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
“大概吧,大概吧,我只是想说……嗯,人人都喜欢足球,不是吗?可以这么说吗?”
布里特-玛丽一言不发。
巡逻车经过街角的商店,向前开了一段,停在一座灰色的小矮房门口。房子一共两层,对面有个花园,园子里站着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年纪大到可能这个社区还没建成的时候她们就住在这里了。两个老太太把着助行器,向巡逻车投来狐疑的目光。斯文陪着布里特-玛丽走下车,朝她们招招手,她们没回应。雨已经停了,布里特-玛丽依然顶着竹帘子,斯文按动房子的门铃,布里特-玛丽在披萨店见过的那个盲女——虽然她的身材和她的房子都是标准的立方体,但布里特-玛丽绝不会说她胖——开了门。
“嗨,银行。”斯文高兴地说。
“你好,斯文。你把她带来了?”银行面无表情地说,冲着布里特-玛丽摇摇手中的棍子,“房间的租金是每星期两百克朗五十欧尔,不赊账。我要是把房子卖了,您就不能租了。”银行嘟哝着说完,跺着脚走进屋子里,也没请他们进去。
布里特-玛丽跟在她后面进去,略微踮着脚,因为地板很脏,哪怕穿着鞋,她也不想走在上面。一条白狗趴在门厅里,周身围着一圈胡乱堆放的板条箱。布里特-玛丽倾向于认为,箱子乱堆是由于主人不讲究,而不是因为主人瞎。当然,她绝对没有任何成见,只是相信盲人也有不讲究的时候而已。
房间里到处都贴着一个穿黄色球衣的女孩的照片,在其中少数几张里,女孩身边还站着个老头,正是娱乐中心照片里的那位,不过这几张照片里他显得年轻多了。布里特-玛丽意识到,死在厨房地板上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年纪可能和她现在差不多。不知道这么想是否显得她有些老,近些年也没多少人供她和自己比较年龄。
斯文站在门边,胳膊底下夹着她的花盆和包。
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想到这里,布里特-玛丽蓦然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我们非常想念你爸爸,银行,全博格都想他。”斯文冲着门厅里伤感地喊道。
银行没说话。布里特-玛丽不知道该干点啥,于是抢过斯文胳膊底下的花盆。斯文摘下警帽,仍然站在门槛上。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们认为,未经女士邀请就跨进她的家门是很不得体的行为,所以只好站在门口。
布里特-玛丽也没邀请他进去,尽管看到穿警服的人堵在门口会让她很不自在。她注意到路对面那两个老太太依旧站在花园里瞪着他们。
邻居们会怎么想?
“还有别的事吗?”她说。其实她的本意是“谢谢”。
“没了,没了,没别的事……”
“谢谢您。”布里特-玛丽说,可听上去更像“再见”。
斯文尴尬地点点头,转过身,朝巡逻车走到一半时,布里特-玛丽深吸一口气,清清嗓子,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谢谢您送我过来。我应该……嗯,我是说:我应该谢谢您送我过来。”
警察转回身,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趁自己尚未突发奇想,布里特-玛丽赶紧关上门。
银行走上楼梯,棍子在她手里更像拐杖,而不是探路棍。布里特-玛丽搬着花盆、挎着包,摇摇晃晃跟在后面。
“厕所。水池。您得到别处吃饭,因为我不喜欢在家里闻见油烟味。白天最好别待在这儿,因为中介会带人来看房。”银行哼哼唧唧地说,掉头朝楼梯走。
布里特-玛丽跟在她身后,客套道:
“哈。我得为先前的事向您道歉,那时我不知道您是盲人。”
银行咕哝了一句什么,准备下楼,可布里特-玛丽还没说完。
“不过,我想告诉您,假如有人站在您身后,您是没法让他们马上意识到您是看不见的。”她关切地提醒对方。
“天杀的,伙计,我没瞎!”银行咆哮道。
“哈?”
“我是视力障碍,凑近了能看清。”
“多近?”
“我能看到狗那么远。狗能看到我看不到的地方。”银行指着狗说,狗在三英尺之外的楼梯上。
“好吧,那您实际上跟全瞎差不多。”
“我就是这个意思。晚安。”
“也不是我抠字眼儿,我当然不是那种人,不过,我今天在商店的确听见您说‘瞎’这个字……”
银行似乎在掂量该揍墙还是揍她的脑门。
“如果我说我瞎了,别人就不好意思多问,不来烦我。如果我说我有视力障碍,他们会没完没了地讨论半瞎和全瞎的区别,烦得要死。好了,晚安!”银行总结完毕,朝楼下走去。
“我能问问吗,既然您不是全瞎,为什么还拄拐牵狗戴墨镜?”
“我的眼睛怕光,狗是帮我探路的,它就是条该死的土狗。晚安!”
白狗露出伤心的表情。
“那棍子呢?”布里特-玛丽不依不饶。
“不是盲棍,就是根手杖,我这条腿的膝盖不好。另外,前面的人不肯让路的时候,拿棍子扒拉很方便。”
“哈。”布里特-玛丽说。银行用手杖把挡路的狗扒拉到一边。
“先付钱,不赊账。还有,我白天不想在这儿看到您。晚安!”
“请问您什么时候卖房子?”
“等我先找到脾气好到能在博格住得下的人。”
布里特-玛丽站在楼梯顶端。银行和狗离开之后,整段楼梯显得格外荒凉陡峭,片刻过后,前门砰然关闭,整栋房子淹没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
布里特-玛丽环顾四周。又下雨了,巡逻车已经开走。一辆卡车孤独地驶过窗外。更多的寂静。布里特-玛丽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她掀起被单,往床垫上撒了一层小苏打。
她从包里拿出清单,上面什么都没记,也没有需要打钩的。黑暗卷进窗户,裹住布里特-玛丽,她也不开灯,而是从包里翻出一条毛巾,用它捂住脸,站着哭了一会儿。她不想坐在还没清理干净的床垫上。
下半夜的时候,布里特-玛丽才注意到那扇门,就在窗户旁边。门板的另一边应该不是什么房间,似乎只有空气。布里特-玛丽起初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得不拿出一瓶菲克新,把门上的玻璃擦拭干净,然后才去碰门把手。门把手卡住了,她使出全力连拉带拽,甚至顶着门框,利用体重(其实她也没多少体重)尝试转动它。某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瞥见了外面的世界,想起了肯特和他说过的她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话。那一刻,有种东西逼着她聚集全身的力量,带着近乎狂暴的蔑视和反抗,最终征服了可恶的门把手。豁然洞开的刹那,她向后倒去,雨水紧跟着钻进来,淋到了地板上。
布里特-玛丽靠坐在床边,呼吸沉重,凝视着门外。
那是一个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