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劫难 2002-2003(2)(2/2)
可诺拉已经咽下一大口,滚烫的可可奶经过她口腔上壁,一直往下流,热得能烫出水泡,烫得诺拉睁大了眼睛。玛吉跳起来,倒了一杯冷牛奶。诺拉喝了一口冷牛奶,叹了口气,然后闭上眼,一只手捂着嘴。
玛吉咬紧牙,把话吞回肚子里。她没说对不起,但她真的很难过。因为老是做错事而难过,因为做不好母亲需要她做的事而难过,因为没法治好诺拉的病而难过。有时因为看到母亲在谷仓里上吊而难过,因为救了她而难过,因为生出这样的念头而难过,自己这么恶毒,居然不为母亲还活着而时刻感恩。她难过,因为母亲最爱的孩子是拉罗斯,虽然他也是玛吉最爱的人。她难过,因为心怀难过的念头而难过,又因为浪费时间而难过。跟母亲共同经历那件事之前,玛吉不曾难过。她多希望回到当初。
玛吉去找斯诺和乔塞特,她俩放学回来了,玛吉周一开始上学。至少,她能来回串门,看到她俩,还有拉罗斯。两个女孩在院子里,她俩说,拉罗斯陪艾玛琳到镇上去了。玛吉应该来帮她们做完手头的事。杂草,或院子里的草根,要拔掉或挖出来。地面已经踩得很硬,两个女孩已经拉起一张破旧的排球网,玛吉帮她们在硬土和压平的杂草上喷上边界线,球场就这样建好了。她们边聊天,边来回传球。玛吉只在体育馆里打过排球,乔塞特教她怎么颠球,给她示范怎么调整打过来的球。斯诺扣球,她们练习发球。
“低手发球肯定不行,”乔塞特说,“看着。”
乔塞特左脚脚尖向前,右臂屈肘后引,就像要射出一支箭。她把那个脏兮兮、球面光滑紧绷的排球拿在手里转了四次,然后向上抛起,高过头顶。球下落时,她向上跳起,用手掌根部用力击球。球擦着球网又低又快地画出一道曲线,落在意料不到的地方。
发球直接得分!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斯诺说。
“我想学。”
玛吉尽力发过球之后,乔塞特说了声:“天哪!”
玛吉接连六次都没碰到球,当她最终击到球时,球有气无力地落下,连球网都没碰到。
“要想有力气,你得练习俯卧撑。”
“趴下,来十个。”斯诺大声喊道。
玛吉只做了四个。
“这姑娘得好好锻炼。”斯诺说道。
“是的,你上身得有力量。”乔塞特不满意地摸了摸玛吉的胳膊。
酷奇来到院子里。
“现在是女孩时间吗?”他嘲笑三个女孩,假装发了个坏球往后退。他转身离开时,斯诺对准他后脑勺发了个拿分的好球。球肯定砸疼了他,可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他正在锻炼颈部肌肉,准备打橄榄球。
“两分。”斯诺说。
乔塞特用脚尖把球挑起来,夹在腋下。
“击中酷奇的头部得两分,”她对玛吉说,“击中其他部位一分。”
“我想打中头部,”玛吉说,“那个发球动作再做一遍给我看看。”
回到家里,玛吉去查看正在小憩的母亲。她在卧室门缝附近等着,直到发觉里面有轻微的动静。然后,她走到外面的车库旁。大门敞开,风吹得几张纸在地上乱飞。他父亲把皮卡的前舱盖撑起来,正在换机油和空气滤清器,清除油垢。
“嗨,你好,”玛吉说,“我能换个学校吗?”
“不行。”父亲回答。不过,成年人总是先回答不可以,然后才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问,“因为拉罗斯吗?”
“我总得跟弟弟上一个学校,对吧?还有别的原因,我学校的同学都讨厌我。”
“笑话。”彼得说,虽然他知道这事是真的。
“其中有个叫贝拉依琳的女生,比我大一岁,还有她弟弟,以前跟拉罗斯同班,还有她哥哥杰森,年龄更大。他们全家都讨厌我,还有他们的朋友。”
“你以前从来没说过。”
玛吉耸耸肩:“我自己应付得了,所以没说。但是我宁愿换个学校。”
“这么说,你想去保留地的中学?”他笑了。那儿更不好混。
“爸爸,现在他们的课外活动更多。普路托镇没有发展前途,我们州没钱支持它。你知道,它也许会跟别的学校合并,我们还得多坐一小时的校车。”
她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可除非彼得真的那么认为,否则他不愿意那么想。
“保留地有联邦政府的拨款,还有赌场赚的钱。”
彼得用一块红色的旧抹布擦了擦手,合上前舱盖。他低头看着玛吉,她像惠比特犬 [6] 一样健美,正专注地盯着他。
“你从哪儿听到的?”
“我听你说过,爸爸。”
“我说过我们州政府没钱?我不会这么说。还有,他们的赌场在亏本呢。”
“你说过,我们州这片的农民没有钱。你说过,最近保留地更有钱。你说过……”
“好吧,这不是真的。你知道,我当时,甜心,我当时心情不好。”
“成年人发火时老是这么说。”
“现在你可算是成年人研究专家了。”
玛吉知道该换别的办法了。
“我去那儿是因为妈妈,印第安人的后代可以继承父母的各项权利。你知道,我想跟乔塞特和斯诺一起上中学,想参加她们的排球队。”
“可你讨厌运动啊。”
“我不讨厌了,我喜欢排球。”
“那不算什么运动项目。”
大人有时就是搞不懂这些。他们还记得排球是后院烧烤时一项悠闲的消遣,是体育馆必备项目。他们不知道,排球已经变成一项多么激烈而炫酷的运动,已经成为女生的天下。玛吉决定再次换个办法跟爸爸讲理。
“我看艾玛琳不会一直留着拉罗斯不放。”
“真的?”
“要是他跟他们上一个学校,那就不一样了,就得妥协。如果真是这样,不该把我排除在外,我应该去那儿上学,他所有的家人都应该上同一所学校。”
“那个学校有的孩子很粗暴,有的酗酒,还有的吸毒吧?”
“到处有人吸毒。还有,记得吗?我在学校是个异类,人人讨厌。”
彼得笑出了声。玛吉懒得装可怜,没有哭哭啼啼。她知道,爸爸为她骄傲。
“啊,爸爸,同意吧。斯诺和乔塞特相信传统价值观,成绩都是优。她们会帮我,还有他们的大哥霍利斯,还有酷奇,我是说威拉德。爸爸,我们应该在一起。这肯定对拉罗斯有好处。”
彼得一直不停地擦手。他手掌上开裂的伤口和关节周围的褶皱把油吸收了,他的双手就像古老的手掌蚀刻版画。他疲惫的蓝眼睛欣慰地注视着玛吉。他了解女儿。这么多年的家长会,他都记得,是老师搞错了。她没被击垮,仍然大胆泼辣,就是这样。他们夫妻俩认为女孩平平常常就好,倒是玛吉太泼辣了。那么,情况还会更糟吗?也许她是对的。留下拉罗斯,是艾玛琳的绝望之举。也许,允许两家的孩子上同一所学校,可以帮艾玛琳走出死胡同,两家会皆大欢喜。无论如何,斯诺和乔塞特就像玛吉的亲姐妹一样。她们是有一半血缘关系的表姐妹。下一代是表姐妹,上一代是亲姐妹。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达斯提死后玛吉第一次真正想要什么东西,来求他帮忙。所以他说好的。是的,他会尝试跟诺拉谈谈。
※
“老家伙拉米,他又在透露线索了。看到没?”
特拉维斯神父注视着电视上拉米那苍白的皮肤、灰白的大脑袋,他们在死人卡斯特酒吧坐了一个上午。这个九月天热得出奇。
“不该这么热。”罗密欧抱怨。
“天就这样。”帕非说。
罗密欧生气地嘶声叫道。人人都说“天就这样”,好像这话是什么至理名言。手一抬,嘴一张就来了。怕麻烦时这么说,人太懒干不完活儿时这么说,看新闻时也经常这么说。
“情况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罗密欧说。
特拉维斯神父没留意这番评论。他手拿帕非特制的冰茶,神色淡然隐忍。昨夜,他陷入了那让人眩晕的能量、黑色的光圈和沉寂中。还没来得及尖叫,他发现自己突然跟艾玛琳在一起,赤身裸体,两人身体在运动,在滑翔,身上的汗珠闪闪发亮。特拉维斯神父拿着冰凉的玻璃杯在额头上滚动。
罗密欧眯起眼看着电视,不时点点头。
化学武器,那就是线索。他们展示了几张图,卫星上拍的模糊的灰色侦察照片。
他们正把案子的线索拼凑起来,他自言自语。
特拉维斯神父歪着脑袋,斜眼看着屏幕上的画面。9·11事件那天,他亲眼看着双子塔轰然倒塌,心想,他们得到教训了。之后,他一次次在梦里和其他人一起往下坠落,身体被加速运动的建筑物碎块打得遍体鳞伤。他看着新闻,不断切换频道。军营的爆炸似乎从未发生过,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到底有什么关联呢?想想就让人心痛。他觉得自己正在崩溃。那个九月的一天晚上,他开始破戒饮酒了。他喝光了海军老战友送他的一瓶单麦芽苏格兰威士忌,第二天早上连床都下不了——那是他做神父后第一次生病。那时他就想大病一场。
“嗨,神父,”罗密欧说,“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不行。”
“您怎么不再努力让我皈依了?”
这正好给特拉维斯神父一个借口,可以骂罗密欧几句难听的。两人可以假装在说笑话,但彼此都是当真的。
“我不想给你施洗。”特拉维斯神父说。
“为什么?”
“我还得帮助你,答应站在你和魔鬼之间,阻止它。可你和魔鬼之间根本没有空间,没有可站的地方。”
“哈哈!”罗密欧得意扬扬,“没有可站的地方!我和魔鬼之间没有一点空间了!”
特拉维斯神父知道这句话肯定会传播开来,罗密欧肯定会在医院走廊里逢人就说。因为了解这一点,特拉维斯神父跟罗密欧说话时通常会留点神。可现在他碰到麻烦了,不论在哪儿,他都坐不住。他得离开死人卡斯特酒吧。他哪儿都不能长待,他得甩掉这副躯壳。
“我得走了。”
“因为我说的话吗?”罗密欧开着玩笑,每次都是因为他说错话。他抓住神父的胳膊不放。“等等,要是有个孩子想参加国民警卫队,你得跟他说什么才好呢?”
“哪个孩子?”特拉维斯神父勉强坐下来。
“霍利斯,我的孩子,朗德罗和艾玛琳家收养的那个,这您知道。”
“要我说,他会学到一套实用的本领,暂时离开道奇城……”
“……离开道奇城,什么意思?”
“他会去格拉夫顿基地,或俾斯麦训练营、詹姆士训练营,要看他想做什么工作。”
“这么说,跟打仗不一样?”
特拉维斯神父有点吃惊,他立刻集中起注意力。
“我认为,国家从没要求国民警卫队参战。虽然林登·贝恩斯·约翰逊 [7] 差点号召警卫队参加越南战争,对吧?但他确实制定过草案,考验过人民的意志。我相信,五角大楼已经吸取教训了,”特拉维斯神父说,他若有所思。“要是布什把国民警卫队填进……”特拉维斯神父停下来不说了。这个总统是他投票选的,因为总统的父亲老布什是个正直谨慎的总统。老布什深知,就像摆脱一场婚姻,从战争的泥潭中脱身要比投入进去难得多。
罗密欧一口喝光养生冰茶,特拉维斯神父拍拍他的肩,起身离开。
※
几乎所有小镇和保留地都有跆拳道学校,即使当地没有韩国人居住或者暂住。法戈市的武阳任大师已让跆拳道训练在三州交界地区生根发芽。特拉维斯神父跟金奉英大师在得克萨斯州学过跆拳道,上神学院之前成为黑带三段。工作适应后,过了几年,他获得跆拳道老师们的允许,在教会学校的体育馆开了一个跆拳道培训班。他已经体会到只有做老师培训学员才能保持良好的状态。他与几个财力宽裕的训练学校约好,让它们把不合身的旧制服送给他,并赠送他各色的段位腰带。他的培训班取代了周六通常的教理问答课,现在他只发放教堂教义宣传册。教学生跆拳道的品势 [8] ,进行常规训练,迅猛出拳时高喊韩语数字,做这些更有成就感。
上课时,艾玛琳坐在一把有沙漏形咖啡污渍的橙色椅子上等拉罗斯。她总是带着工作,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或者翻看一摞文件。她有时会把一切放下,盯着训练班的孩子们,神游似地微笑,然后又猛地回过神来。下课后,特拉维斯神父总要跟她说说拉罗斯。比如说,拉罗斯正在进步。
艾玛琳脑袋向旁边一歪,眉毛往上一挑。
“他身体变强壮了。”特拉维斯神父说。
“他挺不错,是吧?”
“你很坚强。”
拉罗斯握着她的一只手,艾玛琳凝视着特拉维斯神父。
“这次我留下他,不让他回去了。”
特拉维斯神父点点头,尽量不去想诺拉。
“你还好吧?”艾玛琳出人意料地问。
通常没人问神父这个问题,即使问,也不会用她这种方式。他抬起眉毛,笑出了声,笑得特别开心,也许有点吓人。
“别问了。”他突然说道。
“为什么不让问?”
“因为……”
他的心脏突然惊醒,恢复了活力,在胸腔里滑稽地怦怦直跳。他一只手放在胸口,想让它平静下来。
“你有心事。”艾玛琳说。
“没有,我很好。”
“真的吗?因为你看上去心神不宁,”艾玛琳说,“原谅我这么说。”
“没有,真的。对不起,我很好。”
他的理由很牵强,他说出来就后悔了。
艾玛琳转身离开,她和拉罗斯手拉着手走了。她的思绪放慢了。她刚才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为什么在他转移话题给出一个狗屁不通的答案时转身离开呢?他做的是神父该做的,湮没个性,忠于职守,毫无怨言地忍受上帝赐予的一切。神父怎么会不好呢?谁知道呢?
特拉维斯神父注视着他们离开。他思考过自己对艾玛琳的感情,这跟他的誓言无关,事关她的家庭,事关她和朗德罗,因为他曾给他俩做过咨询,曾主持过他俩的婚礼,曾为他俩的孩子施洗。他们相信他无所不能,单单忘了他也是个人。“向什么样的人,我就作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总要救些人。”
感谢你,圣保罗。最好还是结婚,结婚就不用再受煎熬了。这真让人煎熬:可我只想要她,她却已嫁给别人。所以,你就忍受煎熬吧!傻瓜,你就忍受着吧,他告诫自己。
她问他好不好,说他看上去心神不宁。一句普普通通的问候,一句简单的评论,就让他心跳不已,真是可怜又可笑。
特拉维斯神父关掉体育馆的灯。这次圣餐礼由他主持。他锁上门上的挂锁,步行到教堂,走进侧面的地下室。他穿过没开灯的餐厅,向亮着微弱灯光的楼梯井走去。卜派·班克斯坐在长凳上打盹儿,特拉维斯神父撞到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他打着哈欠,脚步踉跄地朝外走,在门口戴上帽子,大声跟神父说再见。特拉维斯神父在一个舒服的记忆枕上坐下,这些枕头是他奖励给那些一向准时参加圣餐礼的教众的全勤奖。接着只剩那昏暗沉寂、那拱形穹顶、那排明灭不定的蜡烛,还有他的思绪。不过,还是先看看他的双手吧,它们在发抖。他的胸口堵得厉害,呼吸微弱。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合上双眼。
“打开吧。”他说。
他一向无法轻易打开心房,今天又卡住了。这是一个用铁箍锁起来的木头心房,里面放着一个军用野营包,拉链也生了锈。厨柜像抹了胶水一样关得紧紧的,里面放着帐篷、桌子。他得把门撬开,掀起门帘。他总是失望地发现里面单调乏味、阴森险恶。让心房成为一个舒适的地方,要干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候这儿需要清扫,重新布置。他得扫扫灰尘,扔掉陈年旧物好腾出地方来。这活儿乏味至极,但他一直不停地干,直到把艾玛琳全家人都安放在里面,让艾玛琳牢牢占据最中心的位置,并离他远远的、安安稳稳的,这才啪一下关上心门。可他却累得筋疲力尽。
艾玛琳和拉罗斯坐进汽车,往回家的路上开去。孩子喜欢在大人开车时说说心里话。
“你为什么要给我换学校?”
“你喜欢希尔太太吗?”
“哦,当然喜欢,可我怎么还跟你在一起呢?”
“你是说为什么还没回彼得家?”
“也是诺拉和玛吉的家。为什么?”
“因为,”艾玛琳字斟句酌,“因为我想让你跟自家人在一起,跟我们在一起。我想你想得难受。”她飞快地瞥了拉罗斯一眼。
“你爸爸,你的兄弟姐妹,他们也想你。他们知道我要留下你不走了。”
他盯着挡风玻璃,嘴巴微张,呆住了。
“孩子,这样可以吗?”
他停顿了一下,他在考虑怎么说才合适。
“你们就是把我送过来送过去,”他说,“这点我没意见,可这样做很久了。问题是,诺拉,她会心碎。她心碎时可能会寻死,玛吉告诉过我。还有我和玛吉,我们俩就像这样彼此支撑。”他像乔塞特一样举起两根手指。“遇到玛吉的妈妈没法下床这样的情形,我们能支撑她活下去。”
拉罗斯说的这一切让艾玛琳感到震惊。他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她想,他长大了。“妈妈,我得回去。我喜欢希尔老师,她不会吹毛求疵。可我需要回达斯提家。”
“你记得他,记得达斯提?”
“他现在还是我的朋友,妈妈。我也得照顾他的家人。那么,我可以回他家了吗?”
“我的孩子,真的要回去吗?”
她想,她最好还是停下车去吐一下。还有,她突然感到头疼,因为她的儿子还记得达斯提,说起他那么干脆,还感觉自己责任重大。他还是个孩子,不该背负这么多,可他却担起了这份责任。
“是的,妈妈,现在反悔已经太晚了。”
她真的停下车,可只是双手捂着脸,难过得哭不出来。无论如何,她从来没哭过。哭是朗德罗的家常便饭,他替他俩把眼泪都哭干了。艾玛琳想哭,想发泄一下,让自己好受点。可她是艾玛琳啊!
拉罗斯用手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和脖颈。
“没事,你肯定会好起来的,”他说,“只要忙起来,就感觉好多了,一步一步来,一天一天坚持。”
拉罗斯已经见惯了两个母亲的绝望,刚才那番话彼得跟诺拉说过。
※
朗德罗开车把儿子送到拉维奇家。他觉察到,改变在两家轮流住的规矩让拉罗斯变得焦虑不安,恢复老规矩会是正确的决定。可朗德罗还是不愿让拉罗斯离开。拉罗斯背着双肩包准备侧身下车,朗德罗拥抱过他,才放他走。
一切都好,朗德罗喃喃自语。
他远非一切都好,永远也不会如此。可总是存在一丝“一切都好”的可能性。
朗德罗目送拉罗斯跑上台阶,玛吉在门口雀跃,拉罗斯蹦蹦跳跳,径直进屋。不论玛吉还是诺拉,从来没向朗德罗挥手致意或承认他的存在。在她俩面前,他必须做个隐形人,可他不能这样对儿子。在分别的最后一刹那,拉罗斯从门口探出头,向他挥手告别。
让人感动的都是小事,朗德罗哽咽地笑了。
“他会好起来的。”朗德罗喃喃自语,他启动引擎,驾车离开。每当出问题时,他就像念咒语似地翻来覆去地说这句话。这句话会让他感觉好一些,而且再过一段时间这话就应验了。
玛吉膝盖上摞着新学校发的笔记本。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拉罗斯坐在后面,诺拉开车送他俩去学校,因为校车不经过他们家。要是去年,他们可以越过保留地的边界线走到艾恩家,跟他们一起乘校车。但他家的霍利斯今年开车上学,校车也不在他家停了。玛吉真希望霍利斯买的那辆车再大点,能让她和拉罗斯搭顺风车。她忐忑不安,坐在把车开到时速六十五英里的母亲身边,她尽量不去深呼吸。每次有车从旁边飞驰而过,玛吉都会屏住呼吸,等危险过去,再吸一口气。自从在谷仓发现母亲企图自杀之后,玛吉就养成了这种强迫症:要是有汽车迎面驶来,她屏住呼吸,母亲就不会突然急转弯,让他们几个人送命。或者,要是玛吉屏住呼吸的时间再长一点,即使诺拉会急转弯,可她和拉罗斯能在车祸中奇迹般地活下来。现在,他们买好了新的尖头马克笔、几套笔记本活页纸和便签,连贴在储物柜门内壁的磁吸小镜子也买了,所有的学习用品都放在车里,诺拉兴高采烈,玛吉觉得母亲自杀加他杀的危险很小,可她还是习惯性地屏住呼吸。
等到他们的车停在校门口时玛吉有点头晕。校门唰的一声打开,里面传来孩子们的说话声。拉罗斯朝一边走,玛吉朝另一边走。乔塞特和斯诺已经掷硬币决定好谁做玛吉入学日的小导师,只有平均成绩最高的孩子才能获得这项荣誉。小导师会自动获得所在班级的迟到许可,因为小导师要带新生熟悉校园,要到每个班确认新生已找到教室。
斯诺赢了。她身穿亮粉色的坎肩,里面套着紫色的紧身t恤,手拿班级课表和玛吉储物箱的锁,个子高挑,安静地站在校门口等玛吉。
别紧张,玛吉默默地说。玛吉以为自己看上去很紧张,她摇了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嗨,奇克斯,来见见我家小妹。”斯诺对一个打扮夸张的男孩说。那个男孩戴着耳环,文着文身。
“嗨,肖恩,”斯诺对另一个男孩说,“这是我家妹妹。肖恩,穿那件t恤,当心老师把你赶出去啊。”肖恩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裤、松松垮垮的夹克和不合时宜、野性十足的猫头鹰t恤。
“我知道。”肖恩说。
“嗨,韦伦,”斯诺对一个长得挺吓人的大块头男孩说,“来见见我家小妹,你们俩一个班。”这个男孩眼睫毛很浓密,嘴唇上方长着细细的绒毛,像个橄榄球后卫。
他伸出手跟玛吉郑重其事地握手。
“非常高兴见到你。”他说。
他身后的一个女孩笑着说“离她远点,韦伦!”,她跟斯诺一样高,涂着亮蓝色的睫毛膏,头发垂到腰间,穿着宽松的衬衫和紧身牛仔裤。
女孩名叫黛蒙德。三个女孩一起去找玛吉的教室,第一堂课是霍塞尔先生教的自然科学课。霍塞尔先生是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满是疤痕的双手红通通的。
“我们认为他大概是在一场化学事故中自己把自己炸了,”黛蒙德小声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浑身都是谜。”斯诺说。
她们安顿好玛吉回去上课了,玛吉走进教室坐下。同学们的眼睛都盯着她,她能感觉到那些眼睛,而且这种感觉很好。这儿没人认识她,没人讨厌她。轻松,她一身轻松,摆脱了那痛苦不堪的责任,一整天都不用照看诺拉。她无能为力,没法阻止母亲自杀,没法知道会发生什么。拉罗斯安然无恙地待在教室里,他也不会发现诺拉死去,留下一辈子的阴影。玛吉微笑着告诉全班同学她的名字,他们窃窃私语,她还是微笑;他们的私语没有恶意,只是互通信息而已。老师向她介绍自己时她在微笑,全班同学活动腿脚时她在微笑。老师讲解当天的作业,提醒全班在他课上不许化妆,两个女生放下睫毛膏,她低头看着新笔记本微笑。霍塞尔先生告诉玛吉上课需要带什么东西,她做梦似地朝老师微笑。霍塞尔先生看到她傻笑,吓了一跳,以为她可能有点古怪。可全班开始窃窃私语,他不得不继续努力激发学生们对运动定律的兴趣。
[1] 美国儿童玩具品牌,包含多种积木拼插零件。
[2] 美国国家安全部的直属部门,整合军队、警察、消防、医疗等各部门资源,形成一体化指挥与调度体系,遇到重大灾害可迅速动员一切资源,第一时间展开救援。
[3] 这个部落被白人称为纳瓦霍部落,而这个部落自称为迪内部落。
[4] 20世纪70年代,亚利桑那州启动了大型调水工程,新的设计规划对菲尼克斯市各地的供水产生过短暂的不利影响。
[5] 较大的金属弹丸,可提升有效射程,适合近距离射击。
[6] 运动型猎犬,四肢修长,肌肉发达,身体呈流线型,时速可达60公里。
[7] 美国第三十六任总统。
[8] 跆拳道的动作套路称为“品势”,包含攻击和防御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