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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比利时(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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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啊,妈妈。他为什么会送我礼物呢?”

“没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秘书的儿子。”爸爸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可以转告他说,你得到礼物很开心吗?”

“可以,妈妈。当然了。”

“对劳森吉尔说,路易斯趴了下来,拍着手掌,狗一样地叫:谢了 。”

“斯塔夫,别闹了。”

“你应该请他晚上来我们家喝一杯。”爸爸沉思着说。

“但是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啊。”

“那我就在‘弗拉芒之家’宾馆里拿一瓶来。他最喜欢喝什么?烧酒 ?”

“库瓦西耶 [277] 。”

“好,要不就星期五晚上?”

“星期五晚上不行。那个时间他要去市政厅地窖出席招待军工生产总监 的晚宴。”

“那就星期日。”

“他不喜欢到比利时人的家里做客,斯塔夫。”

“我们不是比利时人,康斯坦泽,我们是弗拉芒人,是日耳曼兄弟部族的。”

“他不想冒昧打扰的。我觉得。”

“可是我们欢迎他来啊!你想想,我要是他的话,背井离乡在这儿,肯定会乐意来的。”

“我相信,他不想来的,免得有邻居说闲话之类的。”

“唉,战争这不是个好事儿。”爸爸说,“一片好心都会被战争糟蹋掉。”

初看起来,蛋头对待路易斯,就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不过他在谋划些什么,在预备仁慈的致命一击,而且就在这一刻,在他穿着长袍挺直了背走来走去的时候。他的视线还短暂地落在了十字架上受难基督流着血的石膏脚上,很可能他正在以此为理由来反驳那些声称在各各他山 [278] 上没有用钉子,因为在十字架上行刑时会用绳索绑住罪犯手脚的人。

班上笼罩着冷漠而昏沉的气氛,因为学生们很快就看穿了,这不是他们要留心在意,记下所学内容的那种课,蛋头从来不会问他们问题。这就是场深入无人之地的探险,探险者,站得笔直的蛋头发出单调的喃喃低语,完全就是擦着他们头顶说出布道词,既不期待有人提问,也不想听到有人插话。他说出的那些东西,没有一个人能懂,都是些彼此没有关联的意见,指向一个和任何可以想到的教学计划都离得无比遥远的领域。

蛋头已经为此受到了上一级的谴责,但显然还是没法放弃这样神志迷糊的念叨。路易斯拒绝听这些,但他觉得这都是单单为他一个人施行的。

蛋头站在了窗户的十字梃前。在左下方的角落里,在脏兮兮的玻璃窗后面,可怜的小树的枝干和叶芽在风中飘动,树干是看不到的。铁护栏也看不到,莫里斯·德·波特就是无助地挂在那儿,被行了十字架的刑。“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蛋头说。这话听起来像是他一大堆唠叨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总结句,就好像他每句话都会说得接不上气,要像打水球那样停下来大口吸气。“我们必须准备好迎接他,在思想中、在诗中 准备好。这样我们也许很快就能见证他的降临,听候他的差遣。”然后他(就像最近几个星期经常做的那样)用犹太名称来称呼上帝,不是耶和华,那是一个误读,一个谬解,应该是雅威。这个可怕的发音在弗拉芒语里就是“呀!喂!”,土气又粗鲁。蛋头将一束矿物质地的煤黑色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我,如果用诗 来称呼,那可以说是红宝石的闪光了吧。因为他凭着无耻的冒险精神,大胆闯出了这个积灰的学生笼子,把他的朋友、侄子、身边人兼豪门宠儿托付给了妈妈照料。这样的信任挺古怪的,他最近到底怎么了?

“听候他的差遣,哪怕他离我们而去,任我们堕落。”

教士长袍下面的支架似乎变得脆弱不堪。他虽然还是像一名军官那样身体僵直,但是动作却变得缓慢、小心翼翼,像个梦游者。他没睡足觉。

“怎么抵达他?只有通过人。在这样艰难的时代,这一点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我自己最近才深切体会到了,只有人可以给他一个名字,而且是人群中被压得最低的那些人。因为艾克哈特大师在说‘他显灵,是为了所有人能称他的名’的时候忘了这一点。他要么就是忘了,要么就是想象不到人会变成怎样的兽类,所有人,因为今天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

(教父不经意地说道:“蛋头,学校里隔墙有耳的。”)“我们只能在沙漠里期望着他,然后他就会走近我们,因为沙漠会成倍扩大,尽管我们周围的主导维度看上去已经是期望的维度,是其中一个维度,在这个维度里占据统治地位的是野兽般的乌合之众,是把自己抬高成理论的平庸。”(以上帝的名义,别再说下去了,闭嘴吧。嘘。教父的嘘声从远处传来。)

蛋头的这些梦呓般的话就和他修过指甲的手指一样,拂过路易斯的脸颊,抚摸他耳朵边的绒毛,教士站着睡着了,而这絮絮叨叨的轻柔唱诵还在从他嘴中流出来,秋天的阳光变得暖和,苍蝇围着路易斯昏昏欲睡的额头飞舞,是那种发出彩光的大苍蝇,因为弗里格也在其中。

当德国军队走过莱厄大街,迈过格略特市场的时候,路易斯费劲地找回了起初那种激动的心情,那是掺杂了恐惧和兴奋的情绪,目睹他们——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年龄,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古铜色脸(其实还是男孩子呢,比他稍微大一点)——就这样走进了瓦勒城。“就像刀子劈过了黄油。”忒杰说。现在他们看上去是受过训练的男人了,穿的都是合身的制服了。对比利时的突袭和入侵都已经完成了。因为他们眼前没有敌人相对,他们那些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粗野劲头都消散了。路易斯觉得多少受了这些一身阵地灰 的普通男人们的蒙骗。就好像他们之前在动荡喧闹的五月,枪射个不停,大声吼叫着不停地冲进来的样子,就是一出歌剧中的场景,还配有军乐队指挥和骷髅头军帽。现在骷髅头天使都被派去了冰天雪地,要把那些被不信神的委员会煽动起来的俄罗斯鞑靼农民赶尽杀绝。

钉了中世纪大钉子的市政厅橡木大门,上面挂了一面狮子旗和两面纳粹十字旗,门上又镶了一扇小门。

要么现在,要么永不行动。那就现在吧。

路易斯拉开了小门,在门后院子里看到了刻有“胜利与太阳 ”的鲁内文 [279] 和“弗兰德纳粹青年团 ”的德国哥特体文字的招牌。他登上了几个世纪以来被僧侣、战士和议员大人们踏过的蓝色花岗岩台阶,朝着某个声音的方向走去,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他自己怦怦心跳的不规则回声,像是有人用拳头砸在装了软垫的墙上。

一个脸上长雀斑、穿蓝色衬衣、戴黑色领带的男生坐在一张堆着杂志和传单的桌子边上,头上是穿着铁铠甲的元首 照片。他说:“弗兰德万岁!”——“弗兰德万岁!”路易斯也说,然后说出了他在镜子前练习了好几天的句子,“路易斯·塞涅夫,报名参加弗兰德纳粹青年团。”这男生抱起长毛的双臂,打量着这个新人,站起来,把自己短裤的裤腿往下拉了拉,消失了。在桌子上摆着:《高歌的小旗子》《为了民族的价值而斗争》《大尼德兰的未来》。我迈出了第一步。之前没有向任何人寻求过帮助、支持或建议。这还不能说明我的信仰吗?

“这不会是真的吧?瞧瞧谁到我们这儿来了!”一个友好的粗壮青年,穿着黑色马裤、靴子和黄卡其外套的走到近前来了,他那张肤色白皙的圆脸路易斯觉得挺熟悉,很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像电影《俯冲轰炸机》中的卡尔·拉达茨 [280] 。这是路易斯在上学路上时不时会注意到的年轻男人,穿着亮灰色三件套西装,站在吾圣母大街上的热内瓦鞋店里。

“在下热内瓦。小分队队长。你不是印刷厂塞涅夫家最小的孩子吗?”

“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是你祖父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想来报名的,队长。”

“那你祖父……”

“他和我报名一点关系都没有。”路易斯莽撞地说。(第一时间表明我的立场。)这个口气让雀斑男生有点反感。一个霍屯督人。

“你叫什么?”

“姓塞涅夫,叫路易斯。”(我已经按照规定报了名的呀!)

“好吧,真够见鬼的。”队长把手插在腰间,撒开腿站好姿势。与周刊上的墨索里尼不无相似之处。他用放慢了的拳击手法往路易斯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并不痛,他及时收住了力道。

“你在看到我的手朝你过来的时候,就必须立刻收紧腹肌。”

“我没看到你的手过来。”

“当然看不到的。”热内瓦说。

在一间带罗曼式拱顶,满是灰尘的小厅里,路易斯在明信片上看到过这间厅,穿着体操服的五个男生趴着一字腿坐在地板上,双手交叉垫在脖子后面,将脸压到两腿之间。他们气喘吁吁地大声数着数,刚刚数到二十三;其中一个名叫海恒多恩,在中学里上二年级,他几乎撑不住了,没法挺到五十,只是喘着气坐着,呆呆地目视前方。

热内瓦给大家介绍了路易斯。男生中有两个试着压碎他的手。海恒多恩说:“塞涅夫,谁想得到你会来啊?”接着他们都蹲下来,听队长说话。队长——很可能要逐步完成铁一样的工作计划,他一直在看手表——做了一通关于鲁内文的演讲,要识别这些符号的意义,我们落后的学校系统只会起到阻碍作用。其实这些居然要由一个小队长来解释,是有点让人费解的。每个孩子都知道呀,鲁内是从哥特语中的“废弃物”(runa)这个词变来的,以前都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用的,为了与他们的神沟通。队长称它们是“抵达他们本质核心的文字”。这样说倒也可以。队长不停地翻开一本灰色小书查看,然后说,奥丁神 [281] 在山上经历了誓死奋战和死后重生之后,下了山,说:“我举起了鲁内文,这些树枝,里面写了命运的符号。懂了吗 ,博斯曼斯?”

博斯曼斯是一个外表瘦弱可怜的男生,肯定是彤杰斯大街那边来的,他惊吓地点点头。

“那就用你自己的话再讲一遍。如果你成了一名冲锋队员,你要怎么向毛头小子们讲这个故事。就拿塞涅夫开个头。”

博斯曼斯用充满仇恨的老鼠般的眼神看着路易斯。“奥丁有两只乌鸦,它们什么都会告诉奥丁。他还有一匹八条腿的马,两匹狼。他只有一只眼睛。他的脸大多数时候别人是看不到的,因为藏在一顶宽檐帽下面。”

“博斯曼斯,我们不是在这儿听笑话的。要讲的是鲁内文!”队长吼道。“懂了吗? ”

“这样啊。好吧,奥丁,他懂鲁内文。”

“当然了!”

“因为他在一棵树上挂了九天,什么都没有吃,什么都没有喝。”

“还被一支长矛弄伤了。”海恒多恩说。

“讲鲁内文,海恒多恩!”

“奥丁,”博斯曼斯有气无力地说,“他,呃,将鲁内文,呃,就是命运的,呃,符号,呃,写进了我们的根……”

“我们的根,”队长说,“博斯曼斯,人是植物吗?”大家笑了。路易斯也笑了。热内瓦,这个头儿,真是个同志。他叹了口气。

“我们现在练练击剑吧,队长?”身材强壮的男生中有一个问道。

“曼斯菲尔德,首先得学理论。而且这里是我发布命令。”

“是,队长。”

热内瓦看了看手表,然后又看了看他的灰色小书。“科特赖克 [282] 宣言里是怎么写的?其实这个问题本来只会问冲锋队员的。但是我现在倒要问问你们。”

没有人知道答案。路易斯从来没有听过。是1302年的那些胜利者于金马刺战役之后在科特赖克发表了什么宣言吗?某种对独立领地的宣告?

“一个民族,一种青年!”热内瓦喊道,“我们建设的共同体是容不下寄生虫的。我们只认识我们的民族生活这套齿轮机械里的够格零件。所有等级偏见和所有党派政治都必须毫——不——留——情地消灭掉。这就是我们的青年领袖,埃德加·列赫姆布列说的,而我就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还有问题吗?”

因为别人都不说话,而不回答队长又是对他不敬,并且他又想从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一个不会受人惊吓的男子汉、够格的成员的印象,路易斯就开口说:“在学校里有的人说,弗兰德纳粹青年团是反对天主教的。对这样的传闻,我要怎么回应呢?”

“这是谁说的?有的人是什么意思?”热内瓦的圆脸变成了粉红色。

“老师说的。”

“哪个老师?说出名字来!”

“是啊,说出名字来!”曼斯菲尔德说,就好像他马上要去爬学校的碉堡,霉烂的牙齿间含着希特勒青年的匕首。

海恒多恩说:“你就公开说了吧,路易斯。我也知道那些名字。”

“埃瓦利斯特·德·鲁内·德·盖霍夫。”路易斯低声嘟哝道。

热内瓦在他的指导书背后写了下来:“德·鲁内,德·盖霍夫,还有谁?”

“这是同一个人。”海恒多恩说,“他有两个姓。”

“哦,是个贵族。得让人给他好好上一课了。”

“你想要做什么?”路易斯说,然后马上加了句,“队长?”

“你的学校,到了某个时候就要关掉了。我们会把它变成一座弗兰德纳粹青年团的堡垒。搞政治的天主教主义要斩草除根。”

“我们要向校长汇报,对吧,塞涅夫!”(他在这里有个大嘴巴,海恒多恩,这个牛皮大王。)

“他知道的。”热内瓦说,然后又用威胁的语气重复道,“他知道的。”他念了起来:“‘谁如果没有认识到,他的生命和他的民族的生命都是注定要为了最高的精神进入特定轨道,他就不是国家社会主义者。我们承认我们民族的基督教品质。我们努力保持这个品质,我们会为此全力以赴。’我没法表达得比这更好了。我们是什么,同志们?是庸俗的、无意义的物质主义的产品吗?”

“不是。”海恒多恩积极地回应。

“左右我们的就只是盲目的本能吗?”

“不是。”路易斯说。

“还是一种铸造我们的意志的本能?”

没有人回答。

“希腊人是怎么说的?”

没有人知道。路易斯在想,找到了“agape” [283] 这个词,这是蛋头说过的一个词,他向蛋头恳求更多的光、帮助和知识,但只有这个可恶的“agape”冒了出来,挥之不去。他要明年才会学希腊语呢。热内瓦说:“他们说这是场战斗,一切的一切,从头开始,一切的一切都是战斗。达尔文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了很多东西。”曼斯菲尔德说。

“他说生存就是为了生存而战斗。明白了吗?对我们,对弗兰德的纳粹青年来说,活在这个世界的目的,不是像懦夫一样逃离战斗!这不是和丸子汤一样清楚吗?对不对?但这场战斗要得到升华,升华成什么?”

“升华成超人 [284] 。”博斯曼斯大着胆子说道。

“不,博斯曼斯,是升华成人类的天才。”

“但上个星期,队长,你还说是超人 。”

“博斯曼斯,那是上个星期。懂了吗 ?长话短说,我们是动物吗,同志们?”

“不是。”博斯曼斯喊道。

“不是。一定要有人来显示人所有的力量和伟大。”

“那就是我们。”博斯曼斯说。

“没错。”热内瓦在他的皮包里翻来找去。在找香烟吗?当然不是。他掏出了一个铜制的牙签,开始剔牙。“而道德,这是强力施加给我们的习惯。你们明白吗?善和恶,一切都来自同一个源头。明白吗?如果你是神父,塞涅夫,那你会把你的生命献给你所谓的上帝,如果你一定要维护正义,就像大多数人偶尔做的那样,如果你对生命说‘感谢’,这后面都是强力在决定。明白吗?”

“明白。”路易斯说。这话说得对。“但是在学校里……”他刚开了个头。

“你的学校,”热内瓦说,他从嘴里拿出了牙签,打了个响嗝,“这就是我的回答。”

大家都笑了。他们在笑路易斯。接着,热内瓦又一下子变回同志,变回了善解人意的朋友,常常藏在钢铁般严酷的首领背后的那个朋友。

“你是个思想家。”他说,“这对你没啥坏处。想吧,想吧,只要你愿意。但你不能只想,你也要做一个思想的战士,一个盗贼,一个思想的摧毁者。明白吗?”

“明白。”路易斯积极地回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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