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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1932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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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带脚轮的矮床边缘,双臂在刚发育的胸前交叉。她比我大一岁,比卡尔小一岁 [4] 。自我们上次分别之后,她长高了许多,但这并没使她的身材变得干瘪难看。斯塔微微一笑,她低头看着我,露出坚固闪亮的白色牙齿,一只手轻抚着垂在肩膀一侧的金色发辫。

“阿德莱德姨妈在哪儿呢?”她问道。

我没回答。

“阿德莱德姨妈在哪儿呢?”她又问了一遍,语气很平静,“你是怎么来的?卡尔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

我说话时露出痛苦的神情,以为她会就此作罢,可这恰恰说明当时我根本不了解她。

“她怎么会不要你了?卡尔在哪儿呢?这是什么?”

她从我的一堆衣服里拿出了那个蓝天鹅绒盒子,放在耳边摇了摇:“里面是什么?”

她没料到我会气愤地一把将盒子夺走。然后,我从床上下来,紧紧抱着衣服走出房间。走廊里开着门的那个大房间是卫生间,用处真不少,时常烟雾缭绕,这里很快就成了我的避难所,因为它是唯一一扇我可以当着表姐的面关起来的门。

来阿格斯后,一连几周我醒来后都很迷糊,总以为回到了草原湖,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我看到松木梳妆台上的深色花边,看到睡在我上铺的斯塔垂下的手臂。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嗅到香肠机里飘出的热乎乎的胡椒味,我听到切肉的锯子和切片器有节奏的嘎吱声,还有风扇搅动空气的声音。弗里兹姨妈正在卫生间里抽辣喉的总督牌香烟,皮特姨父正在外面喂白色的德国大牧羊犬。夜里,牧羊犬被拴在店内看守装钱的帆布包。

起床后,我穿上斯塔的粉色裙子,然后走到厨房等皮特姨父。我做好了早饭。我十一岁就会煮好喝的咖啡,会煎鸡蛋,这让姨妈和姨父感到惊奇,却让斯塔愤怒。这成了我每天早晨的必修课,为的是让他们越发离不开我。

我打算成为对他们来说必不可少的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将我送走。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我很快发现,除了早餐我做不了别的。我到阿格斯的第二天,刚醒来就受到斯塔的质问,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想把我认为的宝贝送给他们——藏着妈妈珠宝的那个蓝色天鹅绒盒子。

我尽可能郑重地完成这件事。当时,斯塔是见证人,皮特和弗里兹则端坐在餐桌旁。那天早晨,我把头发打湿,梳理整齐,然后走进厨房,将盒子放在姨妈和姨父中间。说话时我的目光在斯塔和姨妈之间不停地移动:

“这些应该可以支付我的食宿。”

弗里兹跟母亲长得很像,但容貌特征过于鲜明,反而显得没那么漂亮。她皮肤粗糙,卷曲的短发染成了浅灰色。她水灵的眼睛像绿松石,这双不可思议的眼睛让顾客惊艳。她胃口很好,吃得很多,但长期抽烟的习惯使她像菜豆一样蜡黄枯瘦。

“不用给我们钱,”弗里兹说,“皮特,告诉她,她不需要付钱给我们。坐下,别提这个了,吃饭吧。”

弗里兹的话很直率,又像开玩笑,皮特的反应迟钝些。

“来,坐下吃饭吧,别再想钱的事,”他说,“你不了解你母亲……”他语气诚恳地补充道,但后面的话却咽了回去。在弗里兹姨妈的注视下,所有东西似乎都会蒸发,仿佛一切都被卷入她那直勾勾的蓝色眼眸中,甚至连斯塔也没说什么。

“我想把这个给你们,”我说,“一定要给你们。”

“她一定要给。”弗里兹姨妈叫道。因为门牙缺了一块,姨妈的笑容看上去有些俏皮。“可别说一定要给了。”她说。

但我不肯坐下,我从放黄油的盘子里拿起刀开始撬锁。

“行了,”弗里兹说,“皮特,帮帮她。”

皮特站起身,从冰柜上拿了一把螺丝刀,然后坐下,把螺丝刀一端伸进锁眼里。

“让她打开吧。”锁弹开时弗里兹说。皮特将小圆盒推给我。

“里面肯定是空的,我敢打赌。”斯塔说。她打这样的赌胜算不大,但过了一会儿我打开盒子后,发现她猜对了。盒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她大获全胜。后来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她也一直占我上风。

别针,外套上掉下的几粒金属纽扣,一张明尼阿波利斯的当票,当的是一枚戒指和一条石榴石项链,没换到几个钱。

厨房里一片沉默,连弗里兹也不知所措。斯塔得意扬扬,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她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直到后来才自鸣得意。皮特一只手捂着脑袋。我站起身,一言不发,感到天旋地转。要不是斯塔还在那儿,我想我可能会崩溃,就像在出租屋时那样,任凭眼泪流出来。但斯塔还在这,所以我得忍着。

吃饭时,我坐得离斯塔很远,好让她的手肘戳不到我。我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报复她,也早就想好要怎么对她下手。斯塔从来都不懂我,等她回过神来时为时已晚。我一年年长大,变得比任何戒指或项链都更重要。与此同时,斯塔也出落得楚楚动人,但却如树上的花朵般柔弱,可以被任何路过的男孩摘下,芳香消失了便被抛到一边。

我把珠宝盒放在与斯塔共用的梳妆台上,再也没打开看一眼。我没有沉浸在追忆和遐想中,而是继续生活下去。然而,我依然不能不做梦。一到夜里,卡尔、妈妈和小弟弟便会出现在梦里,还有嘴里塞满谷物的奥博先生。他们无处不在,想告诉我他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但我用手堵住耳朵不想听。

我不再信任过去。他们四个人就像一块逐渐褪色、无法理解的图案,无法给我带来任何安慰。

卡尔之夜

那天早晨,卡尔再次躺在火车车厢里,那一刻他决定一直躺到死为止。但火车不听他的,并没有一直开下去。才驶出阿格斯不到十英里,卡尔所在的这节车厢就和火车的其余部分分离,停下来不走了。那天他打了个瞌睡,醒来后看见铁轨旁有两台一模一样的银色谷物输送机。临近傍晚,他很渴,又冷又饿,等死等得很不耐烦。看到一个男人摇摇晃晃走进来时他高兴极了,他终于有理由不再一味等待死神的来临。

卡尔一直钻在干草里,干草是从成捆的草里散落下来的。那个男人坐在离他不到两英尺 [5] 的地方,没看见他。卡尔仔细打量这个人。刚开始,卡尔觉得他很老。他的脸晒成了棕色,像皮革似的,眼周皱纹层层交叠,都快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他的嘴唇薄薄的。他穿着破旧的军装,像打火石那般结实。点燃烟头时,燃烧的火柴在他眼中映出两团小小的火焰。他吐出一圈烟圈。他沙黄色的头发有点长,刮过的胡子冒出了胡茬。

卡尔看着他小心地把烟抽到只剩纸烟头,然后才出声。

“喂?”

“啊!”那男人跳起来,踉跄后退,然后站稳,“他妈的什么……”

“我叫卡尔。”

“吓我一大跳,”男人看着暗处的卡尔,突然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孩子啊,”他说,“天,别傻待在那儿了,过来。”

卡尔走出来,站在从门外射进来的明晃晃的阳光下。他睡过的干草粘在外套上,从他的头发里冒出来。他一头干草,盯着那个男人,一脸悲伤,男人反倒变得温和起来。

“你是个女孩吧?”他说,“原谅我刚刚的话。”

“我不是女孩。”

但卡尔还处在变声期,对方不相信他。

“我不是女孩。”卡尔重复道。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卡尔·阿代尔。”

“卡拉 [6] 啊。”男人说。

“我是男孩。”

“是啊。”男人重新卷了一支香烟,“我叫圣安布罗斯 [7] 。”

卡尔谨慎地点点头。

“我没开玩笑,”男人说,“我姓圣安布罗斯,名叫贾尔斯。”

卡尔坐在贾尔斯·圣安布罗斯旁边的草捆上。他饿晕了,他得眨眨眼才能看清东西。不过,他发现这个人并不像他原先以为的那样老。实际上,卡尔坐近时,发现对方的脸是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苍老,其实他岁数并不大。

“我来自草原湖,”卡尔鼓起勇气说道,“我们以前在那儿有一栋房子。”

“然后房子没了,”贾尔斯说,透过缕缕烟雾看着卡尔,“你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吃这个字眼让卡尔张不开口,馋得直流口水。他一声不响,看着贾尔斯。

“给你。”贾尔斯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方形东西。他打开报纸。“好东西,是火腿!”他说。

卡尔双手捧着火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贾尔斯看着他,连烟都忘了抽。

“看你这副吃相,我这火腿给得值了,”卡尔吃完时他说道,“本来打算让你给我留一大块,但我真没忍心说。”

卡尔将报纸叠起来还给贾尔斯。

“没关系。”贾尔斯将报纸随手扔在一旁。他伸手捡起卡尔带进车厢的那根树枝,几朵枯萎的灰色花朵还挂在茎节上。“用来赶蚊子还不错。”贾尔斯说。

“这是我的。”卡尔说。

“是吗?”贾尔斯边说,边用树枝抽打空气,“现在不是你的了,就当交换吧。”

紧接着发生的事让卡尔后来感到很羞愧,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这根树枝让他想起朝他扑来的那条狗,想起它狂吠的嘴,想起玛丽呆立在街头,想起自己用尽全力折断那根树枝去打那条狗。想到这儿,他眼泪夺眶而出。

“开个玩笑而已,”贾尔斯说,他轻轻晃了晃卡尔的胳膊,“把它拿回去吧。”贾尔斯抓起卡尔的手,让他握住树枝。卡尔把树枝紧紧握住,但仍止不住地流泪。他感觉自己的心融化了,洪水四下泛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哭了。”贾尔斯说。他用一只手臂搂着卡尔的肩,男孩靠在他身上流泪,断断续续哭了好久,好不伤心。“你要学会坚强,男孩可不能这样。”贾尔斯说。但卡尔一直哭,直到把所有的悲伤发泄得一干二净。

卡尔醒来时已是黄昏。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空气里充斥着一阵沉闷而单调的轰隆声,仿佛是暴雨或冰雹倾泻而下。卡尔伸出手去找贾尔斯,害怕他消失,好在他没走。

“是什么声音?”卡尔边问边用双手摸索贾尔斯粗糙的军绿色夹克。贾尔斯呢喃道:“外面在装运粮食呢,睡吧。”于是他又安心地躺下了。

卡尔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听着装运粮食时发出的雪崩似的哗啦声,心里好不激动。他打算和贾尔斯一起坐火车,偶尔跳下车看看喜欢的小镇,偷点吃的,也许会去找一栋废弃的房子住。他想象着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他们会遇上狗和警察,会竭力摆脱农场主和店员。他想象着他们一起做烤鸡,一起睡觉,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紧紧蜷缩在一起,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贾尔斯。”他低声说。

“嗯?”

卡尔等待着。以前他曾在公寓后面的小巷里抚摸过别的男孩,但只是为了好玩。这次不一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但那一刻他的身体里充斥着奔腾的声音。他抓住机会,伸出双手,触碰着贾尔斯的背。

“你想干什么?”

卡尔将手伸进贾尔斯的夹克,贾尔斯转过身来。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贾尔斯低声问。

卡尔感受到贾尔斯唇间的呼吸,扬起嘴唇亲吻他,然后将手伸进贾尔斯的衣服里,慢慢向他靠近。贾尔斯翻身将卡尔压在身下,按在干草里。贾尔斯进行下一步时,卡尔先是一阵颤抖,继而一股热流传遍全身。

“你不是女孩。”贾尔斯贴着卡尔的头发低语,亲吻着卡尔的脖子,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抚摸他全身,动作有些粗鲁,但很小心。黑暗中,卡尔的身体绷紧,很是难受,随后突然放松下来,但身体还是抽搐了好一会儿。卡尔清醒过来后,双臂紧紧抱着贾尔斯,但那一刻已过去。贾尔斯轻轻松开卡尔的手臂,重新平躺在卡尔身边。他们就这样肩并肩躺着,两人盯着装载谷物发出声音的地方。卡尔很清楚自己的感受。

“我爱你。”卡尔说。

贾尔斯没回答。

“我爱你。”卡尔又说了一遍。

“噢,天哪,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贾尔斯说道,他并没有恶意,“这种事难免的,没必要纠结,好吗?”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卡尔。过了好一会儿,卡尔起身跪坐在一边,问道:“贾尔斯,你睡着了吗?”没有回应。卡尔感受到贾尔斯缓慢的呼吸,贾尔斯的身体很放松,进入梦乡后双腿会不自觉地抽动。

“浑蛋……”卡尔低声咒骂,贾尔斯没醒。卡尔又骂了一遍,声音更大些,贾尔斯还是没醒。黑暗中,卡尔的思绪一片混乱,以前发生过的一切变得颠三倒四。又一次,阿德莱德的长发挣脱了发绳,缠在飞行员瘦削的肩上。他看着她飞向天空,然后想起她给他的那把刀。他掏出刀,这是他离开明尼阿波利斯后第一次拿出来,接着他用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刀刃。

“很锋利。”他提醒自己。他一次次刺向黑暗,差点刺进贾尔斯夹克破洞的羊毛里。但贾尔斯仍然没醒,过了一会儿,卡尔将刀折叠好,放回口袋。

轰隆声戛然而止。贾尔斯动了动,但没醒。透过墙板间的缝隙,卡尔看到提灯晃来晃去,划着弧线,然后不见了。有一节车厢的车身突然剧烈晃动,这股力量沿着轨道传到另一节车厢,直到他们所在的车厢也开始晃动,之后才慢慢加速。

“也只好这样,”卡尔说着,重复着贾尔斯的话,“也只好这样。”

说这几个字时,他的心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他眼泪唰唰地往下流,但他依然无法抚平内心深处的失落。眼下,这种失落感将他吞噬。树枝还在,上面仍然有淡淡的香味。他拾起树枝,站在黑暗中。他再也不想呕吐,不想尖叫,不想趴在谁的膝头痛哭。所以当车轮向前滚动时,他站起来,机警地皱着眉头,如同鹿一般轻盈敏捷地向前一跃,从行进的车厢里笔直跳了出去。

[1] 指明尼苏达州的圣保罗市和明尼阿波利斯市。——译者注(本书注释除特别标注外均为译者注)

[2] 一般是主人为即将离别的客人递送的装有送行酒的酒杯。

[3] 基督教牧师,神学家和历史学家。他将大部分《圣经》译成了拉丁文。

[4] 原文如此。斯塔生于1920年(由第五章可知,1950年时斯塔30岁),卡尔生于1918年,玛丽生于1921年(由《那根树枝》可知,1932年时卡尔14岁,玛丽11岁),所以这里正确的年龄差应是“她比我大一岁,比卡尔小两岁”。

[5] 1英尺约等于03米。——编者注

[6] 男人将“karl”听成了“kar”,后者通常为女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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