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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小说家(2/2)

目录

“小橘子,你认识赤发鬼吗?你的爸爸妈妈呢?”

“你有东西吃吗?”

久藏拿出最后一个烧饼,递给小橘子。“给你吧,我进城之前吃了好几个。”

他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小橘子就把烧饼吃掉了。然后走到天井,用双手接了些雨水,喝了下去。

“吃的东西和水都没有了。邻居哥哥就是出去找水给我喝,在井边让人十二区的人捅死的。我可能是我们七区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了,天亮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杀我。”小橘子坐在地上说。

“也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吊在树上?”

“是啊,就那么吊在树上,睁着眼睛。所以我把自己的头发剃了,看他们怎么吊上去。爸爸妈妈在京城乱了之后,就不见了。”

久藏把包袱放在地上,在小橘子对面坐了下来,说:

“妈妈没有告诉我你们城里人是这个样子,每天杀来杀去,杀完了还要把脑袋吊在树上。”

“我也不记得是一点点变成这样,还是突然一天变成这样的,还有吃的吗?”

“没了。十二区是什么呢?刚才你说的。”

“京城一共有十三个区,十二区和我们七区紧挨着,虽然他们那些区已经打了许多年,有的中间还砌起了墙,可我们七区一直没有参战。我们这个区都是画画的,写字的,也有唱戏的,不会打仗,听爸爸说,当时大家凑钱把这个区买下来,就是希望能安下心来做些自己的事,没想到最后还是有人来打我们。”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村子里,也经常打架,埋我妈妈的时候,三炮还在背后踢了我一脚,我一直追到他家里踢回去,可是踢一脚也不会把人踢死啊,杀了人如果跑得慢了,就要跪在庙里偿命。”

“十二区最近一年一直在打败仗,水井也丢了。所以他们就来抢我们的,还有就是他们想要我们的字画。”

“字画干什么用?”

“有人说如果有一天仗不打了,这些字画就能换好多东西,比金子还值钱。而且越是死人的东西越值钱,活人的不值钱。所以他们就开始杀我们了。我们死光了,字画就变成了死人的东西了,谁也画不出来了。”

久藏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画。小橘子的妈妈那时候和小橘子现在差不多大,手中的叶子似乎并没有吹响。

“这幅画也算吗?”久藏问。

“算。爸爸画的,十二区的人开始打我们的时候画的。画完他和妈妈就不见了。你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吗?”

“你妈妈在让你赶快跑。”

“赶快跑?”

“是啊,你妈妈是在吹叶子啊,让你赶快逃走。画上是这么画的。”

“可是没有地方可逃啊?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侠客,妈妈这么跟我说的。”

“久藏,他们可能马上就会来了,来抢这幅画。”小橘子看了看门外面,雨像帘子似的把世界分隔开来。

“那我们赶快把它收起来吧。”久藏听见自己的肚子叫了起来。

小橘子摇摇头,说:

“我们七区的人,家里都挂画,虽然快要死光了,画还是挂着,很多人就是死在画前面的。”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

“嗯,我们等着吧。”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好像有人把京城当做鼓,用力捶着。久藏的肚子又叫了起来,为了不让小橘子听见,他把杀猪刀在石地上蹭着,蹭了一会又把弹弓从腰上摘下来摆弄。

“你找赤发鬼?”小橘子突然说。

“是啊,你认识他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头人啊。”

“头人?”

“京城的头人,听爸爸说,当年京城其实是一座城,是他把京城切成了十三个区,买给了不同的人,当年京城还有皇上呢,皇上死了之后,他就成了头人,无论十三个区怎么相互残杀,每个月都要向他交钱。”

“他住在哪呢?”

“住在头城,在京城的最中央。”

“明天我就去头城找他。你认识路吗?”

“爸爸说,他有枪。”

“枪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据说是用大家交的钱,向外国买的。二区和六区的年轻人曾经联合起来攻打过头城,所有参战的人都被赤发鬼的枪打死了,尸体上都是窟窿,血流净了。所以现在二区和六区的地盘最小,赋税最重,年轻人也最少。”

“那我就小心一点不让枪打到,如果身上有了窟窿,就不能回家了。二狗他爷前年让牛顶了一下,身上多了个窟窿,再也没爬起来。”

这时久藏听见,宅子的大门让人推开了,一群人进了天井。

“他们来了。”小橘子说。

久藏把刀提在手里,说:

“不用怕,你在屋子里待着,我一会就回来,明天我们去找赤发鬼。他杀了我爸爸。”

说完,他推开房门,走进了雨里。

我慢慢吸着烟,品尝着久违的烟的味道。

没有说话,也没有行动。

“我在写一篇小说。”小说家吐出一团烟之后说。

“一篇小说?”

“是,我一直认为把正在写着小说讲给别人听会有霉运,可是,”他好像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我没有讲,运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啊。愿意听吗?

“你打算就这样站在墙头讲给我吗?”

“是啊,站在这里才有讲出来的冲动。可以讲吗?”

“可以。”

“这篇小说叫做《心脏》,写一个叫做久藏的孩子给父亲报仇的故事。听起来很俗套吧?可是有什么东西是不俗套的呢?仇恨这东西在生活里无处不在啊。在我看来,小说这东西除去技巧不说,涉及的主要事情是真实和虚假的问题,而不是其他问题。久藏的父亲在他一岁的时候给一个叫做赤发鬼的人杀掉了,久藏的妈妈带着他逃到了乡下。十八年后,久藏的妈妈死了,久藏来京城找赤发鬼报仇,因为从根源上说,一切都是从赤发鬼把他爸爸脑袋割掉开始的。他来到京城之后,发现京城正处于动乱之中,成了头人的赤发鬼把京城分成了十三块卖给了不同的人,这十三区已经打了将近十年的仗,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不是同一个区的人,说来可笑,可是想想许多事情就是如此啊。赤发鬼能够在这样战乱的城市里一直做头人,是因为他手里有枪,杀人不费吹灰之力,谁想冲击他的位置,一把子弹就把问题解决了。久藏在京城的第一个晚上,遇见一个叫做小橘子的女孩儿,父母不知所踪,独自守着一座空房子,其他区的人马上会来杀她。久藏就把找赤发鬼的事情放在了一边,准备先不让小橘子被杀掉再说。”

小橘子。小说家的故事里面有个女孩儿叫做小橘子。十二岁。

“然后呢?”

“还没有写出来。”小说家把双脚又向前挪了挪,看上去好像一阵风就能够把他带走。

“但是你已经想好了,对吧。”

“没有想好,思路在这里断掉了。因为久藏是个傻子。”

“傻孩子?”

“差不多。脑袋不怎么好用,也不会武功,只是一心想保护小橘子,然后去为父报仇。所以写到这个傻孩子拎着父亲留下的杀猪刀走进雨里,思路就断了。我不想让他死,可是看起来他完全没有胜算。”

“如果他死了的话,是不是小橘子也会死?”

“是,顷刻之间。”

“你刚才说,那把杀猪刀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是,他父亲的遗物。”

“会不会是一把宝刀?”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

“宝刀?”

“是宝刀,切金断玉,就算是飞过来的子弹,也能一刀劈成两半。”

“把子弹也劈成两半?”

“是啊,如果这个傻小子够快的话,他有没有力气?”

“在老家拉了十年风箱。”

“那就是了,右胳膊一定比左胳膊粗一圈,而且拉风箱那一拉一送,和出刀是不是有点像?”

“你这么一说……”

“一把宝刀,一条有力气的胳膊,对面来了几个人?”

“个吧,还没有想好。”

“三个吧,五个人来杀一个小姑娘,人有些多了。”

“确实。”

“时间是?”

“刚刚入夜,和现在的时间差不多,不过下大雨。”

“天又黑,雨又大,更增加了不确定性。对方以为只是小橘子在家,擒住杀了,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傻小子,措手不及,傻小子虽然身上没有功夫,但是有拉风箱的大手,手中又是一把宝刀,先发制人,冷杀两人,给一人走脱,合情合理。”

“那走脱的一人?”

“回去报信。”

“明白,等他领着大队人马赶到时,这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躲了起来。”

“躲在了树上。”

“好主意,小橘子藏在树上,名字就叫小橘子嘛,合情合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如果老伯他们派人在监视我,或者干脆当时在那个办公室,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往我的身上塞了窃听器一类的,恐怕像他们所说,我很快就会淹死,躲在树上也会被找到,那个家伙不像是开玩笑。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顺着小路走过来,有点跛脚,但是上身是直的,挺着腰一跛一跛地走过来。她向这个方向看着。

我有点害怕。

小说家从石垛上爬下来,把烟和打火机揣进兜里。

“明天还来吗?”

“明天?”我还没有缓过神来。

“明天可以再来聊聊,我晚上回去写一些。今天你帮了我的忙,把断掉的东西接上了。”

“不过今天就到这了,是吧。”

“是啊,妈妈来找我了啊。”小说家说完,顺着看台上的石级走了下去。我看见中年女人挽上他的手,和他说着话,他偏头听着,没有回答。走了几步似乎他也跟着跛了起来,两人一齐跛着消失在黑暗里了。

天色微暝的时候,树下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久藏和小橘子这回一人背了一个包袱,久藏的包袱里面放着那幅画,卷轴露出来一截,好像剑柄似的。小橘子的包袱里放着邻居哥哥的脑袋,失去生命的脑袋背在身上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和背一块大石头差不多,可是小橘子执意要带着,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走吧,今天是斋戒的日子。”小橘子说完,从树上跳了下去。地上还有残留的弹壳。

“斋戒是什么意思?”

“一年里有这么一天,不能出门,不能打仗,不能喝酒吃荤,爸爸妈妈也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如果违反了,是要杀掉全家的。所以刚才那些人不是不想找到我们,是要赶紧赶回家去斋戒。”

“那我们呢?”

“我们?”

“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会不会有人来抓我们?”

“不会,你想,今天到街上抓我们的人不也是违反了斋戒的条例吗?”

“哦。”久藏没有听得十分明白。

小橘子拉住久藏的手说:

“久藏,我们去头城吧,给你爸爸报仇。如果说报仇这件事还有个好日子的话,那就是今天了。”

“把我领过去,你就回家吧。”久藏认真地说。

“我的家我自己背着呢。”小橘子用手拍了拍背后的包袱,“你的家在哪?”

“长白山脚下。离这里很远。”

“报了仇,能带我去看看吗?”

“那还用说,只不过两个人得带上三十个烧饼,要饭的滋味可不好受。而且我家那边很冷,你得加个袄子才行。”

“记住了,我们走吧。”

“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久藏在心里说着,跟着小橘子向头城走去。

清早的京城起了雾。雾越起越大,一点声音也没有,远处的景物已经有些看不见了。久藏闻到这乳白色的雾里面,似乎裹着血腥气,也许是下了一场大雨的关系,把地上,树上,水井边,天井里的血气引进了雾里。不知是雾越下越大的关系,还是因为离头城越来越近了,血腥气之重,渐渐超过了妈妈身上的气味,久藏心想,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闻到妈妈临死前的味道,那只断头秃鹰的样子重又浮现在他的脑袋里,脑袋滚在炕上,眼睛还在眨着。

“头城到了。”

久藏下意识地握紧刀柄,抬头看,头城,竟是一座大庙。没想到在这么大的京城的中央,竟然有一座庙,庙门开着,天井里立着一座金色的香炉。香炉里面却一根香也没有,是了,本叫做头城,不是庙来着,怎么会有人上香呢?小橘子伸出手,把久藏的手攥住,眼睛盯着香炉后面高大的佛堂,佛堂近在眼前,可又好像远在天边,隐在雾里看不清楚。久藏把小橘子的手捏了捏,泥一样软,雪一样冰,扭头去看,一双眸子钢刀一样亮着,映着他的一张污脸。

“走吧。”小橘子牵着他的手,跨过和她膝盖一般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果然是一座佛堂。不是什么宫殿,可比宫殿还要高大,高耸入云。佛堂正中,一尊硕大的泥佛,久藏和小橘子站在他面前,好像一对走失的蝼蚁。泥佛上面伤痕累累,脸上竟然钉着一把尖刀,直没刀柄,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力气,扔得这么远,钉得这么深。身后的雾气没有消散,反倒越来越浓,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了。久藏盯着佛头看,那佛把一只手端在胸前,看眉眼,似乎是在哭着。怎么会有哭泣的佛像呢?久藏又糊涂了,和家乡庙里高兴的小佛颇不相同。不过来到这里,也许应该习惯糊里糊涂才好。

“这是头城?”久藏问。

“是头城。曾经这四周围都是卫兵,走近了就要杀人的,远远只能看见佛堂,今天不知道卫兵都哪里去了。”

“头城不是城啊。”

“是啊,可是大家都叫它头城,可能原来是座城吧。”

“现在就剩下一座庙?”

“可能吧,”小橘子说“因为太久没人走近这里了。”

“赤发鬼在这里?”

“赤发鬼在头城,我从小就知道的,应该没错。”

久藏咽了口吐沫,喊道:

“赤发鬼!”

没有人回答。

“赤发鬼!赤发鬼!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久藏大声喊着。

还是没有人回答,只有那尊大佛耷拉着眼角,似乎在哭着,也听着。

“赤发鬼!你给我出来!赤发鬼!”久藏提刀四顾,大声喊着,十分心急,这个赤发鬼难不成已经离开了京城,或者不小心让谁杀了,或者已经得了急症死了,京城人还不知道?

“你看!”小橘子突然叫了一声,用手指着佛头。

佛笑了。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一条通红的大舌头在嘴里动着,那只端着胸前的手伸到头上,挠着已经浮动起来的头发,佛堂里顿时荡起滚滚灰尘。灰尘滚过,久藏才发现,这佛不是光头,而是长了一头金黄的,乱麻一样的头发,被手挠散,披到了脸上。

“你是久天的儿子?”佛说。

“是。你是谁?”

“阿弥陀佛,赤发鬼就是我,我就是赤发鬼,赤发鬼不可能不是我,我除了赤发鬼谁也不是,明白了吗?”

“没有。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爸?我爸是久天,曾经是京城的屠夫。不是屠夫,是教头。”

佛一愣,用手指着久藏说:

“你是傻子?”

“他不是,他是久藏。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小橘子说。

“我?我为什么不能是这个样子,我想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难道你这个小姑娘也是个傻子?”

“我是小橘子。现在京城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树上挂的都是人脑袋。爸爸妈妈不见了,哥哥也死了。”

“知道知道,变得很有意思啦。你说是不是?小姑娘,想当年若不是我,把京城分而治之,哪还有你呢?早就饿死了。”

“现在还不是也在死人。死得更多。”小橘子仰着头,大声说。

“阿弥陀佛,是死了些人,流了些血,世间万物有什么东西是没有代价的呢?想要永久的自由,想要无穷无尽的金子,这十几年的代价不算大,小姑娘,秩序就要建立起来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你,正可以享用他们留下的果实。”

“树上没有果实,都是脑袋。”久藏说。

“久天的儿子?”佛朝久藏扭过头。

“是。”

“久天是我的好哥哥。我本来给他准备了一块京城呢。谁想他竟然不要这个,非要取我的性命不可,你说你爸爸是不是有点不识抬举?除非逼不得已,谁愿意杀自己的大哥呢?你妈妈呢?当初让她给逃走了。”

“妈妈死了。”

佛摇了摇头。

“可惜。还是死了。所以你今天来,还想给你妈妈报仇?”

“是,都是因为你。”久藏把杀猪刀横在身前,“今天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妈妈的坟前面。”

“好啊,来吧,把我的头砍下来带回去吧。”佛把树干一样的脖子伸过来。

“你脸上的刀是怎么回事?”小橘子忽然说。

“每年的这一天,脸上就多出这么一个东西,非常之痒,也拔不出来。”佛说“可能是因为那年三区和六区的年轻人叛变,一个人拼死在我的脸上砍了一刀。不过明天就好了。”佛的声音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一字一句好像一阵寒风一样吹进久藏和小橘子的耳朵里。

久藏突然举起了刀,照着佛的脖子砍下去。

“使劲儿砍。”佛扭着脸,用手拨开头发,露出满是泥浆的脖子,说:“你砍完了,就该轮到我了。变成佛之后,在这里站了许多年,你们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呐。”

晚上躺在宾馆的小床上,下铺的老汉把着窗户,兀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想着白天小说家放在我眼前的双脚,和那条板油小路两边的桃花,烟瘾就像是从脚边缓慢升起的海水一样,压在我的前胸,马上就要把我淹没了。好久没有抽烟了,妻子闻不得烟味,说是闻一支倒还没什么,闻两支以上的八毫克香烟就要起疹子,结婚的前提就是把烟戒了。我便戒了烟,血液里的尼古丁一点点地稀了,然后悄然分解,实话说,那时候我感受得到身体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肺子轻松了许多,皮肤明亮了,身材也开始变得结实了。毕竟一天抽六十根烟的习惯有点过分,弄得每天头发都是烟油,嘴里的牙,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是黄的。可是话说回来,吸烟也许是我唯一的爱好,在某种程度上是我情绪的调节器,出事之前,情绪的风吹草动一方面靠自己对自己说话宽解,一方面靠点燃一根烟使心里面那块讨厌的波澜暂且休克一会。所以戒烟这件事,也许是事关重要的伏笔。

今天小说家给我一支烟,好像把我救起来似的,也许终究有一天会害肺癌而死吧,肺子里长满了肿瘤,躺在床上活活憋死,瞪着眼睛淌着口水,连一句遗言也说不出来。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理智又能如何呢?这世界上到底是理性害死的人多,还是感性害死的人多呢?恐怕谁也说不准吧。

“老伯,能不能给支烟抽?”

老汉抬起头,货真价实的老汉,如果说宾馆旁边有一块正在耕种的土地,那一定是他在耕种的。

“自己家种的,能行?”老汉的牙剩的不多。

“试试。抽一口就知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属扁盒,拧开盖子,磕了粗粗一条碎烟叶在卷烟纸上。伸舌头舔湿了烟纸的一角,然后结结实实卷上,在一头拈出一个纸阄,扯下,露出金黄色的烟叶,然后把另一头递在我手里。

我接住他扔给我的火柴,把烟点上,猛吸了一大口,身体像是一个血块,立时就给化开了。

“小伙子,从哪来啊?”老汉又为自己卷了一支放在嘴里。

“老伯,你的孩子多大了?”

“快要三十岁了,只和媳妇亲,一天到晚见不找他。”

“老伯,我的孩子丢了。九年之前。”我没头没脑地说起来。

“孩子丢了?几岁的孩子?”

“三岁的孩子,我妻子弄丢的。九年之前的事情啦,真想不到竟然已经这么久了。下火车的时候,刚放在地上,从兜里掏火车票,一转身孩子没了。今天下午见了个朋友,是个小说家,他最近写了个故事,里面有个人叫做赤发鬼,这个赤发鬼出了点问题,这倒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故事里面有个小女孩,名字叫做小橘子,跟我女儿的名字一模一样,长到十二岁,生在乱世,生在乱世就应该想办法找个世外桃源躲起来啊。可她偏得陪着个叫久藏的小傻子去杀赤发鬼,她哪知道赤发鬼究竟是什么人?同伙又是个傻子。您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那么多名字不叫,非得叫小橘子;好端端那么多人不杀,非得要杀这个赤发鬼,好端端那么多故事不去,非得跑到这个小说家的故事里面来。这个小说家,关键的问题就出现在这个小说家身上,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故事开始了,只要他活着,这个故事就得向下进行,没见过他的人不会知道,他是一定会把小说写完那种人,这种事情不用讲,一看就知道的。现在的问题是在结尾上面了。”

我说到一半的时候,老汉已经睡了,不是听着听着就歪着头睡着了,而是听着听着就把衣服脱掉,钻进了被里,调整好姿势睡过去的。我披上衣服下床,翻出手机,走到宾馆的天井,月光正好,好像月亮今天是头一天绕着地球旋转一样。没有人会来杀我吧。暂时还没有什么问题。回到宾馆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脱光了检查了一遍,没有窃听器之类的东西,他们说三天的时候还没到,我想他们很可能已经安排好了b方案,如果我到了三天快结束的时候还没有得手,小说家就应该会被在家里或者街上狙杀吧。虽然那个律师没有提到这个方案,不过仔细回想之后,觉得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是这样的安排,即使不是狙杀,也可能是其他野蛮的方式杀死他。而小说家如何是以这样的方式死掉,那我死掉的方式大概也是这样,因为以b方案的角度看,我完全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所以我和小说家的时间只剩下明天一天了,无论如何明天傍晚要把结尾写出来。我把手机拿出来,蜕掉后盖,推上电池,开机,妻子的短信息像往常一样堆满了收件箱。我打开最后一条,读着:

“你在哪里?小橘子找到了吗?是不是手机坏了,赶快给我回个电话。”

时间是九个月前。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下子就到了九个月以后了。不知道妻子现在怎么样,孩子丢了,我也丢了,估计是很难熬的生活。有没有其他人进入她的生活呢?成为她的依靠。如果有的话,是好事吧,每个人都有权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我和小橘子都回去了呢?又会怎么样?我看着短信,在月光底下睡意全无。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好像死去的人突然站起来一样,在我的手中拼命响着。是妻子的电话。还是那个号码,屏幕上写着妻子来电。我盯着电话看着,响了许久之后铃声终于断了。我关了电话,把电池卸下来,揣进兜里。回到房间,老汉还在睡着,姿势都没有变,鼾声如雷。我的床上有一张纸条,我拿起来,是一张很精致的便笺纸,上面有漂亮的褚色暗花。

请务必在明天把事情完成。今天老伯差点在家中扭断了脖子。记住你的身边有很多的水,是很危险的水。很希望你能顺利去北极,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祝好。

没有落款。

我看了两遍,用火柴把纸条点着,扔在纸篓里。小橘子出生的时候,猫一样的大小,只知道大声地哭,不让人睡觉。妻子知道我嗜睡,一旦睡不好,第二天没法正常思考,常会犯些莫名其妙的错误,就让我睡在沙发上,她自己和小橘子睡在一起,每天夜里起来抱着她在房间里轻轻地走。有时候我半夜起来小便,会听见卧室里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小橘子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呢?妻子轻声问。小橘子只是哭,不回答。哭的话,就是喜欢妈妈了。小橘子于是继续哭下去。突然有一天,小橘子学会了笑,她在妻子的怀里看着我,用手指着我的脸,笑了,说:pia。然后更加娴熟地笑了起来,pia。我正要去上班,穿着妻子早上熨好的西装,眼泪流了下来。妻子说,怎么了你?我摇摇头说:走了。推开门走到街上,看着清晨的街道,我想,愿意一辈子为你们奋斗。一辈子为你们奋斗。

我爬上床,脱光了衣服,在老汉的鼾声中睡着了。

“听说烟囱要拆了。”小说家说。

“为什么呢?昨天不是还在冒烟吗?”

“不知道,可能是有人要拆吧。听说球场也要拆掉,这两天就会有人来把球门搬走,不会有人在这里踢球了。”小说家手里拿着书稿,看着正在踢球的大学生说。

“有人需要这个地方。”

“可能是吧,确实不小的一块地方。你有什么打算?我是说以后。”

“如果还活着的话,有许多事情要做,欠下了许多事情。你呢?”

“继续写小说吧。可能先休息一下,虽然有你帮忙,这还是很累的一篇小说。”

“你是一个很好的小说家,这是属于你的小说。希望你不要去做别的。”

“放心吧,不会害怕的,会一直写。”

我从看台上站起来,和小说家握了手,走下了看台。那群乌鸦落在烟囱上面,站在烟囱的沿上,把那沿都站满了。它们怎么知道烟囱不冒烟了呢?它们在看着谁呢?

我向着自己的方向一直走过去,不管烟囱上的乌鸦是不是在看我。

久藏的刀不见了,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赤发鬼把他们俩逼进了墙角,他站了起来,顶掉了庙顶,一掌推翻了庙墙,又一掌打飞了香炉。庙不见了,墙角也不见了,久藏和小橘子坐在大雾里面。赤发鬼蹲在他们面前。

“你把你妈妈埋在了什么地方?”

“祠堂后面的坟地里。”久藏挡住小橘子。

“不错的地方。我刚刚想到,你们俩都是没爸没妈的孩子。”

“我是,她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只是不见了。”

“不见了,和没有是一样的。我没办法离开京城,不能把你和你妈妈埋在一起,不过我可以把你们俩的脑袋挂在一根树枝上,怎么样?”

一片树叶从雾里面飘了过来,血红色的树叶,落在小橘子脚边。小橘子哭了,她忘记了爸爸妈妈的样子,而且马上就要死了。她捡起树叶,放在嘴上吹了起来,一首哀伤的曲子,好像要把自己独自一人,在这世界上行走的辛酸都吹出来。她鼓着腮努力吹着,叶笛的声音穿过浓雾,停在了什么地方。

赤发鬼没有着急动手,他静静地听着小橘子吹树叶,其实他没有完全在听笛声,他在听浓雾里面的声音。那里面似乎有什么动静,血腥气越来越浓,雾变成了红色,小橘子嘴里的叶子也一点一点渗出了血,淌在她的嘴边。小橘子的曲子吹完了,叶子里面的血也流净了,然后在她手里消失不见。一个人从浓雾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一颗人头。人头戴着无框的眼镜,睁着眼睛,嘴角向上翘着,似乎是话说到一半被砍下来的。那男人穿着一身红衣服,手里没有武器,走到赤发鬼近前把人头扔在他脚下。

人头说:

“老板,这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找到了我,把我杀了。其实死掉倒没什么关系,只是实在有损于我的职业名声,搞到后来没有帮您把事情办成,反倒自己丢了性命,真是惭愧。不过也好,所有人都在这里,您大可以按照您的意思处置,这家伙似乎很喜欢砍人脑袋,您要小心才好,您知道,一旦您死掉了,我们的世界就消失了。”

人头说完话之后闭上了眼睛,嘴角也僵直了,彻底死在地上了。

“你是谁?”赤发鬼问道。

红衣人并不说话,伸手去拔赤发鬼脸上的尖刀。赤发鬼偏头避开,一拳把红衣人打进了血红的雾里面。不一会,红衣人完好无损地从雾里面走了出来,又伸手去拔赤发鬼脸上的尖刀。赤发鬼飞起一脚,踢中红衣人的小腹,红衣服向后飞起,再次落进了浓雾里面。不一会,他又从雾里面走出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又把手伸向赤发鬼的脸颊。

小橘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边也伸手去拔赤发鬼脸上的尖刀,一边对久藏说:

“快来帮忙。”

于是六只手同时向赤发鬼的脸上伸去,赤发鬼扭头便跑,健步如飞,向庙后面跑去,那里有一座小山,雾还没有漫到那里。刚跑了一步,红衣人已经挡在他的身前,朝他伸出手。赤发鬼大叫一声,张开双手乱挥,红衣人站在他身前看着,并不着急上前,只是看他把双手挥得像风车一样。血雾漫了过来,雾里面发出隐隐的喊声,像是幻觉,如同夜半窗外的风声,似有似无。血雾到了赤发鬼的脚边,赤发鬼好像被谁抓住了脚踝,一下给掀了跟头,喊声近了,不是一个人的喊声,是无数人的喊声,似乎在为那一掀相互叫好。赤发鬼马上翻身爬起来,向红衣人冲过去,想要突围而走,可是刚一迈步,又被掀了个跟头。喊声又起,其中夹杂着拍手的声音。赤发鬼复又站起,大口喘气,脚迈不动了,只是张开双手站着,倾听雾里面的动静。

“你们是谁?”他叫道,嗓子哑了,好像让太阳晒裂的木头。

没有人回答,红衣人只是站着,也不上前,也不说话,看那雾逐渐浸到赤发鬼的腰际。风吹起,毫无预兆,京城所有的树叶都被风吹动,瑟瑟作响。赤发鬼像是陷入了沼泽,双腿无法迈动,只能费力地转着,可没有属于他的方向,四面八方都已经是雾的疆界。

“我有话要说。”赤发鬼喊着。“我还有话要说,我可以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你们,久藏,快来拉我,我知道你父亲的很多事情。”

久藏向前走了一步,红衣人伸手把他拦住。

“小橘子,快来拉我一把,我知道你父母的去向。”

小橘子看了看红衣人,没有动。

雾向上走,浸过了赤发鬼的双臂,绕上了他的喉咙。他还想说什么,只能发出丝丝的声音,吐不出一个字。硕大的头颅转动不了,只有眼睛睁着,眼珠转动,看着站在地上的三个人。雾不再动了,云朵一样浮在他下颚,隐没了他的全身。那把尖刀插在他的脸上,好像失去旗帜的旗杆。

红衣人扭头看着久藏,说:

“你能跑多快?”

“比二狗家的大乖慢不了多少。”

“大乖是什么东西?”

“是一条狗。”

“你向我跑,我托你跳起来,你去把那把刀拔下来,能拔下来吗?”

“能,小时候这样上树摘过风筝。”

“来吧。”

久藏退出五十步,把装着画的包袱放在地上,憋了一口气,向红衣人跑过去。红衣人等他到了近前,低腰摊手,让久藏的脚蹬上,向上一送,久藏像是燕子一样飞向天空,正飞到赤发鬼的脸边,伸手抓住刀柄,可刀插入太深,一下拔不出。久藏并没有松手,而是吊在刀柄上,悬在半空中。赤发鬼的眼珠转动,看着刀柄上的久藏,久藏这个时刻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和唯一的仇敌。久藏不看他,在刀柄上左右荡起,刀柄渐渐松了,赤发鬼的眼睛越瞪越大,终于“咔嚓”一声,他的脸上裂开了一道大缝,久藏手里握着刀,掉了下来,小橘子扑过去把久藏接住,两人滚进雾里,血雾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又是一阵拍手,接住了,接住了。两人从雾里面站起来,久藏的头上磕了一个金包。

这时赤发鬼的身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坍塌起来,石块,污水,臭气,从雾里面涌出来,四面八方流去。终于停止了,从雾里面滚出一颗头颅,常人大小,上面长着蓬乱的红发,一双眼睛睁着,不再转了,嘴闭成一条细线,右脸上有一道红亮的刀疤。

久藏走过去,把人头捡起,包进包袱里,把画递给小橘子。小橘子接过画,扭头看着红衣人说:

“爸爸,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红衣人蹲下,扶着小橘子的肩膀说:

“爸爸和妈妈一直在你身边,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小橘子说:

“骗人。我想跟着久藏去看他妈妈。”

红衣人摇摇头说:

“不行,你妈妈还在等你。等了你好久,你不能再走了。我和你妈妈准备带你去看熊。很可爱的熊。”

“那以后我还能见到久藏了吗?”

“也许不能了,久藏要成为侠客,周游四方,你找不到他。”

小橘子走到久藏面前,张开双手把久藏抱住。久藏也张开双手抱住小橘子。

“别忘了小橘子。无论以后遇见谁都不要忘了小橘子。”小橘子说。

“不会的,你不要再把爸爸妈妈弄丢了,有爸爸妈妈是很好的事。”

小橘子松开手,拉住红衣人的手走了。

雾散了。没有一点声响。露出好像刷洗过一样的地面。久藏把赤发鬼的人头背在身上,提着从他头上拔出的刀走出了京城。回家的路很远,他走得并不着急,妈妈会一直在那里等他。

所以他并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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