾得服服帖帖,只敢哼哼鼻子,不敢说话。你现在拿根棍子来试试看,包管你不敢动手打女人,否则你就看我跟你对打,因为我也预备了一根棍子呢。”

爸怪难为情地苦笑了。“你说这种话,叫孩子们听见可不大好,”他说。

“你先让孩子们肚里有点腌肉,再来讲究别的吧,现在可管不着什么话该不该让他们听见,”妈说。

爸厌烦地站起身走开了,约翰伯伯跟着他。

妈一双手在水里忙着洗盘子,但是她却目送着他们,后来她对汤姆得意地说:“他现在好了。不那么泄气了。他多半是想要揍我一顿。”

汤姆笑了起来。“你是故意惹他生气的吗?”

“对啦,”妈说,“一个人老是愁来愁去,不久就要愁坏心肝,躺倒下来死掉的。你要是招他生气,他反而就好了。爸他本来不说话,可是现在他可气坏了。现在他会对我发脾气的。他好了。”

奥尔站起身来。“我要顺着这条路走一趟,”他说。

“最好去看看卡车,把它弄好,准备明早动身,”汤姆提醒他说。

“已经弄好了。”

“要是还没弄好,我就叫妈来对付你。”

“弄好了。”奥尔顺着那一排帐篷大摇大摆地溜达过去。

汤姆叹了一口气。“我有些累了,妈。你也惹我生生气怎么样?”

“你是有脑筋的,汤姆。我用不着招你生气。我还得依靠你呢。除了你,那几个都不管事,像客人似的,你是不会泄气的,汤姆。”

责任落到了他身上。“我不爱管这些事,”他说,“我要像奥尔一样出去走走。我要像爸那样生生气,像约翰伯伯那样喝喝酒。”

妈摇摇头。“那可不行,汤姆。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我从你小时候就知道。那可不行。有些人只顾自己,别的全不管。比如奥尔——他就只知道追女孩子。你从来就不是那样,汤姆。”

“我一向是那样的,”汤姆说,“现在还是。”

“不,你不是那样。你做事不单管你自己。他们把你关进牢里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大家都夸你呢。”

“嗐,妈——别谈这些了。这是靠不住的。这全是你脑子里的想法。”

她把刀叉放在那一摞盘子顶上。“也许是吧。也许是我自己的想法。罗莎夏,你把这些东西擦干了收起来。”

姑娘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大肚子在前面鼓着。她懒洋洋地走到木箱跟前,拿起一只洗好的盘子。

汤姆说:“肚子绷得那么紧,把她的眼睛都绷大了。”

“你别开玩笑了,”妈说,“她倒是很听话。你去向人家告别吧,爱找谁就找谁,随你的便。”

“好吧,”他说,“我要问问那地方有多远。”

妈对女儿说:“他说那句话,并不是要叫你难过。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哪儿?”

“他们跟着爸溜走了,我看见他们。”

“ ,让他们去好了。”

罗莎夏来回走动着,懒洋洋地做着事。妈细心地把她打量了一番。“你觉得很好吧?你的脸蛋儿有点浮肿呢。”

“人家说我该喝点牛奶,可是我没牛奶喝。”

“我知道。我们根本就没牛奶喝。”

罗莎夏郁郁不乐地说:“康尼要是没有跑掉,那他用功学习想想办法,我们现在也可以有一所小房子了。我需要喝点牛奶,就可以喝到了。那我就会生出一个好娃娃来。现在这个娃娃生出来是不会好的。我该喝点牛奶呢。”她伸手到围裙口袋里,摸出一点东西放进嘴里。

妈说:“我看见你在咬什么东西。你吃的是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你咬的是什么东西?”

“只不过是一块熟石灰。找到了一大块。”

“嗐,那等于吃脏土呀。”

“我好像很想吃这东西。”

妈沉默了。她把两膝摆开,绷紧了裙子。“我明白,”她终于说,“我从前怀孕的时候,吃过煤块。吃过一大块煤。奶奶说我不该吃。你别再说肚里的孩子了。你最好连想都别去想它。”

“没有丈夫!又没有牛奶!”

妈说:“你要是身体好的话,我就要揍你。狠狠地打你一个耳光。”她站起来走进帐篷。随后她又出来,站在罗莎夏面前,把她的手伸出来。“瞧!”她手里拿着一副小小的金耳环。“这是给你的。”

女儿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她又望着旁边。“我还没穿过耳朵呢。”

“ ,我来给你穿。”妈急忙奔回帐篷里。她带了一只纸盒子回来。她在一根针上匆匆地穿上线,把两股线并起来,接连打了几个结。她又在另一根针上穿了线,打了结。她还从那盒子里找出了一个软木塞。

“这会痛。这会痛呀。”

妈走到她身边,把软木塞按在耳垂后面,然后将针往耳朵上一戳,插进软木塞里。

女儿猛地动了一下。“痛呀!戳得痛呀。”

“只不过这一下。”

“真的痛呀。”

“好吧,不要紧。先看看那只耳朵再说吧。”她按上软木塞,又戳穿了另一只耳朵。

“会痛的。”

“嘘!”妈说,“全弄好了。”

罗莎夏惊讶地望着她。妈把针一抽,把两根线上的疙瘩都拉着从耳垂上穿过。

“好了,”她说。“我们每天拉一个结,过两个星期,眼子就长好了,你就可以戴耳环了。这个——现在是你的东西了。你可以收起来。”

罗莎夏轻轻地摸摸自己的耳朵,看看她手指上那些小小的血点子。“并不痛。只觉得扎了一下。”

“你早就该穿耳朵了,”妈说。她看了看女儿的脸,得意地微笑了一下。“现在你把那些盘子全都收拾好。你的娃娃会长得很好的。差点儿没给你穿耳朵,就叫你生孩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这里面有什么道理吗?”

“ ,当然有道理,”妈说。“当然有道理。”

奥尔沿着那条路向跳舞场的音乐台走去。他在一个整洁的小帐篷外面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又一路往前去。他走到空场地边上,便在草地上坐下来。

西边的浮云现在已经没有那红色的边缘了,中心部分是黑沉沉的。奥尔抓抓他的腿,望望傍晚的天空。

过了几分钟,一个金发姑娘走了过来;她长得很漂亮,面貌很伶俐。她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没有讲话。奥尔伸手搂着她的腰,用手指在那里抚弄起来。

“别这样,”她说,“弄得我发痒。”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奥尔说。

她吃了一惊,定睛望着他。“明天?上哪儿去?”

“往北去,”他轻松地说。

“ ,我们不是快结婚了吗?”

“对啦,迟早的事。”

“你说很快就要结婚的!”她忿忿地嚷道。

“嗐,说快也得到快的时候呀。”

“你答应过了。”他的手指又往前抚弄过去。“你走开,”她嚷道,“你说过我们就要结婚的。”

“ ,我们当然是快结婚了。”

“可是现在你却要走了。”

奥尔追问道:“你怎么啦?你怀孩子了吗?”

“不,没有。”

奥尔笑了。“那我算是白费工夫了,嗯?”

她把下巴往外翘了一下,猛一跳,站了起来。“你走开,奥尔·乔德。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噢,别生气。怎么啦?”

“你只想——随便胡闹一下。”

“等一等。”

“你以为我非跟你一道走不可。哼,我偏不!我的机会多得很呢。”

“等一等。”

“不,先生——你走开。”

奥尔忽然把身子往前一冲,捉住她的脚脖子,把她绊倒在地上。当她倒下去的时候,他就抓住她,一手把她抱着,一手按住她那骂人的嘴。她想咬他的手掌,但是他却把手掌在她的嘴上窝着,同时用另一只胳膊把她按住。过了一会儿,她就乖乖地躺在那里,再过一会儿,他俩就在干草地上一同吃吃地笑起来了。

“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奥尔说,“到那时候,我就有满袋的钱。我们就可以到好莱坞去看看电影了。”

她仰卧着。奥尔俯在她的身上。他看见明亮的金星照在她的眼睛里,又看见黑云也照在她的眼睛里。“我们可以坐火车去,”他说。

“你看要多久才能去呢?”她问道。

“ ,也许一个月吧,”他说。

晚上的黑影笼罩下来,爸和约翰伯伯跟别家的家长们蹲在管理处外面。他们谈论着这个夜晚,谈论着将来。小个子主任穿着一身磨损了的干净白衣服,把两肘支在门廊的栏杆上。他拉长着脸,有点累了。

休斯顿仰起头来看看他。“你最好是去睡一觉,先生。”

“我想我是该睡了。昨天夜里,三所里生了个孩子。我渐渐成了个内行的接生婆了。”

“谁都应该懂一点,”休斯顿说,“结了婚的人不能不懂。”

爸说:“我们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真的吗?你们往哪边去?”

“打算到北边一点的地方去。想去赶上摘第一批棉花。我们在这儿没找到工作。我们没东西吃了。”

“知道那边有工作吗?”休斯顿问道。

“不知道,可是我们知道这儿确实是没工作了。”

“稍迟一点就会有的,”休斯顿说,“我们打算在这儿守着。”

“我们并不愿意走,”爸说,“这儿的人都挺好——还有抽水马桶这些东西。可是我们却不能不吃饭。我们还有一桶汽油,这够我们赶一段短短的路。我们在这儿天天洗澡。我一辈子从来没这样干净过。真奇怪——我通常每星期只洗一个澡,并不觉得身上臭。可是现在呢,我要是不每天洗个澡,身上就发臭。不知道是不是多洗了澡就弄得这样?”

“也许你从前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吧,”主任说。

“也难说。我巴不得我们能住下去。”

小个子主任用两只手掌按住他的太阳穴。“我想今天夜里又有一个孩子要生了,”他说。

“我们家里不久也要生孩子了,”爸说,“我巴不得我们那个孩子能够在这儿生。我当然希望能在这儿生喽。”

汤姆、威利和那个混血儿朱尔坐在舞场的边上,摆动着脚。

“我有一包‘达勒姆’,”朱尔说。“想抽烟吗?”

“当然想抽,”汤姆说,“好久没抽过烟了。”他把那支褐色的纸烟小心地卷了一卷,不让烟末子糟蹋掉。

“喂,老兄,眼看你们要走,我们真舍不得,”威利说,“你们都是好人呀。”

汤姆点着了纸烟。“这件事我想过很久了。天哪,我是巴不得能长住下来。”

朱尔把他的达勒姆牌香烟收回去。“这真是不大好,”他说,“我有个小女儿。原来我还以为到了这儿,她就可以上学。可是真糟糕,我们在一个地方老是待不了多久。老是东奔西跑,就只好拖延下来。”

“我希望我们别再住胡佛村了,”汤姆说,“那地方,我真是有些害怕。”

“警察把你们赶来赶去吗?”

“我怕的是我会杀人,”汤姆说,“我在那儿待了没多久,可是我老在冒火。警察来把我一个朋友抓了去,只是因为他说话不大合法。我简直一天到晚都在冒火。”

“你参加过罢工吗?”威利问道。

“没有。”

“嗐,我心里老在想。那些警察到处摆威风,为什么不到这儿来捣乱呢?你想是管理处里那个小个子把他们挡住了吗?不是的,伙计。”

“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尔问道。

“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我们大家齐心合力。警察上这收容所来,就不能专找一个人的碴儿。他要找碴儿就得找全所的人的碴儿。那他又不敢。我们只要喊一声,就有两百个人出来。工会里一个做组织工作的人在路上讲过这个道理。他说我们到处都可以那么办。只要大家齐心。他们不会跟两百个人捣乱的。他们只能专找一个人的碴儿。”

“是呀,”朱尔说,“假如有了工会呢?那就得有领头的。他们只要把你们的头儿抓了去,那你们的工会还站得住吗?”

“ ,”威利说,“我们往后得把这个问题琢磨琢磨才行。我上这儿来已经一年了,工钱老是越来越低。现在谁也不能靠工作养活一家人,而且情况还在一直坏下去。老待着不动,饿着肚子,那可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是一个人有几匹马,马不干活,他就得喂它们,那时候他不会发脾气。可是一个人雇了一批人给他干活,他却不管他们的死活。马比人还值钱得多啊?这道理我实在不懂。”

“我也莫名其妙,简直连想都不愿意想它,”朱尔说,“可是我不想又不行。我有个小女儿。你知道她长得多漂亮。有一个星期,这收容所里的人给了她一个奖品,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唉,她往后怎么得了?她长得又高又瘦,越来越不行了。这实在叫我受不了。她多漂亮啊。我真想闯祸了。”

“怎么办?”威利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偷东西去坐牢呢,还是杀了人去受绞刑?”

“我不知道,”朱尔说,“想起来真伤脑筋。简直是叫人发疯呀。”

“我往后想起这儿的舞会,多难受啊,”汤姆说,“这儿的舞会真是好极了,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 ,我要睡觉去了。再见。往后我还可以在别处跟你们见面。”他跟他们握握手。

“一定可以,”朱尔说。

“好,再见吧。”汤姆走到黑暗中去了。

在乔德家帐篷的暗处,露西和温菲尔德躺在他们的床垫上,妈躺在他们旁边。露西低声说:“妈!”

“怎么!你还没睡着吗?”

“妈——我们去的地方,会有槌球吗?”

“不知道。睡觉吧。我们清早就要动身。”

“ ,我巴不得我们能留在这儿,我们在这儿总能打到槌球。”

“嘘!”妈说。

“妈,今晚上温菲尔德打了一个孩子。”

“他不该打人。”

“我知道。我对他说过,可是他还是打了,正打在那孩子的鼻梁上。我的天,流了好多血呀!”

“别这样说话。这么说话是不好的。”

温菲尔德翻了翻身。“那孩子说我们是俄克佬,”他用愤怒的口气说。“他说他不是俄克佬,因为他是从俄勒冈来的。说我们是可恶的俄克佬。我就揍了他一拳。”

“嘘!你不该打他。他骂你又不会伤害你。”

“ !我可不肯让他骂,”温菲尔德凶狠地说。

“嘘!睡觉吧。”

露西说:“他的血直往下流——全身衣服上弄得一塌糊涂,可惜你没看见。”

妈从毯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头在露西脸上弹了一下。小姑娘愣了一会儿,随即就抽抽噎噎地小声哭起来了。

爸和约翰伯伯在清洁所里坐在紧靠着的两个马桶间里。“临走上这儿来坐一次也不错,”爸说。“这地方可真好。还记得孩子们第一次冲水的时候,吓成什么样吗?”

“我头一回也并不觉得很自在,”约翰伯伯说。他把工装裤端端正正地从膝部拉起来,“我心里发慌呢,”他说,“我觉得有罪。”

“你不可能犯什么罪呀,”爸说,“你又没有钱。老是规规矩矩地待着。你胡闹一回至少要花两块钱。我们的钱总共都不到两块了。”

“是呀!可是我心里想着胡闹呢。”

“那不要紧。你心里想着胡闹,那又不要花钱。”

“那也是一样,反正不好,”约翰伯伯说。

“那可是便宜得多了,”爸说。

“胡闹到底不好,你别老不在乎。”

“我并不是不在乎。你尽管往下说吧。你只要喝醉了,就转邪恶的念头。”

“这我也知道,”约翰伯伯说,“老是这样。我干过的坏事,连一半都没说出来。”

“ ,那你就自己放在心里吧。”

“这些讲究的抽水马桶就勾起了我的邪恶念头。”

“那你就上外面的树林子里去方便好了。快,把你的裤子拉起来,我们该去睡觉了。”爸把他的工装裤背带拉端正,扣好了纽扣。他放水冲了马桶,定睛望着马桶里的水旋转,兀自出神。

妈把一家人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清洁所开着的门里闪射出低微的灯光来。沿路的各个帐篷里传来一阵阵各种各样的鼾声。

妈说:“喂!起来。我们要动身了。天快亮了。”她拿起手提灯吱吱响的罩子,把灯芯点着:“喂!大家都起来。”

帐篷里躺着的人都慢慢地蠕动起来。毯子和被窝掀开了,一双双睡眼迷迷糊糊地望一望灯光。她把衣服罩在自己穿着睡的内衣上。“我们没有咖啡了,”她说,“我还有几个面包。我们可以在路上吃。现在快起来,我们要装卡车了。快点。别吵。别吵醒了邻近人家。”

过了几分钟,她才把他们全都叫醒了。“你们现在不许走开,”妈警告着孩子们。一家人穿好了衣服。男人们拆下了油布篷装好了卡车。“要装得好好的、平平的,”妈提醒他们说。他们把床垫铺在行李上,又把油布在撑竿上拴好了。

“好了,妈,”汤姆说,“卡车装好了。”

妈把一盘冷面包端在手里。“好吧。这些面包,每人拿一个,我们总共只有这些了。”

露西和温菲尔德各自拿了面包,爬上了行李。他们把毯子盖在身上,又睡起觉来,手里还拿着那又冷又硬的面包。汤姆坐到司机座位上,踩了踩起动机。机器噗噗地响了一阵,又停住了。

“你真该死,奥尔!”汤姆嚷道。“电瓶没电了。”

奥尔气冲冲地说:“他妈的,我没汽油,叫我怎么发动马达给它充电?”

汤姆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总是你的错。你得去摇一摇才行。”

“我告诉你,这不能怨我。”

汤姆下了车,从车座底下找出摇把来。“那就怨我吧,”他说。

“把摇把交给我,”奥尔抓住了那根摇把。“把电门关上,别让摇把打断我的胳膊。”

“好吧。你快摇。”

奥尔用力把摇把摇了几转。汤姆小心地开开电门,机器转动了,哗啦哗啦、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他踏在油门上的脚抬了起来,使响声小下来。

妈爬上车来坐在他旁边。“我们把收容所里的人全都闹醒了,”她说。

“他们还可以再睡。”

奥尔在另一边爬上了车子。“爸和约翰伯伯爬到行李上去了,”他说,“他们打算再睡一觉。”

汤姆把车子向大门口开去。看守人从管理处出来,拿手电筒在卡车上照了一照。“等一等。”

“什么事?”

“你们销了号吗?”

“当然。”

“那么,我就把你们划掉了。”

“好吧。”

“你们知道往哪边去吗?”

“ ,我们打算到北边去试试。”

“ ,祝你们走运,”看守人说。

“也祝你走运。再见。”

卡车慢慢地绕过了那个大土墩,便到大路上了。汤姆照他先前开过的原路开过去,经过青草镇,再往西到了九十九号公路,沿着那条铺好的公路往北走,向贝克斯菲尔德开去。他开到市镇郊外的时候,天色渐渐亮了。

汤姆说:“你到处都看见一些馆子。那些地方都卖咖啡。瞧,那边有个通宵营业的馆子。管保他们预备了十加仑咖啡,全是热的!”

“唉,别说了,”奥尔说。

汤姆转过头去,咧着嘴对他笑了笑。“ ,我看你很快就勾搭上一个姑娘了。”

“那又怎么样?”

“他今早上不高兴呢,妈。他可不好惹。”

奥尔气恼地说:“我打算快点自找出路。一个人如果没有家累,要闯出一条路来就容易得多了。”

汤姆说:“再过九个月你自己就有家了,我看见你到处胡闹。”

“你疯了,”奥尔说,“我打算找个汽车行里的活计,那我就可以上馆子吃饭……”

“再过九个月,你就有老婆孩子了。”

“我告诉你,我不会有。”

汤姆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奥尔。你头上反正得挨一顿揍。”

“谁会揍我?”

“要揍你的人随时都有,”汤姆说。

“你觉得就因为你……”

“你们别吵了,”妈插嘴道。

“是我跟他开玩笑,”汤姆说,“我故意惹他生气。可是我并没有坏心眼,奥尔。我原来还不知道你那么喜欢那个姑娘呢。”

“我对什么姑娘都不大喜欢。”

“那么,好吧,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不跟你争了。”

卡车开到市镇的边上了。“瞧那些卖热狗的摊子,有好几百个呢,”汤姆说。

妈说:“汤姆!我还留着一块钱。你馋着想喝咖啡,要不要把这块钱拿去花了?”

“不,妈!我只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

“你要是嘴馋,很想喝的话,你尽可以拿去花了它。”

“我不要。”

奥尔说:“那么,就别再提咖啡了。”

汤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好像老觉得是在走老路似的,”他说,“那天晚上我们就是顺着那条路过来的。”

“但愿我们一辈子也别再遇上那样的事了,”妈说,“那天晚上可真倒楣。”

“我也不愿意再碰到那种事情。”

太阳在他们右边升起来,卡车的阴影在他们旁边飞跑,掠过路边那些篱笆桩子。他们很快就开过了那个重建的胡佛村。

“瞧!”汤姆说,“那儿住上新来的一批人了。看去好像还是那个老地方。”

奥尔慢慢地消除了他那股别扭劲儿。“有人告诉我,说他们那些人有的挨过一二十次火烧。他说他们干脆只到柳树林子里去躲一躲,等事情过了,又出来搭起草棚。简直像土拨鼠似的。那个人说,他们这样弄惯了,根本就不再生气了。他们只是把这种事当做刮风下雨一样。”

“那天晚上的事,依我看,也的确像是刮风下雨,”汤姆说。他们在那条宽阔的公路上一直向前行驶。太阳的温暖使他们微微发颤。“现在早上冷起来了,”汤姆说。“冬天快到了。我只希望不到冬天,我们就能挣到些钱。冬天住帐篷是不大舒服的。”

妈叹了口气,把头挺起来。“汤姆,”她说,“我们到冬天得有个房子住才行。说实话,我们非有房子不可。露西的身体还好,可是温菲尔德却不大结实。下雨的时候,我们总得有个房子才行。我听说这一带下起雨来就像瓢泼似的。”

“我们会弄到房子的,妈。你放心吧。你反正会有房子住就是了。”

“只要有屋顶有地板就行了。就是叫孩子们别睡在地上。”

“我们想办法吧,妈。”

“我可不要叫你现在就着急。”

“我们想想办法吧,妈。”

“我有时候也发慌,”她说,“我没有从前那股劲头了。”

“你没那股劲头了,我还一直没看出来呢。”

“有时候我在夜里自己觉得泄气了。”

卡车头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咝咝声。汤姆抓紧了方向盘,把刹车杆往下一扳。卡车砰的一声停住了。汤姆叹了一口气。“得了,这可怎么好!”他把身子往车座上一靠。奥尔跳下车去,跑到前面去看右边的车胎。

“好大的一颗钉子,”他喊道。

“我们还有补车胎的材料吗?”

“没有,”奥尔说,“全用光了。打补钉的橡皮还有一些,粘胶可一点也没有了。”

汤姆转过身去,晦气地向妈笑一笑。“你刚才不该提那一块钱,”他说。“我们可以想法子修补车胎。”他下了车,走到那只瘪了的车胎跟前。

奥尔指着瘪了的车胎上突出的一颗大钉子。“就在这儿!”

“哪怕全县只有一颗钉子,也正好让我们碰上了。”

“坏得厉害吗?”妈大声问道。

“不,不厉害,可是我们总得修一修。”

全家人接二连三地从卡车上爬下来。“戳穿了吗?”爸问道。随后他看见了那车胎,就不做声了。

汤姆把妈从车座上扶下来,从坐垫底下拿出那只装了补车胎材料的罐子。他摊开了一卷胶皮片,拿出胶浆管来,轻轻地挤一挤。“差不多干了,”他说。“也许还够用。好吧,奥尔。把后面两个车轮顶住,把车身撑起来。”

汤姆和奥尔一同认真地干开了。他们把石头顶在车轮后面,把起重架放在前轴底下,撬起车轮,使那破车胎不受车身的压力。他们把外胎取下来,找到了那个破洞,拿一块破布在汽油桶里蘸一蘸,把内胎上那个破洞周围擦干净。随后奥尔把内胎在膝头上绷紧,汤姆把胶浆管撕成两半,用他的小折刀把那一点点胶薄薄地敷在橡皮上。他细心地把胶浆刮匀。“现在让它干一干,我来割一块橡皮。”他把蓝色的补片割好,又把补片边上刮薄一点。奥尔把内胎绷紧,汤姆很细心地把补片贴了上去。“好了!现在把它拿到踏脚板上去,我拿锤子来敲一敲。”他小心地把那块补钉敲了一阵,又把内胎拉一拉,仔细看了看补片的边缘。“行了!粘得很牢呢。装上去,我们来打气吧,看来你那一块钱还保得住,妈。”

奥尔说:“我们要是有一只备用车胎就好了。汤姆,我们总得买一个备用车胎,装好轮圈,打足了气。那我们就可以在夜里换车轮了。”

“我们要是有钱买备用轮胎,那还不如买点咖啡和肋条肉吃吃呢,”汤姆说。

早晨汽车稀稀落落的,在公路上来来往往地开着,太阳光照得地面渐渐热起来,天色也越来越亮了。西南方吹来一阵阵的和风,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大山谷两边的高山在烟雾中模糊隐约地耸立着。

汤姆正在给车胎打气的时候,从北面开来一辆小汽车,在公路的对面停住了。一个棕色面孔的人穿着一身淡灰色的便服,从车上下来,穿过公路往卡车这边走来了。他光着头,微微地笑着,牙齿让棕色的皮肤衬托得特别洁白。他在左手第三个手指上戴着一个很大的金质结婚戒指。他的背心上挂着一条细致的链子,那上面吊着一个金质小球。

“你好,”他愉快地说。

汤姆停住打气,抬起头来望了望。“你好。”

那个人用手指掠一掠他那又粗又短的灰白头发。“你们这些人要找工作吗?”

“当然要找,先生。哪个犄角儿都找遍了。”

“你们会摘桃子吗?”

“这种活我们还没干过,”爸说。

“我们什么活都能做,”汤姆连忙说,“不管有什么,我们都能摘。”

那个人抚弄着他那金质的小球。“喂,往北去四十英里光景,有很多活计,够你们干的。”

“我们很高兴去做,”汤姆说,“你告诉我们怎么走,我们快点赶去就是了。”

“好吧,你们往北走,先到皮克斯利,有三十五六英里的路程,到了那儿,就往东拐。再走六英里光景。随便找个人问问,胡珀农场在什么地方。你们到那边去找工作,多得很。”

“我们一定去。”

“你们知道另外还有人找工作吗?”

“当然有,”汤姆说,“前面那个青草镇的收容所里就有一大批人在找工作。”

“我要上那边去跑一趟。我们还可以用不少人。记住,先到皮克斯利,再往东拐,一直朝东就到胡珀农场了。”

“知道了,”汤姆说,“谢谢你,先生。我们找工作找得很急呢。”

“好吧。你们赶紧去好了。”他回到公路对面,爬上那辆小敞篷车,便开着往南走了。

汤姆使尽全身的劲打着气。“每人打二十下吧,”他嚷道,“一——二——三——四——”打到二十下,奥尔就把打气筒接了过去,后来爸和约翰伯伯也接着打了。车胎渐渐鼓起来,胀得很大,也很平滑。大家用气筒轮流打了三次。“把它放下来,看看怎样,”汤姆说。

奥尔把起重架卸掉,把汽车放平。“气是打足了,”他说,“也许打得太多了一点。”

他们把工具抛进卡车。“大家上车,我们要走了,”汤姆喊道,“我们终于找到工作了。”

妈又坐在当中。这回归奥尔开车了。

“开慢点吧。别烧坏了机器,奥尔。”

他们一路开去,穿过晨光照耀着的田野。山头上的雾散开了,那些山头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棕黄色中有一些深紫色的凹痕。卡车经过的时候,野鸽子从篱笆上一阵阵飞起来。奥尔不知不觉地增加了行车的速度。

“开慢点,”汤姆提醒他道,“开得这么快,怕要放炮。我们总得赶到那地方才行。也许今天就可以上工呢。”

妈兴奋地说:“有四个人干活,我也许马上就可以赊点儿账。我首先要买的是咖啡,因为你们很想喝,其次是面粉、发酵粉和肉。最好先别买肋条肉吧。留着往后再吃好了。也许到星期六吃倒不错。还得买肥皂。肥皂非买不可了。不知道我们要住在什么地方呢。”她连声唠叨下去。“还有牛奶。我得买点牛奶,因为罗莎夏该喝牛奶了。那位护士是这么说的。”

一条蛇一扭一扭地溜过了暖烘烘的公路,奥尔把车斜开过去,碾死了它,又回到原来的线路。

“是草蛇,”汤姆说,“你不该压死它。”

“我恨它们,”奥尔笑嘻嘻地说,“各种蛇我都恨。一见到就恶心。”

上午在公路上行驶的来往车辆越来越多了,有的是店员们坐的雪亮的轿车,车门上漆着他们的公司牌号,有的是装汽油的红色和白色的卡车,后面拖着丁铃丁铃响的铁链,有的是从批发的百货商店派出来送货的方门的大运货车。沿途的乡野很富庶。有枝叶茂密的果园,还有许多葡萄园,畦间铺着满地绿油油的长藤。此外还有瓜田和麦田。一所所白房子耸立在绿树丛中,房子上面开着玫瑰花。太阳发出金黄色的光,照得暖洋洋的。

在卡车的前座上,妈、汤姆和奥尔都高兴极了。“我真是好久都没这么痛快了,”妈说,“我们要是摘桃子摘得多,那么我们总可以租一所房子住上两个月。我们非有一所房子住住不可了。”

奥尔说:“我打算积攒一点钱。先攒下钱,就可以到市镇上去,在汽车行里找个工作。住上一间屋子,在馆子里吃饭。每天晚上去看看电影。花钱不多。看那些西部牛仔片。”他两手抓紧了方向盘。

水箱噗噗地响着,咝咝地冒出蒸气。“你灌满了水吗?”汤姆问道。

“灌满了。风好像是从后面刮过来的。所以水箱就烧开了。”

“天气可真好,”汤姆说,“我在麦卡莱斯特做工的时候,常常想着自己要做的种种事情。我只想一直往地狱里去,决不在半路上停下来。这像是很早很早的事了。好像我坐牢是几年以前的事似的。那儿有个看守管得很严。我很想跟他干起来。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起,一看到警察就冒火的。仿佛每个警察的嘴脸都跟他一样。他时常涨红了脸,看去好像一只猪。人家说,他有个兄弟在西部。他时常把具结假释的犯人弄到他兄弟那儿去,一到那儿,他们就只好给他白做工。要是他们不服气闹起来,就要把他们送回监狱去,说是破坏了假释的保证。那儿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别想这些了吧,”妈向他央求道,“我打算存下许多吃的东西,存下许多面粉和猪油。”

“想想也好,”汤姆说,“老想摆脱,可是它偏要窜回我脑子里来。那儿有个怪人。我从来没对你们说到过他。他那神气像个悠游自在的懒汉。那家伙心眼儿倒是不坏。老是打算逃跑。大家都叫他懒汉。”汤姆兀自笑起来。

“别想这些事了,”妈央求道。

“说下去吧,”奥尔说,“讲讲那家伙的事情。”

“讲讲不碍事,妈,”汤姆说,“那家伙老是打算逃跑。他每次想好了办法,却不能放在心里,不一会儿就让大家都知道了,连看守长也瞒不住。他每次逃出去,人家总是把他抓住带回来。唔,有一次他想了个办法,打算从什么地方爬出去。当然,他也把这个计划透了出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一声不响。这下他就藏起来,大家还是一声不响。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根绳子,翻过墙头爬出去。墙外有六个看守,拿着一只大口袋等着,这个懒汉揪着绳子悄悄地溜下去,他们拉开那口袋等着,他就恰好落到袋子里了。他们扎住袋口,又把他带回牢里来。大家都笑得要死。可是这么一来,这个懒汉却泄了气。他只是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疯疯癫癫地走来走去,最后病倒了。这回把他的面子伤透了。他拿别针戳破了自己的手腕,流血死了,因为他伤了面子。他可真是一点儿坏心眼儿也没有。监狱里各色各样的古怪人都有。”

“别谈这些了,”妈说,“我认识弗洛依德那个漂亮小伙子的妈。他也不是个坏孩子。只是人家逼得他无路可走。”

太阳渐渐上升,快到中午了,卡车的阴影越缩越短,终于缩到车轮底下去了。

“从这条路过去一定就是皮克斯利,”奥尔说,“我刚才看见一块路牌。”他们驶进了那个小镇,便向东转弯,开到一条比较狭窄的路上。这条路两边都是果园,像一条过道一般。

“但愿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汤姆说。

妈说:“那家伙说是胡珀农场。他说谁都可以告诉我们。但愿附近有个铺子就好了。有四个人干活,也许可以赊点儿账吧。只要他们肯让我赊点儿账,我们就可以美美地吃一顿晚饭了。也许可以做一大锅炖菜呢。”

“还有咖啡,”汤姆说,“说不定还可以给我买一包‘达勒姆’香烟。我好久没抽过自己的烟了。”

前面路上老远的地方,挤着许多汽车,还有一长排白色的摩托车停在路边。“准是有车子坏了。”汤姆说。

他们开近的时候,一个州警穿着皮靴,束着黄皮带,从最后那辆停着的汽车旁边绕过来。他一举手,奥尔便把车停住了。那警察亲切地斜靠在车边上。“你们上哪儿去?”

奥尔说:“有人说顺这条路过去,有个地方招摘桃子的工人。”

“你们要做工,是不是?”

“对啦,”汤姆说。

“好吧。在这儿等一会儿。”他走到路边,向前面招呼。“又来了一辆。现在有六辆汽车等着了。最好把这一批放过去。”

汤姆喊道:“喂!怎么回事?”

那个巡警懒洋洋地走回来,“前面有点小小的纠纷。你们别着急。你们就可以过去。跟着走就是了。”

摩托车开动时隆隆的响声传了过来。一长列汽车向前移动着,乔德家的卡车就在最后跟着走。两辆摩托车领着路,两辆在后边跟着。

汤姆不自在地说:“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路坏了,”奥尔估计道。

“用不着四个警察来给我们引路呀。我不喜欢这样。”

前头的摩托车开快了。一长列旧汽车也加快了速度。奥尔赶紧跟上最后那辆汽车。

“这一批都是我们自己一伙儿的人,全都是,”汤姆说,“我不喜欢这样。”

领头的两个警察忽然转了弯,离开那条路,进了一条铺着石子的宽阔的甬道。后面那些旧汽车都赶快跟上去。摩托车的发动机发着吼声。汤姆看见一排人站在路旁的干水沟里,看见他们张着嘴,仿佛是在喊叫,看见他们挥着拳头,脸上显出愤怒的神色。一个健壮的女人向那些汽车跑过来,可是有一辆轰隆轰隆的摩托车挡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铁丝大门敞开了。六辆旧汽车驶进门以后,那扇大门又关上了。那四辆摩托车掉转了头,又朝他们来的那个方向驶回去。摩托车走了之后,就可以听见那条干水沟里的人们的吼声了。有两个男人站在石子铺地的甬道旁边。每人都带着一支滑膛枪。

有一个喊道:“往前去,往前去。他妈的,你们还等什么?”六辆汽车向前驶去,转了个弯,便忽然来到摘桃工人的停宿场了。

那里有许多小小的平顶方形棚屋,每个屋子都有一道门,一扇窗。这一簇棚屋就在一个方场上。场子边上有个蓄水槽,高高地耸立着。另一边有一家小杂货铺。每排方形棚屋的尽头都站着两个男人,带着滑膛枪做武器,衬衫上佩戴着银质的大星章。

六辆汽车停住了。两个管账的从一辆车走到另一辆车,逐一查问着。“要做工吗?”

汤姆回答道:“当然要做,可你这是干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要做工吗?”

“当然要做。”

“姓什么?”

“乔德。”

“几个男人?”

“四个。”

“女人呢?”

“两个。”

“孩子呢?”

“两个。”

“你们都能做工吗?”

“ ——我想都可以。”

“好了。找六十三号房子。工钱是五分一箱。不许有弄坏的果子。好吧,快去。马上开始干活。”

那些汽车向前开动了。每个红色的方形棚屋门上都漆上了门牌号数。“六十号,”汤姆说。“这是六十号。准是往这边去。对,六十一、六十二。就在这儿哪。”

奥尔把卡车靠近那小棚屋的门边停下了。一家人从卡车上下来,惊慌地往四下里张望着。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们仔细地看看每个人的面孔。

“姓什么?”

“乔德,”汤姆不耐烦地说,“喂,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警察拿出一张很长的名单。“不在这上面。你见过这几个人吗?查查执照看。不。没执照。我想他们还合格。”

“喂,我告诉你们吧。我们并不会跟你们过不去。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做工,少管闲事,那就行了。”这两个人突然转过身去走开了。他们走到那满地灰尘的小道尽头,在两只木箱上坐下,他们坐的位置正好能监视整条小道。

汤姆瞪眼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可真是有心叫我们在这儿过得自在呢。”

妈打开那所棚屋的门,一脚踏进去。地板上溅满了油脂。在一个小间里,摆着一只锈了的铁皮炉,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只铁皮炉架在四块砖上,锈了的烟筒耸出屋顶。屋子里充满了汗臭和油脂的气味。罗莎夏站在妈身边。“我们要住在这儿吗?”

妈沉默了一会儿。“ ,当然喽,”她终于说。“我们打扫干净以后,这地方并不算太坏。快擦擦地板吧。”

“我宁可住帐篷,”女儿说。

“这儿有地板,”妈提醒道。“下起雨来也不会漏。”她转向门口。“还是把行李卸下来吧,”她说。

男人们悄悄地卸下了卡车上的行李。一阵恐怖落到他们心上。那一大片棚屋沉寂无声。小道上走过一个女人,但是她却没有望他们一眼。她低着头,她那龌龊的柳条布衫在下摆上破得像一些小旗子似的。

露西和温菲尔德感到很扫兴。他们没有跑开去察看这个地方。他们紧靠着卡车站着,不离开家里的人。他们没精打采地向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两头望了望。温菲尔德找到了一截包扎用的铁丝,他来回地扭了几下,把它扭断了。他把最短的一截弯成了一个小摇柄,在手里转个不停。

汤姆和爸正在把床垫搬进棚屋去的时候,一个办事员来了。他穿着斜纹布裤,蓝衬衫,系着黑领带。他戴的是银框眼镜;从厚厚的镜片里看去,他的眼睛发红,没有精神,眼珠瞪得像小牛的眼睛一样。他向前探过身来,看看汤姆。

“我要把你们登记一下,”他说,“你们有多少人打算做工?”汤姆说:“四个男的,这儿的工作吃力吗?”

“摘桃子,”办事员说。“是计件工作。五分钱一箱。”

“总不会不让孩子们帮忙吧?”

“当然可以让他们干,只要他们当心。”

妈站在门口。“等我安排好了,我也可以出去帮忙。我们没东西吃了,先生。我们马上就可以领工钱吗?”

“ ,不行,不能马上领钱。可是你们可以拿工钱作抵,在那铺子里赊账。”

“好极了,快走快走,”汤姆说,“我只想今晚上吃点肉和面包。我们上哪儿去,先生?”

“我现在就到那边去,跟我来。”

汤姆、爸、奥尔和约翰伯伯跟着他顺着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走过去,进了果园,在桃树林中走着。窄条的叶子渐渐变成淡黄色了。枝条上的桃子一个个像金黄透红的小圆球。果树中间有一堆堆的空木箱。摘桃子的人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从枝上摘下桃子装到桶里,然后放进木箱,再把木箱搬到点验站;站上有一堆堆装满的木箱等着装上卡车,办事员们便在那里等着查对摘桃工人的名字。

“这儿又来了四个,”引路的人向一个办事员说。

“好的。从前摘过吗?”

“没摘过,”汤姆说。

“ ,那可得当心。不许有弄破的,风吹掉的桃子也不要。你们摘的果子如果有弄破的,我们就不肯验收。那边有几只桶。”

汤姆提起一只三加仑的桶来,看了一下。“桶底满是洞呀,”

“对啦!”那个近视眼的办事员说。“这是防人家偷的。好吧——到那一段去摘。上工吧。”

乔德家的四个人各自拿了桶走进果园。“他们可真是抓得紧,”汤姆说。

“我的天哪,”奥尔说,“我宁可在汽车行里做事。”

爸已经服服帖帖地跟到园地上了。他忽然向奥尔转过身去。“你少说废话,”他说,“你老爱乱想,光会叫苦、瞎扯。你得赶快干活。你还不过这么大,看我揍你不成!”

奥尔气得满脸通红,叽里咕噜地发起牢骚来。

汤姆走近他身边。“得了吧,奥尔,”他心平气和地说,“面包和肉。我们得想法子买来吃才行。”

他们伸手摘下了果子,丢在桶里。汤姆急急忙忙地干着。一桶满了,两桶又满了。他把那两桶桃子倒在木箱里。一连摘了三桶,木箱就盛满了。“我挣到五分钱了,”他大声说。他端起那只木箱,连忙送到站上去。“这是五分钱的活,”他向那个点验员说。

那人向木箱里看了看,翻了翻一两只桃子。“放到那边去。这是废品。”他说,“我对你说过别弄破了。你是从桶里倒出来的,是不是?嗐,每只桃子都碰伤了。这一箱不能验收。你得轻轻地放进去,否则你就白干了。”

“哎——真倒霉……”

“你得慢慢干才行。你们动手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们了。”

汤姆晦气地把两眼搭拉下来。“知道了,”他说。“知道了。”他连忙回到其余那几个人跟前。“你们摘的恐怕也是往桶里倒的吧,”他说。“你们的跟我的一样。人家不肯点收。”

“哼,岂有此理!”奥尔开口道。

“得慢慢摘才行。不能往桶里丢。得轻轻地放在里面。”

他们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他们把桃子轻轻放下。木桶满得比以前慢了。“我看我们可以想出个办法来,”汤姆说。“要是露西和温菲尔德,或是罗莎夏把桃子往木箱里放,我们就可以配合得好些。”他把刚装满的一箱搬到了站上。“这箱该值得五分钱了吧?”

点验员把桃子查看了一番,又往下面几层检查了一下。“这次好些了,”他说。他把那一箱收下。“别太急。”

汤姆赶快跑回去。“我挣到五分钱了,”他嚷道。“我挣到五分钱了。只要搞这么二十次,就挣到一块钱了。”

他们一直不停地干了整个下午。不久,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找到了他们。“你们也得来干活,”爸对他们说。“你们把桃子小心地放进木箱。瞧,这样做,一个个地放进去。”

两个孩子蹲下身子,从身边那只桶里把桃子捡出来,另外还摆着一排桶,等着他们装进木箱。汤姆把那些盛满了的木箱搬到站上去。“七箱了,”他说。“八箱了。我们挣到四毛钱了。四毛钱可以买到挺好的一块肉吃。”

下午过去了。露西只想走开。“我累了,”她唉声叹气地说,“我该休息了。”

“你还得在这儿待着,干你的活,”爸说。

约翰伯伯摘得慢,他摘满一桶的时间,够汤姆摘两桶的。他的速度始终没有变。

后半下午,妈慢腾腾地出来了。“我早就想来,可是罗莎夏晕倒了,”她说,“她一下子就晕倒了。”

“你们吃了桃子吧,”妈对两个孩子说。“糟糕,会胀肚子的。”妈的矮胖身子急速地移动着。她不久就放下了桶,把桃子摘到她的围裙里兜着。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摘好了二十箱。

汤姆把那第二十箱在点验处放下。“一块钱了,”他说,“我们干到什么时候呢?”

“干到天黑,到看不见的时候为止。”

“好吧,现在我们可以赊账了吗?妈该去买点吃的东西了。”

“可以。现在我给你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字,交给了汤姆。

汤姆把条子交给了妈。“办好了。你可以上那个铺子里去赊一块钱的东西。”

妈放下桶,把肩膀挺一挺。“头一次干这活儿,累坏了吧?”

“当然。我们马上就做惯了。快去买些吃的东西吧。”

妈说:“你喜欢吃什么?”

“肉,”汤姆说。“肉和面包,还要一大罐咖啡,还要糖。要老大的一块肉。”

露西哭着说:“妈,我们累了。”

“那么,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他们刚一开头,就嚷累,”爸说,“他们简直野得像兔子一样。要是不管得严一点,他们会一点儿出息也没有。”

“等我们住定了,他们就可以上学,”妈说。她慢腾腾地走开,露西和温菲尔德怯生生地跟着她。

“我们天天都得干活吗?”温菲尔德问道。

妈停步等了一下。她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去。“这种活不吃力,”她说。“这对你有好处。你可以帮帮我们的忙。只要我们大家都干活,我们很快就可以住上好屋子了。我们大家都应当帮着干。”

“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呀。”

“我知道。我也觉着累呢。个个人都累坏了。还得想想别的事情。想想你们上学的问题。”

“我可不要上学。露西也不干。他们那些上学的孩子,我们看见过,妈!都是些坏蛋!管我们叫俄克佬。我们见过他们。我可不上学。”

妈怜悯地低下头看看他那乱蓬蓬的头发。“现在先别给我们找麻烦吧,”她央求道,“等我们站住了脚跟,你尽管顽皮好了。现在可不行。我们现在太伤脑筋了。”

“我吃了六只桃子,”露西说。

“ ,那你就要拉肚子了。我们住的地方附近又没厕所。”

公司开的铺子是波状铁皮盖的一个大棚子。没有摆货样的橱窗。妈推开铁纱门,走了进去。一个矮小得可怜的人站在柜台后面。他的头完全秃了,头皮是青白色的。焦黄的粗大眉毛像一座高高的拱门似的,长在他的眼睛上边,使他的脸显出受惊和慌张的样子。他的鼻子又长又细,弯得像鸟嘴一般,鼻孔里充塞着焦黄的细毛。他那蓝衬衫的袖子上套着黑色的布袖套。妈进门的时候,他正支着两肘靠在柜台上。

“你好,”她说。

他很感兴趣地把她打量了一番。他那双眼睛上的拱门变得更高了。“你好。”

“我有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

“你可以赊一块钱的账,”他说着,便尖声吃吃地笑了。“是呀,您哪。赊一块钱的账——一块钱的账。”他把手向货架上一挥。“随你买什么。”他小心地把袖套往上拉了一拉。

“我打算买一块肉。”

“各种肉都有,”他说,“碎牛肉,你喜欢买点碎牛肉吗?两毛钱一磅,碎牛肉。”

“那不是太贵了吗?上次我买的时候,记得碎牛肉只要一毛五。”

“ ,”他吃吃地低声笑一笑,“是呀,这倒是贵一点,同时也可以说不贵。你到镇上去一趟,买两磅碎牛肉,差不多就得费掉你一加仑汽油。所以你要知道,在这儿买东西,并不算真贵,因为你省掉了一加仑汽油。”

妈厉声说:“你把这些东西贩到这儿来,用不了一加仑汽油呀。”

他开心地笑了。“你把事情看颠倒了,”他说。“我们并不是要买东西,我们是要卖东西。要是我们要买东西,那就不同了。”

妈把两个指头放到嘴边,皱着眉头想起心思来了。“看样子好像全是肥肉和软骨呢。”

“我不担保它烧得烂,”那个店员说,“我也不担保我自己来吃;有许多事都是我包不了的。”

妈抬起头,对他狠狠地望了一会儿。她抑制住自己的火气。“你这儿便宜点的肉有没有?”

“熬汤的骨头,”他说,“一毛钱一磅。”

“那可是光骨头呀。”

“就是光骨头,”他说,“熬汤倒是挺好吃。光骨头。”

“有炖来吃的牛肉吗?”

“ ,有!当然有。两毛五一磅。”

“也许我买不成肉了,”妈说,“可是他们却要吃肉。他们说要吃肉。”

“谁都要吃肉的——都得吃肉。这种碎牛肉是挺好的东西。里面熬出来的油就用来做卤汁也好得很。一点不糟蹋。骨头也不用扔掉。”

“肋条肉要多少钱?”

“ ,你说到特别讲究的东西上来了。圣诞节吃的东西。感恩节吃的东西。三毛五一磅。我要是有火鸡,那还可以卖得便宜一些呢。”

妈叹了一口气。“给我两磅碎牛肉吧。”

“好吧,太太,”他把那浅色的肉舀出来,放在一张蜡纸上。“另外还要什么?”

“ ,要点面包。”

“就在这儿。挺好的大面包,一毛五。”

“那是一毛二的面包呀。”

“对啦,是的。你到镇上去买,就是一毛二。得用一加仑汽油。另外还要什么?土豆吗?”

“对,要土豆。”

“两毛半买五磅。”

妈气冲冲地向他走过去。“你的话我听够了。我知道镇上的价钱。”

那个矮子把嘴紧闭了一下。“那你就到镇上去买吧。”

妈看看自己手上的指节。“这是怎么回事?”她温和地问道,“这铺子是你开的吗?”

“不。我不过是在这儿做事。”

“你干吗要跟人家开玩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她仔细看看她那双发亮的打皱的手。那个小矮子不做声了。“这铺子是谁开的?”

“胡珀农牧有限公司,太太。”

“货价是他们定的吗?”

“是的,太太。”

她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上这儿来买东西的人,个个都像我这么说话,都很生气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是的,太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人家开玩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干这种下流的事情。自己也觉得丢脸,对么?只好奚落人,对不对?”她的声音是温和的。那个店员出神地看着她。他没有回答。“就是这么回事,”妈终于说,“四毛钱的肉,一毛半的面包,两毛半的土豆。一共是八毛。咖啡什么价钱?”

“最便宜的要两毛,太太。”

“那就是一块了。我们七个人干活,挣了这一顿晚饭。”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包起来吧,”她说得很快。

“好吧,太太,”他说。“谢谢你。”他把土豆装在一只纸袋里,细心地将袋口折了一折。他把眼睛向妈身上一溜,又收回去望着自己的工作。她定睛望着他,微笑了一下。

“你怎么干上了这么个差事?”她问道。

“一个人总得吃饭呀,”他开口说,然后又用带敌意的口吻说道:“一个人总有吃饭的权利嘛。”

“什么样的人呢?”妈问道。

他把四个纸包放在柜台上,“肉,”他说。“土豆,面包,咖啡。正好一块钱。”她把那张条子交给他,看着他把姓名和数量登了账。“好了,”他说,“我们互不欠账。”

妈拿起那些纸包。“喂,”她说。“我们喝咖啡还没有糖。我儿子汤姆想要吃糖。瞧!”她说。“他们在那边做工。你赊点糖给我,往后我再把条子送来。”

那个小矮子把视线移开——尽量使他那双眼睛离妈远一些。“这我可办不到,”他低声说,“这是规矩。我不能那么办。我会惹祸的。我的饭碗会保不住。”

“可是他们现在还在那园子里做工呀。他们还可以挣点钱,总不止一毛。给我一毛钱的糖吧。汤姆喝咖啡要放糖。他对我说过。”

“这我办不到,太太。这是规矩。没有条子不赊货。经理他老是这么说。不行,这我办不到。不,我办不到。他们会抓住我。他们常常抓住人呢。我办不到。”

“为了一毛钱吗?”

“不管什么事,太太。”他求饶似的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那副恐惧的神情消失了。他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毛钱来,丢在现金出纳机里。“好了,”他宽慰地说。他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只小纸袋,把它吹开,舀了些糖装进去,称一称分量,再加了一些糖。“就这么办,”他说。“总算把问题解决了。你下回把条子拿来,我就可以收回这一毛钱。”

妈把他打量了一番。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把那一小袋糖放在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堆东西上面。“谢谢你,”她轻轻地说。她迈步向门口走去,等她到了门口,她又转回身来。“我懂得了一个很好的道理,”她说,“天天都在体会这个道理,时时刻刻都在体会。你要是遭到了困难,或是受了委屈,有了急需要——那就去找穷人帮忙吧。只有他们才肯帮忙——只有他们。”铁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个小矮子把两肘靠在柜台上,用他那双吃惊的眼睛望着她的背影。一只胖胖的灰猫跳上了柜台,懒洋洋地走到他身边。它侧着身子在他的胳膊上磨蹭着,然后他伸出手去,把它拉过来靠着他的脸庞。那只猫响亮地呼噜了一阵,把尾巴尖端来回地摆动着。

暮色深沉的时候,汤姆、奥尔、爸和约翰伯伯才走出果园,回到屋里来。他们的脚踏在路上,有些沉重的感觉。

“真想不到伸手摘摘果子也会累得腰酸背疼,”爸说。

“摘上两天就惯了,”汤姆说,“喂,爸,我们吃了饭,我打算出去看看大门外面那么吵吵闹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老想着这个。你去不去?”

“不,”爸说,“我想清静一下,光干活,什么也不想。他妈的,我老在转念头,简直把脑子都想烂了。我不去,我打算坐一会儿,就去睡觉。”

“你呢,奥尔?”

奥尔望着一边。“我打算先在这里面到处看看,”他说。

“ ,我知道约翰伯伯是不肯去的。我只好一个人去了。这事情真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爸说:“外面有许多警察——我要是管这些闲事,恐怕会弄得更莫名其妙的。”

“也许晚上不会有警察吧,”汤姆估计着说。

“ ,我可不管它有没有。你最好别告诉妈,你打算上哪儿去。妈会提心吊胆,急得要命的。”

汤姆向奥尔转过脸去。“你不想去看看热闹吗?”

“我只想在这场子里到处去看看,”奥尔说。

“找姑娘,呃?”

“我只管自己的事,”奥尔刻薄地说。

“我还是打算去,”汤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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