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真相四部曲 > Chapter 8 1953年

Chapter 8 1953年(2/2)

目录

“二位,我回屋一下。”我轻声说,说完便起身离开。

路易斯似乎有所察觉。他微微皱眉,盯着桌上厚厚的蕾丝桌布。但我可以肯定卡尔偷了东西,我得进屋打电话。

“最大的蜂鸟,”我走远后听见路易斯对卡尔说,“有整整九英寸那么长,生活在南美洲。”我知道路易斯是想用自然界的奇事吸引卡尔的注意。等我打完电话回来时,卡尔正听得津津有味,他的身子又明显下沉,胸口已与桌子齐平,双臂抱在胸前。

“真可怜,”我盯着卡尔说,“有些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竟然拿别人的东西。”

“说得没错,”我的丈夫认真地回应我,“我解剖工具箱里的小剪刀不见了,还记得吧?”

“路易斯以前是老师,”我告诉表哥,“在中学教书。”

“你知道小剪刀去哪儿了吗?”路易斯问。

卡尔睁大眼睛,耸耸肩。他的嘴里塞满三明治,说不出话。

“女生们拿去修指甲了!”我丈夫告诉卡尔。

这时波什警长沿着石板路来了。他身材短小,尖下巴,声音深沉奇特。播放龙卷风警报时,我们经常在大喇叭里听到他的大嗓门,那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在成为警长之前,他曾是一名植物学老师,所以他和路易斯有很多共同点。他俩都是蓝山真菌学会的成员,这个学会之前在我家地下室召开了第一次会议。他今天穿着浅棕色制服,手拿一张纸,而不是装满干木耳的面包袋,他一本正经地执行公务,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卡尔看见警长眼睛睁得更大了。卡尔的表情更让我觉得他心里有鬼,他伸出手说:“请坐我的座位吧。”

“不用了,谢谢您,”警长严肃地回答,示意卡尔坐回他的座位,“我们接到了报警电话。”

卡尔从低陷的椅子上孩子气地抬起头,一副难过的样子。

“我去拿证据。”我说着,预备起身。

“等一下,”路易斯喊,“到底怎么回事?”

“您妻子打电话给我,”警长觉得奇怪,声音小了些,“她告诉我这儿闹贼。”

我指着卡尔,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偷了塞莱斯汀的《新约》,刚才又洗劫我的珠宝盒,拿走了项链、胸针,能拿的全拿走了,东西就藏在他口袋里。搜他的身!”我催促路易斯和警长,“你们搜一下就知道了。”

“举起手来。”波什警长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他走到卡尔身后,开始快速搜身。

“对不起,”警长走到卡尔面前,卡尔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您可以把手放下了,”警长的脸红到了衬衫敞开的地方,“恐怕有些误会。”

紧张的气氛持续了好久。我小心地盯着这三个男人,他们也小心地盯着我。

“没有误会,”我终于说道,“我去把那本书拿来。”

“我想这是个误会。”波什警长又说了一遍,这次口气缓和了许多,我知道我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更糟的是,我知道更糟的事就要发生了。我低头看看卡尔,他的椅脚一直往草地里沉。

“停,停下来。”我慢悠悠地命令道。

“斯塔,请坐下吧。”路易斯说。

卡尔仰头紧盯着我,我没法移开目光,虽然我现在要弯腰才能看清他,因为他已陷得太深。空气似乎凝滞了,飞蛾般轻盈的小鸟在喇叭花里盘旋。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想问问路易斯是否也听到了,但这时表哥朝一侧倾斜身体,拎起旁边那个看上去很重的手提行李箱。他把箱子拖过铁线莲丛、提到膝盖上。他坐在那儿,两只手臂抱着箱子,或许是要打开它,或许是打算离开。但这时出事了。

箱子太沉了,压在卡尔的大腿和膝盖上,他的双脚开始陷入泥土里,泥土瞬间覆盖了他的膝盖。我吓呆了,说不出话来。我已经背叛了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连人带椅子继续往下陷。箱子已沉了下去,草坪已经碰到了他暗沉的深红色衬衣。他还在往下陷。

我看着他,心想,太迟了,除非他说出那句可以治愈一切的咒语。

“是我的错,”我惊呼道,“我犯了大错。”

但他的嘴巴已被泥堵住,耳朵里也满是泥土。那双温和忧郁的眼睛已经被掩埋了,只有苍白的前额还在地面以上。大地顿了顿,然后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全都陷进了土里。我最后看见的是他的头顶,那抹了发油的头发里隐约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十字架。地面微微颤动,吞没了他,原来他在的那块地方什么都没有了。

我盯着平静的草地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路易斯和警长都盯着我,似乎在等我向他们解释这一切。

“我们临死才清醒,我们都将受审判 [2] 。”我说。

然后,我走到那棵挂银器的树下,我的手镯、戒指、旧硬币都挂在树上,我伸出手去抓。树叶在我上方摆动,闪闪发光,但锋利的边缘却没什么光泽。它们不断落下,堆成小山,如同下了一场树叶雨。我站在那儿喃喃自语,一个人说了好多,路易斯将我的话一一记录在纸上。

我仔细描述了这棵树,树上每片叶子都代表着我的背叛,树根在地下往四周伸展。无论去哪儿,我都得踩着死者的尸体,尸体层层交叠,像婴儿一样蜷缩着,等待号角吹响,等待大喇叭里的那个声音响起,等待着写有数以百万计的名字的小册子被打开。

“你不在小册子里。”我告诉路易斯,“你和你的标本埋在一起。”

拉塞尔之夜

整个夏天,拉塞尔不紧不慢地为自己盖了一间钓鱼小屋。到了秋天,他将小屋拖过两片田地,放在河岸上。流经阿格斯的那段河水流速变缓,深度更深,随后便蜿蜒向前。等到河水结了冰,变得像黑钢板一样结实时,他便将小屋移到冰面上,用螺旋钻凿出了一个洞来。他去得越来越频繁。

时值十二月,一个寒冷的下午,他的拖网卡在过去洪水泛滥时留下的一堆泥石里,他一用力便被拖了下去,顺着陡坡滑下,掉进一个网状的盘根错节的粗枯藤里。他扑腾了一阵便放弃了。奇怪的是,这张网竟非常舒服。当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时,这就像为他定制的吊床。他将手伸进粗布长夹克,摸索着藏在棉毛内衬里的一瓶四玫瑰牌威士忌,猛灌了一口。

他对着手指呼热气,将酒瓶放回口袋。天再怎么冷,拉塞尔也不愿戴手套,他宁愿双手越来越粗糙,反正他再也不用点现金或找零钱给顾客了。他需要一双长满茧子的手去拧紧螺钉,去摸散热器盖,去卸车轮螺母,周末还要把鱼处理干净。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云,喝了一口酒。可能要下雪,但风还算暖和。上下班时间不固定的工作也有好处,他可以在那儿躺一下午,想喝就喝个大醉,不过他并不是个酒鬼。过了一会儿,他从枯藤里起身,回到小屋。

塞莱斯汀已发现这个地方了,所以他不在时会把门锁上。几星期前,他回到小屋时发现屋子被人动过,虽然变动不大,但可以看出有人来过。虽然没什么证据,但他觉得一定是她。他起初只是觉得房间有点不对劲,后来才意识到是被人收拾过。塞莱斯汀焦躁不安时最爱打扫屋子。装着钓鱼用的东西的咖啡罐整齐地排成一排,之前他用来防止小屋被吹跑的一个沙袋破了个洞,沙子从里面漏了出来,而现在那个洞也用布基胶带打了补丁。他总是把胶带放在钓鱼箱里,现在胶带被放回了原位。拉塞尔注意到一罐斯特洛牌固体酒精被打开用过之后,又放回了架子上,和其他罐子放在一起。他的小电炉被挂回挂钩上,水壶和咖啡壶很干净,保持着他习惯的样子。虽然塞莱斯汀为他做了这些,但他还是不情愿她来。他知道她不断过来是希望和他谈谈,但他想再躲一阵子。

现在锁仍挂在门上,塞莱斯汀不可能在屋里,但雪地上有她凌乱的脚印。

他拿出钥匙,开了锁,走进带有淡淡鱼腥味的小屋。今天小屋里很暖和,不用开暖炉,贴着焦油纸的墙将暖气留在屋里。在小屋的中央,两天前他在冰面上凿出的洞还没结冰,洞里一片漆黑。他用咖啡罐把洞里的雪泥舀出来,倒在门旁,然后给鱼钩装上鱼饵和很大的晃来晃去的假鱼饵。那假鱼饵被打磨得很光亮,像女人的银耳环。他打开靠在墙边的编织躺椅,坐下来钓鱼。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屋内暗淡的光线,小屋里只有一扇窗,还是他从废弃的鸡舍上卸下来的,宁静的微弱日光从小窗漫射进来,洒在木墙板上。

他的左腿曾螺旋形骨折,满是弹片留下来的伤痕,原本就是瘸的,刚刚他又从河岸上摔下去,因此开始发痛。他一只手轻揉那条受伤的腿,另一只手压在被他卡在椅子板条间的钓竿上。他盯着渔线和红白相间的浮标,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要塞莱斯汀闯进他脑子,他便立刻将她赶走。除了看到她明显怀孕的那天,他再没回过家,也再没和她说过话。

那是七月,他听说她的男友走了。但他并没急着离开保留地回去,过了几天才在夜里搭便车回到阿格斯。他趁塞莱斯汀熟睡时溜进自己的房间,他想第二天起床做早餐,给她个惊喜。但第二天当他走出房门、走进狭窄的过道时,才发现她已醒来,起床了。

他还穿着宽松的长秋裤,看见她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嘟囔了几句。塞莱斯汀只穿着吊带裙,肚子向外凸起。

她一时没认出他来,惊叫起来,然后突然脸一红,微笑着低下了头,想告诉他这个惊喜。

“我没打算这样告诉你,不过你快做舅舅了。”

拉塞尔没答话,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进卫生间。他仔细地把门反锁,注视着棕色斑点的油毡地面,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头晕。他像狗一样拼命甩头,又用清水洗脸,希望能清醒些。塞莱斯汀在外面使劲拍门。

“拉塞尔,别这样,”她说,“我结过婚了。”

“那是你的葬礼。”他回答,那是他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从卫生间出来后,拉塞尔走下楼,连忙在冰箱的架子上翻找,希望赶在塞莱斯汀或那个推销员进厨房前,打包好午餐,离开这里。

事后,玛丽告诉拉塞尔,卡尔早已离开了,但他仍旧不愿回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

手里握着的鱼竿突然从手心滑了出去,浮标被往下拉。他的手指捏紧渔线,等了几秒,然后缓缓将线收回,希望鱼继续咬着鱼钩不放。线把他的大拇指摩擦得发热。他成功了。肯定是条大鱼,他想,可能是一条饥饿的来自北方的鱼,他得费些力气才能把它拉上岸。他时而收线,时而放线,慢慢消耗鱼的体力,最后才将鱼拉了上来。鱼离开了水,没他想象的那么大,已经没了力气,在网里几乎不再挣扎。原来是一条满嘴尖牙的细长梭子鱼,带着漂亮的深绿色斑纹,摸着很冻手,还是条鱼苗。他小心地将鱼钩和人工鱼饵从鱼嘴里取出,然后把手弄湿,把它放回冰下的河里。拉塞尔重新放了渔线,坐回椅子上。他的体温和无色的阳光温暖着整个屋子。他把手指放在膝盖上揉搓取暖,希望不要再钓到这条鱼了。他静静地坐着,等待鱼儿上钩,脑海里又浮现塞莱斯汀的模样,她穿着吊带裙站在阴暗逼仄的走廊里,肚子像船头一样圆滚滚的。这一次,他没把她赶走。

他还在想着她,这时突然觉得胸口一紧。

很快,胸口传来一阵缓慢的刺痛感,手臂上的神经抽动着,全身绵软乏力。之后他感觉不到痛了,只觉得威士忌仿佛扩散到了全身,涌向他的大脑。他惊讶地环顾四周,几星期前来这儿的那天,他看到东西被动过,每样东西都有点扭曲。而现在,他感受到了相同的异样。似乎光线本身受到了干扰,就像产生了北极光。疼痛一下子爆发,像弹簧一样忽紧忽松,直到最后急剧收缩,最后萎缩成一个黑色的按钮。

那天傍晚五点,塞莱斯汀从河岸上下来时,正好在拉塞尔摔倒的地方摔了一跤,但她很快爬起来,从雪地中找回手电筒。到达冰面时,她差点扭头回去了。太阳快落山了,要是他在的话应该会开灯,但小屋里一片漆黑。借助手电筒的光,她突然发现门锁已被打开了。

她走过河面上被踩得紧实的积雪,然后打开门。手电筒照在拉塞尔身上,她看见他瘫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起初她以为他是拿着钓竿睡着了,但马上就注意到渔线断了。她走进屋子,抚摸着他的背,喊他的名字。他身体发抖,猛抽了一口气,她抱住他,将他拖下椅子,让他躺在沙袋上。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

“我去找人帮忙。”她低声说,她的声音在小屋中回响。随后一切缓缓移动,像梦魇一般。她往外狂奔,但一切都将她向后拽。冰、大雪、杂乱的灌木、田野,甚至空气。等她跑到车边时,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1] 出自《旧约·以赛亚书》第40章。

[2] 基督教认为,每个人死后都会受到审判:“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希伯来书》第9章第27节)。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