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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比利时(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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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新快报》 [563] 上发布了一则征文竞赛的消息。征求的是一篇有自传背景的小说,与战争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寄去的邮件要附上一张警察局开的无罪证明和一句格言,因为在开启密封信封之前作者的名字都不能透露。路易斯花了好几个小时想这句格言,但就是想不到足够神秘、有创意、吸引人的句子能让他的作品还没读就足以获奖。因为《最新快报》上常常会连载亚伯拉罕·汉斯 [564] ,梅尔克最喜欢的作家的小说,路易斯就在巴斯特赫姆的图书馆里借了这个比较偏自由派的弗拉芒头脑的一大摞历史小说,而这让维奥蕾特姨妈大发雷霆,她觉得这是叛变,因为梅尔腾斯神父作为灰衣主教让她失去了那个图书馆里图书女王的王位。

教父是要来负担他孙子接受印刷工培训的费用,却还迟迟没有点头。妈妈对路易斯无所事事的懒散很是恼火。“读书吃饭四处躺着四处捣蛋,这样的日子现在可结束了。我给根特的商业学校打了电话。你那么喜欢和你的美国人说英语——在那儿你可以拿到一张外语、速记和打字的结业证书。这总是有用的,对一个印刷工也是有用的。不,我不会跟着去根特,不,我不会送你去车站,你难道还不能靠自己这双脚走路吗?”

在商业学校那灰不溜秋、冷冰冰的豪华大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衣着优雅的人,老师和学生。从哈尔贝克、瓦勒、巴斯特赫姆来的这个男生穿着一件太过温暖的大衣,那是妈妈用一条美国军用被改成的,与欧梅尔舅舅一起改的,后者身上湿稻草和粪便的难闻臭味也渗进了大衣料子里,虽然妈妈不承认。这个男生不敢走进去。他说话会结巴,会羞愧地窒息。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能从他的乡巴佬脸上看出来他父亲的叛国行径。路易斯等到街上再看不到任何人的时候,才接近了大楼,从毛玻璃的一条宽缝往里偷窥。在一间教室里,男生和女生伏在桌子上,写下数字。

路易斯沿着格拉斯码头和科伦码头晃荡,这欧洲的历史地段有着罗马风、哥特风、哈布斯堡风、文艺复兴风等风格的房子,房子上有两桅船、船锚和花环的石雕,有巴洛克式的拱顶。根特人穿着天鹅绒长袍悠闲地散着步,有灰狗做伴,戴手套的拳头上举着鹰。路易斯买了两百克奶酪,想象一个等待自己戴尖顶帽的夫人的侍从那样站在“埃格蒙德府邸”的露台上吃掉它,这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北方之歌》的彩色海报上。

女引座员用手电照了照他的脸,没好气地说,门票里不包含小费。他该死地一阵手忙脚乱满头冒汗,居然塞给了她一张五法郎而不是一法郎的钞票;然后,他惊惶地、满心恐惧地看了第一部美国彩色电影。颜色亮得过分,男女主角的肤色显出土黄色。乔治·布伦特 [565] 的红蓝格子伐木工衬衫比他赶到空中的那位女士更夸张,与此同时,(比他的牙齿还要白皙的)杉树就像烟火一样在整块屏幕上乱飞。乔治·布伦特看起来就要得到一个农夫的倔强女儿了——小提琴是这么预告的——路易斯剥开了奶酪的包装,把这一整块黏糊糊的酸东西都吞了下去。他在椅子的丝绒套子上揩干净了油腻腻的手指,继续看着这个幼稚的、美国的童话故事,而他旁边的两个大学生在用根特方言骂骂咧咧,显然骂的是他。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屏幕。这两人站起来,坐到了他之后三排的位置,但还是在叽叽咕咕。对客人不友好的城市根特。从中世纪以来就是这样:傲慢自负。在金马刺战役的时候当然也是姗姗来迟。

现在路易斯前面那排站起了一个秃头男人,他也发出了根特的叫骂,在挺后面重新找了位子坐下。路易斯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犯了一个迄今为止都没被发现的可怕罪过,接着睡着了;这里暖和舒适,奶酪是电影椅子里一个舒舒服服放着粉红焰光的小暖炉里的泥煤,蛋头在读一本书,刻意地(不是自鸣得意的那种,而是为了掩饰,为了欺骗、卖弄)举着书,好让人能看到书的标题:《懒惰是一种恶习还是一种疾病?》。在奶酪店里路易斯指着一块奶油状的食品。“赫尔弗奶酪?”女售货员叫道。而他又感觉被催促,赶忙点点头。有的德国奶酪闻起来也和赫尔弗一样。这个名字就在他发苦的嘴边,林姆堡牌?还有加了融化在蓝色小行星和蜘蛛网里的山羊屎的瑞士奶酪。我现在才闻到味道,我感冒了吗?这臭味在加重,像一种急速蔓延的植物。舒服的电影院座椅里的人气汹汹地扇着手。屎和氨气的味道充塞了整个大厅。观众们默默地往出口挤过去。乔治·布伦特的那张脸颊上有脓疱、嘴唇开裂的巨大脸庞现在也觉察到了什么,他这会儿正要亲吻他临死的母亲在几层白灰下面嘎嘎作响的面具。哦,他的母亲用最后一点儿气息喃喃地念出了诅咒。而这个儿子,乔治·布伦特大张着鼻洞,鼻毛像受了微风轻拂一样颤动。他从骨瘦如柴的肩膀上把自己撑起来,也叫骂着,跑进了一个马厩,跳上一匹白马,飞快地向北美大草原奔驰而去。他母亲的尸体站了起来,打了个喷嚏,灯光也随之亮了起来。两个女引座员像恶狠狠的猛犬一样露出了牙齿。路易斯站在大街上了,天色已暗,有轨电车叮当响。他在去车站的长长一段路上还在发臭,因为他不敢上电车。他口渴得要死——这都是因为赫尔弗奶酪,可这还是一个法国人都为之忌妒我们的比利时产品。

维奥蕾特姨妈垂头丧气地从布鲁塞尔回来了。她的绝望尝试,去和部里的康拉德指挥官谈一谈,失败了。这都是贝伦斯部长闹的,他发布了命令,不让她进门。而贝伦斯又是从梅尔腾斯神父那里得到的命令,他身后是天主教的人。她悲伤地走上楼去脱下她的星期日裙子。

梅尔克低声说:“现在他病一好,她对他来说就是空气了。”

“以前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从他到巴斯特赫姆的那一刻起,她和贝赫尼斯就扑向了他。想想看,一个让女人爱到往脸上撒硫黄,然后就此找到了我们亲爱上帝的男人!他身上的溃疡越多,他的皮肤起皮得越厉害,他就越尊敬上帝和圣徒!当他后来创立了自己的教会,似乎是和他有些远房亲戚关系的胡格诺教派中的一种,他当然就能指望吸引贝赫尼斯了。对贝赫尼斯来说天主教徒都不够好了。又因为他和贝赫尼斯眉来眼去,一辈子都在忌妒她妹妹的维奥蕾特当然也不甘示弱了。她做了一切能做的,去取悦那个痘疤脸。”

她摇了摇头,就好像受了电击,多半又看到了眼前飞过一只黑蝴蝶。

“还算运气好。”路易斯说,“如果这两个人有了后代,维奥蕾特姨妈和康拉德,那就会是个漂亮的树精 [566] 。”

果然如他所料,梅尔克爆发出一声大叫。“哎哟,路易斯,你怎么一下子就想到那些了啊!你一天更比一天下流了。你就不能有一点儿正经样儿吗?”

又有一个旅行的女人——弗兰德把自己的女儿都送出了——回了家。妈妈在“弗兰德里利亚”看望了她丈夫,她也是在那里曾经折磨过她那为弗兰德热血沸腾的哨兵儿子。

“你父亲啥勇气都没有了。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审讯他。那里档案文件都堆成了山。另一方面,这样也好。他们不断地就地处决人。谁要是倒霉,现在被判刑的话,就是死刑。然后还有那些控诉的证人。已经有人检举战争之前的事儿了。三四个证人在证词里说我们的壁炉台上放过一座希特勒的雕像。理发师菲利克斯发誓说他在你父亲的外衣口袋里见过手铐和一把老虎钳,都是用来拷打白卫队的。宏泰斯先生向婆妈妈承诺会尽全力帮助你父亲。可是宏泰斯先生尽的全力能有什么作用?谁会想到宏泰斯居然在整个战争期间都往伦敦打过电话?”

“往英国打电话?”

“或者发电报。或者是通过一条埋在海里很深地方的特殊电话线打的电话。我没有听太仔细。不论如何他在整个战争期间都是从伦敦政府那里获得德·斯梅特·德·耐尔 [567] 的指令的。他会告诉他要做到哪一步。”

“斯塔夫的父亲怎么样了?”梅尔克问道。

“他很虚弱。他时不时地眼睛会内斜,莫娜说的。”

内心宁静的梅尔克带着几乎容光焕发的表情抓起了自己的针线活计。

“各人都有各人的报应。他以前总是那么傲慢,斯塔夫的父亲。你还记得吧,康斯坦泽,在你的婚礼宴会上他是怎么做了一大通关于康纳的婚礼的报告,就好像我们都是坐在学校里一样。然后他还在自己的肉上戳来戳去。我说:‘有什么不对劲吗,塞涅夫先生?’‘我觉得我们这儿上的是马肉。’他就那么随口说了句。可那是在‘金苹果’酒店啊!斯塔夫肯定在家里说过我们有多穷有多抠,我们大多时候吃的都是马肉。”

“我们以前吃的可没那么糟。”穿着睡衣的维奥蕾特姨妈说。她身上有日光香皂的味道。

“肥肉没少吃。”

“花园里种的蔬菜。”

“晚上有时候还会来一份腌鲱鱼。”

“星期天有浓粥。加了胡萝卜。”

“星期六先有萝卜汤。”

“或者下水。”

“下水,那是什么?”

“内脏做的肉末,小伙儿。”

“还有米粥。”

“我们是穿着木底皮鞋去上学的。”

三个女人,三个寡妇几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路易斯哼道:“弗拉迪,弗拉迪,弗洛伊,弗洛伊 。” [568] 凯伯·凯洛威 [569] 。

“你还记得吗,康斯坦泽,你那时候需要一个书包,我就从农夫利肯斯那儿得到了一张母牛皮?我把它带到了鞋匠埃德加那儿去,上帝保佑他。这个笨蛋弄错了我的意思,把那张皮倒过来用,毛儿都对着外面了。”

“所以我每天都哭。其他孩子都在我后面冲我喊:‘笨母牛,笨母牛。’”

“爱你的真心,永远永远 。”笨母牛。

“每个星期六都在厨房的大木桶里洗澡。”维奥蕾特姨妈说,“突然老师站在了厨房里。他看到了我,那时候我大概才七岁吧。‘真是幅鲁本斯 [570] 啊。’他说。”

“然后湿淋淋地就穿上了睡衣,快点,快点上床去。那时候天寒地冻可不是玩儿的。”妈妈在好彩牌香烟的烟雾里说。

“我要永远永远爱你。爱你的真心,永远永远。 ”

“我有一次出了学校,天在下雨。我当然不想穿着罩裙回家,因为职业学校的男生们会看到我。而我的短裙,我就那么一条,就都湿透了。我把它挂在壁炉旁边烘干,没太注意。结果裙子都烤焦了。我们的爸爸打得我鼻青脸肿。我从我们爸爸那儿挨的打可真不少。”

“他是好意,康斯坦泽。他就是太生气了。”梅尔克说。

“没错。”

“他不会处理钱。我总得留心看着,不然法警就会搬着椅子坐到我们家门口了。我总得存一点儿钱下来,每个星期。每个星期我去取支票的时候,都会存一点儿到储蓄账户上。吃的,我买好了一个星期的。然后你父亲就带着一个哥们儿进了家门。他们唱着《采珠人》,放开了喝啤酒,三下两下吃光了一个星期的饭菜。结果我们就吃了一个星期的鲱鱼。他的哥们大部分都是渔夫。他特别爱听他们讲一个在大海中间爆炸的废引擎,讲俄罗斯人只好拖走了那艘船,把船员嘲笑了个够,因为他们漂洋过海地把愚蠢的比利时人直接送到了俄罗斯。‘再给小子们一瓶裴乐杰啤酒。’他喊道,我的巴希尔。‘来啊,再来一瓶裴乐杰。’而我就像在一家酒馆那样给他们斟啤酒。总是‘裴乐杰啤酒’这个牌子。他们又唱起了《采珠人》,还用两声部唱,唉,不对,是六声部。菲利贝尔特也在,他是一个瞎子,一次又一次地说起他的狗弗洛里斯,弗洛里斯是被他饿死的。我说:‘菲利贝尔特,你为什么不找我要点儿剩菜给弗洛里斯呢?’‘哎哟,阿梅利亚!’他对我说,‘我已经找过你那么多次要吃的了。’我说:‘对啊,那又怎样?’‘不行啊,’他说,‘人绝不能同时和两个人上床的。’我说:‘为什么不行?只要地方够大!’这话儿一不小心就溜出了我的嘴。所有的人都笑了,但我挨了巴希尔狠狠一巴掌,搞得我第二天还眼冒金星。今天我也总看到星星,但是不一样的,现在看到的都是黑星星。

“其实也不是黑星星,而是黑蛾子。”

路易斯说起了他在格拉斯码头和科伦码头散步的事儿,描写了行会大楼、文艺复兴风的墙面、巴洛克的富丽气派、大门楼、山形墙和屋脊上的金帆船。“真是个梦!就是中世纪现身!”

“小傻瓜!”拉夫说,“他们把所有的风格都瞎搅和到一起,就是为了本世纪初的世界博览会,为了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游客。还有你这样的小傻瓜!”

修道院学校屋顶上空的天空是海绿色,是一个属于违禁艺术方向的画家用粗糙的笔画漫不经心地刷出来的。修道院的围墙和天空一样高,我太矮了,看不到天空。“那儿,一只小羊,看啦,小路易!”

两个人影,我的祖父和我祖父的儿子。一张抖动的黑白照片,这里那里被教父着了色(梨树的轮廓,贝克朗随时会带着他的镰刀出现的篱笆),木犀草的绿色和旧粉红,用真正的鼬毛做成的精致画笔画的。画完之后他就把它摆放在了垫了紫罗兰色天鹅绒的小盒子——隆德泽尔牧师的礼物——里,发臭的彩虹色长颈瓶旁边。

教父是两人中比较矮的那个,这让我感到惊讶。我总以为他比爸爸要高一个头。“他身子缩小了。”梅尔克得意洋洋地说。比利时人平均每年会缩小多少厘米?年纪大了就会缩得更快?

教父带着探查和惩罚的目光走过缓缓转动的旋转木马,虽然看不到任何使徒、霍屯督人或毛头小子。他的格琳格纹呢西装毫无瑕疵,裤子上的褶儿就像是拉了一条铁丝。鸽灰色的领带打了个宽结,嵌着珍珠,扎得太紧了些。喉结被压了进去。教父咽口水动作那么大,他几乎都没法呼吸!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一个地方总督的目光四下扫视,寻找躲在贝尔纳德岩洞里的孩子。他身边的爸爸也在找,怎么可能呢,他不是被绑着躺在稻草上,远离了他的父亲兼主人兼师父?我祖父,也是我的施洗教父,有黄金皱纹。他的太阳穴上的青筋:黄金蠕虫。他腰板笔直地迈着步子,这是他在14-18年之前学会的。冬日阳光。

教父站住了。他在静听。他的儿子说话了:“我什么勇气都没有了。”“可是我的儿子在哪儿?”教父说,叫了我的三个别名,忘了最重要的第四个,不认基督的使徒佩特鲁斯。爸爸低头看着他父亲的鞋带,卑微地站在教父的影子里,在浅灰色的、形状相同的光里。教父两根手指插入马甲口袋,抽出了一张证件照。“是他吗?”爸爸抬头看到了一个耳朵突出的少年的照片,点了点头。教父用碎花白手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耳朵,一个塞涅夫动作。

“你想逃跑?”他问,“跑到爱尔兰去?”

“去阿根廷。”父亲说。

“爱尔兰吧。”教父加重语气说。他的定制西服来自爱尔兰,一个主教与殉道者的国度。妈妈熨了这件西服,之前往料子上喷了水,在基督之国为基督的和平洒的圣水。修女们随着管风琴或风琴唱歌。

“你为什么要逃跑,斯塔夫?”

“因为他们判了我死刑。”

“谁说的,我的儿?”

“理发师菲利克斯。”

“谁宣布的审判?”

“犹太人。”

“他们完全正确。”

“是的,父亲。”

“犹太人回来了。这是件好事吗?”

“是好事,父亲。财政部长顾特 [571] 收走了比利时人的钱。他做得对。顾特是公正的。”

“那我现在走了,斯塔夫。”

“别走!我会被判死刑的!”

冬日阳光里两个人在哈尔贝克一条街上的废墟和爆炸坑之间闲聊;混凝土的残体里散落着小蛋糕、葡萄干卷饼和积木玩具。

“上面写着,斯塔夫,只有犹太公会 [572] 七十位长老都同意,才能判一个人死刑。”

“七十个!”回声抵达了音乐厅,修女恩格尔在那里扫除钢琴上的灰尘。她的脸藏在面纱里。

“可是父亲,七十个人肯定也都会反对我的!”

教父咧嘴一笑。“这你没什么好担心的,斯塔夫。因为这样的话判决无效。犹太人的书里写了:‘每个一致意见都是可疑的。’”

“他们说得对。”爸爸说。教父从马甲口袋里抽出黄金牙签,那是教皇的教廷大使为了感谢他多年对梵蒂冈的忠诚而送他的礼物。他用这牙签在城堡的砖墙里掏,掏出了银子弹,那是我朝着爸爸以前有过的轿车,朝着坐在方向盘前的霍尔斯特,从银枪盒子里射出去的。或者那只是一块小骨头,一个指关节?

满客车嗤嗤又哐当地响,沉闷单调的雷,这些让路易斯迷迷糊糊睡着的声响现在又唤醒了他。他觉得胃里寡淡无味。他对面坐着两个旅行的商人,两人嘴里都叼着一只烟斗,膝盖上放着文件夹。平坦葱绿的风景,一闪而过。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列火车,其实更多是一列火车的概念,若干米高若干米长若干米宽的这样一个长盒子,是轮子上一个脆弱、无意义,尤其是再简单不过的玩意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安放着。我都可以碰到火车的天花板,这我从来没想到过。我刚刚还站在修道院学校的院子里,在我祖父的影子里,而他现在卧倒在床奄奄一息。

路易斯挣扎着爬了起来,攥住了可以把窗户拉开的沾满灰的宽皮带。他在行李网兜里找了找,但想不起来自己带了什么行李。他拉了拉皮带,但是窗户锈死了,封住了,黏实了。他想起来了,他是想打开门的。他用尽力气拉了拉门把手。(“不,小傻瓜,门是要从外面打开的。”)他往门上压过去。

(“不,小傻瓜,首先要把门把手往下按。”)

两个旅行商人中年纪轻一点的那个把文件夹放到了身边。路易斯以为他想帮他,但那男人只是拉了拉他的袖子。“别费劲了,小伙儿。”但是,拉夫命令说:“你这傻子,往下按。”一阵穿堂风吹过了车厢。商人叫了句什么,拽住了路易斯的衣袖和领子。电话线杆飞速掠过,后排房屋、小花园和两个抽烟斗的男人情急之下的祈祷就慢下来了。

甜味出自乡村。村/存、寸、蠢,他想不到怎么押韵。押韵的词儿都是自然天成的吗,还是有人发明出来的?古日耳曼人只押头韵,而罗曼语言里是押尾韵。我们都是亲法分子 ,我们诗人。

巴斯特赫姆这个名字,由诗人理应认识的花花草草之间的白色卵石组成。穿吊带裤的车站站长巴克尔斯对一个农夫说,德国人又回来了。“黑卫队”重新占领了整座阿登山脉,现在正往安特卫普进发。我保存了莱因哈德·特里斯坦·奥伊根的照片。我应该把它重新贴到衣柜旁边的墙上去吗?钢铁时代又回来了?钢铁时代就持续了半分钟。天道如此,头昏目眩的钢铁和皮革骑士都要被消灭。道德也会被消灭。路易斯·塞涅夫,或者叫洛德怀克,洛德,路,是目击证人,会写出颂歌、哀歌、新婚颂诗,只是不知道他要些什么。等我下一次去根特的时候,我一定要给自己买本韵律辞典。

比如说,为教父写一首哀歌。

“直到最后一刻,到了更衣室里,他的同志们都还……”

“‘黑卫队’就这么互相称呼的,莫娜。”

“……那就说他的朋友吧,让我把话说完。他的朋友们都还在吵吵嚷嚷。因为他的朋友们想在他的棺材旁边演唱《弗拉芒狮子》。”

“这些人到底怎么想的?这也太不是时候了,这会儿冯·伦德施泰特 [573] 都已经到了阿登山了。”

“但主教大人不愿意。他说:‘一大堆弗拉芒激进分子还没有关进监狱。或者又被放出来了。他们有可能会混进教堂一起唱《弗拉芒狮子》。然后唱《肯彭兰》。如果不留神的话,他们还会唱起《我们出发打英国》。’”

“主教说得对。很可能这真不是时候。”

“但他们并不想在教堂里唱,而是在他的坟前唱。”

“那现在他们在他的坟前奏什么曲子呢?不会是《布拉班人之歌》 [574] 吧?”

“他们统一了意见。《走向未来》 [575] 。这首歌在战争期间没怎么演唱过,而且也很弗拉芒。”

“雷克斯的人不是演唱过吗?”

“我觉得棺材太小了。还是说这是我的错觉?”

“他身子缩了,但是也没有比别人缩得更多啊。”

“他整个身子都发青,就像个李子。”

“他活着的时候就这样?”

“当然了,你这小笨蛋。死了就发白了啊,同所有人一样。”

“他最后还有了一点淡紫色。修女们看到了,就只互相看了看,拉长了脸。她们不敢说出来。他什么都听得到的。她们说到‘塞涅夫先生’的时候,他的睫毛就会动。”

“他的头整个都缩小了,这可能会让人吓一跳。大家不会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最后五天也没吃任何东西,莫娜。半点吃的都没有下肚,半滴水都没喝。”

“可是点滴是一刻不停的。”

“他最后吃下去的,就是一块小海绵了。他咬了一口,修女谷杜勒想要从他牙齿中间拔出来,但太晚了。他已经吞下去了。”

“什么?他还戴着假牙吗,莫娜?”

“戴着啊。我想让他到最后一刻都看上去整齐利落,会有人来看的嘛。”

“还有那个呼噜声。我知道这现象很自然,但还是觉得让人难堪。”

“修女长握着我的手。‘夫人,’她说,‘他已经在我们的主那儿了。’”

“这样最好不过了。”

“是啊,他已经越来越迷糊。而且很容易暴怒。只要有什么不合他的意,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也会像疯狗一样叫。”

“如果他再轮回到世上来,就像印度人相信的那样,那他肯定是一只梅赫伦牧羊犬 [576] 。”

“是的。不会是诺拉家那只哈巴狗。”

“你吼叫的声音大得吓人啊,莫娜。”

“我也没办法不这样叫。”

“这样做尽样子,对着医生又是叫又是骂的。我可真觉得难为情。”

“这是他们的错。”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们治疗他又没有治疗错。”

“他们应该给他注射那种肾上腺素。我已经求了他们一年多了。”

“但是那东西不是国家已经禁止了吗?”

“国家没禁止,是主教禁止了。”

“可是他比教皇还更信天主教啊。我都还能想起他去领圣餐的样子。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很诡异。他闭着眼睛。我想:‘我的上帝啊,他这样要撞到别人的!’你真的可以看出来,他在那一刻舌头上不是小麦粉烤的一块薄饼,而是我们亲爱的天主上帝本人呢!”

“没发酵的小麦饼,莫娜。”

“是啊,是啊。”

“对啊。这才是生命。”

“所有有生命的,都会死。星星也是。”

“我还是没有戴面纱。我首先想的是戴一副墨镜,但你也知道瓦勒人是什么样儿的。到时候就会有人说:‘你看啦,她又想借机会显摆自己了。’”

“他们甚至都不把斯塔夫从牢里放出来,好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

“抱歉,这话儿不对。斯塔夫是自己不想去。‘我不会在瓦勒丢人现眼地夹在两个宪兵中间,哪怕他们都穿着便衣。’他说,‘再说了,我父亲根本不想要这么一个隆重的葬礼,还配上圣母教堂里的十一点弥撒。他就想葬在诺尔登德,在小教堂里举行个葬礼,不要有这么多人!’”

“我们作为他的家人能这么将就吗?我们能这样对待我们的母亲吗?葬在诺尔登德,几公里远的地方,就因为安托伊内特·帕西尔斯住在那儿?”

“我们也蛮可以把他葬在朔里斯,那儿住着梅仑,她也是他的情人。这个地方至少近一点。”

“是啊,如果走瓦勒赫姆公路的话。”

“不论怎样他反正不想有圣母教堂里的安灵弥撒,这他说得够多的了。这样的荣耀太重了,他说。”

“尽管如此,还是这么办了。就因为隆德泽尔的牧师要这样。”

“也不是所有的事儿都照他意思办的。你想想,如果他要让我们把他扔到垃圾桶里呢。”

“我只是在说,斯塔夫是怎么说的,莫娜。”

“他就从来没说过实话。”

“看起来安托伊内特·帕西尔斯本来是非要来不可的。但她丈夫狠狠地揍了她一顿,让她没了这想法。”

“她要来了肯定会扑到棺材上去的,你也知道她那人。”

“他在遗嘱里提到她了吗?”

“这你还问?不过我们真得想想法子关紧闸门。至少有五份遗嘱,每一份都作数。”

“顺便说一句,‘泰坦尼克’的老板娘似乎也在教堂里。但我不认识她。那一堆人里我也没有注意到她。一个肥胖的金发女人,穿着呢,比较浮夸吧,就像人们说的那样。”

“有些人就是一点儿节操都没有。”

“她肯定在这几个月里从他那儿吸走了五万法郎。更不用说那些金子了。”

“哪些金子?”

“就是他脑子不灵光了以后,最后带到‘泰坦尼克’的金子咯。用了他的两个行李箱呢。他整个腰板都弯下去了,就那么一点点拖过去的。”

“两箱子全是金子?”

“当然不是。‘泰坦尼克’的金发娘们和另外两个,一个法国妞儿,一个是马提尼克岛 [577] 来的,她们肯定脱掉了衣服。而他就把满满两箱子土倒在了地板上,她们肯定就光溜溜地在土里挖拿破仑硬币和金币。”

“那现在这些金子呢,莫娜?”

“现在都无所谓了。看看报纸就好了!”

“我就这么一问。”

“他真是让我操尽了心。”

“她的老婆也是啊。最后一个月了,他才表现出了一点儿对她的尊重。可是太晚了哦。”

“她真让我难过,在教堂里坐在轮椅上,手臂里一大捧菊花。”

“居然没有人把棕色的纸从菊花上拿下来,我觉得这也有点儿难看。”

“是啊,他到了最后一刻还是忏悔了。‘我有罪孽,’他说,‘现在,我受到上帝宝座上传来的呼唤,我才意识到我得汇报清楚了。我没有听德·波利尤先生的话。他从加丹加 [578] 回来的时候说:‘我们得像老黑鬼一样。他们如果感到死亡临近,他们就会把自己的孩子和孙子叫到身边,告诉他们一切,包括一切他们认为必须教给他们去过日子的东西。’现在我到了必须讲出一切东西的时候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能教给你们什么。我不是个好榜样。’我说:‘可是,父亲,你肯定会想起一点什么的。’‘我什么都想不起。’他说。第二天他给电话公司打了电话,让他们在他的墓里装一个电话机,万一他又想起了什么呢。副经理来了,说:‘没问题,塞涅夫先生,我们会弄好的。我们会铺一条电话线,您都不用付通话费,只要付接线费就好了。’”

“哎哟喂,我马上要尿裤子了。”

“您不用付通话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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