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般时空住民(1/2)
诺依·兰本特的住处堪称偏僻,不过离本世纪最大城市之一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哈伦对那座城市很了解,比任何一个当地居民都了解。在当年本时代的拓荒观测任务中,他曾访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审视过它在本时空分区管辖范围内的时代变迁。
他从时间和空间上都了解这座城市。他既可以掰开了分析细节,还可以统筹整合看整体;他目睹了它的建设和成长、劫难和重建、荣耀与危机。现在他得到了一星期时间,深入一般时空,蛰伏在这座城市,适应钢筋水泥丛林中的缓慢生活。
不只如此,本次观测从起步就越来越集中在所谓的“珀里俄基人”,那些城市中地位最重要的人身上。他们住在城市外围,有各自的住宅,相对独立。
482世纪是贫富差距相对悬殊的世纪之一。社会学家对这种现象有一个方程(哈伦见过打印版,但理解程度也就是马马虎虎)。它可以把任何一个已知世纪的人类社会分解成三种关系,在482世纪,这三种关系的紧张程度都达到了方程允许的极限。社会学家们对此大摇其头,哈伦曾听其中一位说过,任何可能会导致情况进一步恶化的现实变革都要慎之又慎,需要事先进行“最近距离观测”。
据说本时代的社会关系是财富分配方程中最差的一种情况。这就说明了社会上存在一个有闲阶层,他们会追求极致精美的生活方式、文化和艺术的极大发展。只要位于方程另一端的社会底层不至于饿死,只要有闲阶层在享受特权的时候不至于完全忘记自己的社会责任,只要他们的文化倾向不至于腐朽透顶,永恒时空总是会原谅这个社会对财富分配方程和谐模式的大幅偏离,仅仅做一点微调了事。
虽然不合他的心意,哈伦开始理解这些。通常情况下他在一般时空里过夜,都会选择住在贫民区的旅馆,那里可以方便地隐姓埋名,陌生人自由出没无人关注,一个外人的出现相当于空气,所以对现实的扰动会降低到非常轻微的程度。如果即使这样也有危险,最轻微的扰动也会超过临界点,给易碎的现实带来明显改变,那他只好睡在乡间的树篱底下,这种时候也不少。他常常徘徊乡间,寻找一处合适的树篱,尽可能在夜里不受农民、流浪汉甚至是流浪狗的打扰。
不过现在哈伦可是一步登天了,躺在奢华的床上,身下是力场填充的床罩——一种物质与能量完美结合的材质,只有本地社会最有钱的阶层能享受得起。纵观一般时空历史,它比纯物质少见一些,但比纯能量更常见。无论何时他只要躺下,床罩就会自动适应他的身体轮廓;如果他躺平不动,床罩就是硬质支撑,如果他翻身或者挪动,床罩就会随他动作自动变形。
他觉得很舒服,但旋即又因为自己贪恋享受而悔恨;每个时空分区都把其物质生活水平设定在所处世纪的平均水平上,而不是最高水平,他很赞赏这种安排。这样的话,永恒之人就可以接触到本世纪的问题,亲身“感受”本世纪的生活,而不是对社会中某个极端阶层偏重过甚。
哈伦想,睡在贵族家的头一晚看来还挺容易。
在睡着之前,他又想到诺依。
他梦到自己在全时理事会,双手严谨地合拢在面前。他正在俯视一个渺小的、非常渺小的芬吉;那个芬吉正在恐惧地倾听着对他的宣判,判他被逐出永恒时空,永久性发配到一个极其遥远的未来的未知世纪做观测。那些宣判流放的严厉字句正出自哈伦之口,而他右侧就坐着诺依·兰本特。
他开始没注意到她,但后来他的眼神不住往右侧偏,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难道没有别人能看见她吗?理事会的其他成员都坚定地目视前方,除了忒塞尔。他转过来向哈伦微笑,目光穿透姑娘的身体,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哈伦想让她走开,但他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想敲打姑娘,但抬起胳膊动作却慢得像蜗牛,她也没动。她身体冰冷。
芬吉开始大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是诺依·兰本特在笑。
哈伦睁开眼,透过明亮的阳光,满怀恐惧地看着对面的姑娘,过了好一阵才记起来身在何方。
她说:“你在说梦话,还砸枕头。你做噩梦了吗?”
哈伦没回答。
她说:“洗澡水放好了。你的衣服也准备好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你就参加我们的聚会。在永恒时空里过了那么久以后,再回到自己原来的日常生活,感觉真奇怪呢。”
她说得那么轻松随意,搞得他心里烦乱不堪。他说:“我希望你没跟他们说我是谁。”
“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芬吉肯定照顾好这些小事了,只要他觉得有这个必要,肯定会把她搞到麻醉状态做点精神控制的小手脚。不过他也可能觉得没这个必要。不管怎样,他肯定对她“近距离观测”过了。
这念头让他怒火中烧。他说:“我希望自己尽可能有时间独处。”
她犹豫地看了他一阵,离开了。
哈伦洗漱完毕,脸色阴沉地穿好衣服。他并不期待会有个愉快的晚会。他会尽可能地少说话,尽量不动弹,最好被当作墙壁柱子的一部分。他的真实功能在于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然后把这些感官印象综合加工,得出报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就是完美的抵近观测。
通常情况下,作为观测师,虽然并不知道具体要观测什么,但他不会为此困扰。从新手时期开始,他就一直被教导作为观测师,绝对不能带着观点去看世界,不能期待看到某种东西,或者心里先有预期的结果。不管他试图做到多么公正,但一旦有了类似的预期,就不可避免地影响自己的观点。
但在现在这种环境下,一无所知还是让人恼火。哈伦心中非常强烈地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无可观测,他被派到这里完全出于芬吉的阴谋。鉴于此还有诺依……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两英尺处自己的三维投影。他身上穿着的482世纪风格的紧身衣服,光洁无缝,色彩明艳,看起来像个傻子。
他刚一个人吃完机器侍者送来的早餐,诺依·兰本特跑了过来。
她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现在是六月啦,哈伦技师。”
他厉声回答:“不要在这里称呼我的头衔。六月怎么了?”
“我加入——”她含糊地停顿了一下,“——加入那里的时候可是二月,我才走了一个月啊。”
哈伦皱眉。“现在是哪一年?”
“噢,年份还对。”
“你确定吗?”
“我肯定。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个恼人的习惯,就是说话时总跟他贴得太近,她轻微的口齿不清(这倒不是她的个人习惯,而是时代风格)听起来像是个年幼而无助的孩子。哈伦不会被这种幻想骗倒。他后退了两步。
“没有问题。你被放到这个时间点,是因为这是最合适的节点。实际上,在一般时空里,你一直都在这里的。”
“但怎么会啊?”她听起来更害怕了,“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有两个我吗?”
哈伦很恼火,这叫他怎么解释得清楚?他怎么给她解释,她身上发生的这点事只叫作微量变革,对一般时空的任何干涉都会引起,虽然会改变个人生活轨迹,但不会对整个世纪产生明显影响。即使永恒之人有时候也会忘记微量变革(缩写为小写的“c”)和变革(大写“c”)之间的区别,后者是会明显影响现实的。
他说:“一切尽在永恒时空的掌握。不要问了。”他骄傲地说,好像他自己是个高级计算师,亲自把他们进入一般时空的节点定在六月,而且敢于确定这三个月时空跳跃带来的微量变革不会演变成变革。
她说:“但我的生命中就少了三个月啊。”
他叹了口气,“你在一般时空中的跳跃,不会影响你的物理年龄。”
“好吧,我失去了,还是没有?”
“失去什么?”
“失去三个月啊。”
“时间之神啊,姑娘,我用尽可能最浅显的话跟你讲。你绝对没有失去生命中的哪怕一分钟。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她被他的吼声震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她说:“你的口音真好玩。尤其是发火的时候。”
他皱着眉看她退后。什么口音?跟本分区的同僚相比,这种400至500世纪间的语言他说得丝毫不差。甚至可以说更好。
愚蠢的小姑娘!
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反射投影前,镜中人回望着他,眉毛皱成一团。
他放松眉头,心想,我一点都不帅。眼睛太小,耳朵太尖,脸太大。
他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这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要是能英俊点就好了。
深夜,哈伦给自己搜集到的谈话资料加上注释,趁脑海中一切仍记忆犹新的时候。
像往常一样,在这种场合中他用了55世纪生产的分子录音机。从外形上看,它就是个长度四英寸、直径半英寸的毫无特色的细圆柱体。从颜色上看,它呈现出一种昏暗的深褐色。它很容易藏在袖子里、口袋里或者衣服衬里中,全看你穿什么衣服,也可以挂在腰带上、纽扣或者手环上。
不管把它藏在哪儿,它都可以在三个分子能量层上记录语言,每一层能容纳两千万单词。圆柱的一头连在翻译器上,然后直连哈伦的耳机,另一头通过力场连在他唇边的话筒上,哈伦可以同时边听边说。
现在那场“聚会”的所有声音,都在他的耳边重放;他一边听,一边说,把自己的声音记录在第二条音轨上,与正在放送的聚会录音主音轨保持同步,但互不干扰。在第二音轨上,他描述了自己的感受,讲述事件意义,指出事物相互之间的关系。最后,他还用分子录音机撰写报告。他最后要上交的不是单纯的原始录音,而是带注释的加工版。
诺依·兰本特走了进来。她无声无息,没有敲门或者以其他方式提醒。
哈伦恼火地摘下唇边话筒和耳机,把它们和录音机一起放在工具箱里,扣上锁扣。
“你为什么一见我就来气呢?”诺依问道。她露着胳膊和肩膀,修长的美腿散发出冷冷的光芒。
他说:“我没生气。我对你没有任何感觉。”此时此刻他觉得这句话完全是真心的。
她说:“你还在工作?肯定是的,你肯定很累了。”
“你在这儿,我就没法工作。”他暴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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