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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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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柏林

卡拉·冯·乌尔里希推车走进供应室,顺手关上门。

她必须行动迅速。如果被人抓住,这一刻所做的事会把她送进集中营。

她从壁橱里拿了几种伤口涂剂、一卷绷带和一罐消毒药膏。接着她打开药橱,从里面拿出减轻疼痛的吗啡、预防感染的磺胺以及退烧的阿司匹林,最后,她又顺了个没有打开包装的皮下注射器。

几周来,她经常改写领取记录。从这些领取记录来看,她偷走的药物和医疗器具都被合理地使用了。她在偷窃之前就草草写上这些领取记录,而不是之后。即便有检查,她也不过是粗心地超领了一些物品,而不是有意地偷窃。

她已经干过两次,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了。

推着推车走出供应室以后,她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值班的护士一样:把病员所需的用药送到他们的床头。

卡拉走进病房,令她惊愕的是,厄内斯特医生正坐在床头给病人把脉。

医生们应该正在吃午饭才对。

现在改主意还不算晚。她强作镇静,做出和判断相反的举动,昂着头把推车推进病房。

厄内斯特医生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卡拉后,露出了笑容。

贝特霍尔德·厄内斯特医生是医院里所有护士的梦中情人。他医术精湛,对病人很热情,样貌英俊。最重要的是,他还独身!他几乎和医院里所有漂亮的护士都谈过恋爱。如果流言没错的话,他和其中大多数都睡过觉。

卡拉对他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把推车推出病房,折入护士的衣帽间。

她的大衣挂在钩子上。大衣下放着一个编织购物袋,里面放着一条用旧的丝围巾、一颗卷心菜,以及一盒装在棕黄色纸袋里的卫生巾。卡拉拿出购物袋里装着的东西,飞快地把推车里的药物放进去。卡拉用绣着金色几何图形的蓝围巾盖住偷来的药物和医疗用品,这条围巾想必是母亲年轻时买的,接着她把卷心菜和卫生巾放在所有物品上面,把购物袋挂在钩上,最后用大衣遮住。

成功了,她琢磨着。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她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控制住自己。镇定下来以后,卡拉推开衣帽间的门——发现厄内斯特医生正等在门外面。

厄内斯特医生一直在跟着她吗?他准备告发她偷窃吗?可厄内斯特医生并没表现出敌意:事实上,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也许她可以把厄内斯特医生对付过去。

卡拉说:“医生,下午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笑了:“护士,你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还算好。”卡拉带着罪恶感奉承道,“医生,应该问的是您,一切都还好吧?”

“都很好,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毅然决然地说。

卡拉心想:那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是不是想和我捉迷藏,戏弄够我以后才对我提出指控?

卡拉什么话都没说,等待着厄内斯特的反应,尽量不让自己动摇。

厄内斯特低头看着推车。“为什么把推车推进衣帽室?”

“我在找东西,”她随口编了一条理由,“找一块手帕。”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里的颤抖暴露出来。“结果在雨衣里找到了。”她告诉自己,别再说蠢话了。他只是个医生,不是盖世太保特工。但厄内斯特医生还是吓着了她。

厄内斯特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卡拉,似乎被她的紧张逗乐了。“这和推车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准备把它推回原处呢!”

“对护士来说,条理很重要。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护士……冯·乌尔里希小姐……还是说应该叫你乌尔里希夫人呢?”

“小姐。”

“我们应该找时间多聊聊。”

厄内斯特的微笑告诉卡拉,他并不是针对偷医疗用品的事情跟着来的。医生只是想约她出去。如果答应的话,她会成为十来个护士妒忌的对象。

可卡拉对厄内斯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曾经爱上过同样衣冠楚楚的沃纳·弗兰克,但事实证明,弗兰克是个以自我中心的懦夫。她觉得贝特霍尔德·厄内斯特多半也和弗兰克一样。

但她不想惹恼厄内斯特。所以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你喜欢瓦格纳吗?”厄内斯特问她。

卡拉知道他想干吗了。“我没时间听音乐会,”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回家照顾年迈的母亲。”事实上茉黛只有五十一岁,身体还好着呢。

“我有两张明晚演奏会的票,是《西格弗里德牧歌》。”

“是室内乐,”卡拉说,“真是好难得。”瓦格纳的大多数音乐都是规模宏大的交响乐。

厄内斯特露出欣喜的表情:“看来你很懂音乐。”

卡拉真希望刚才没说话,那句话给了厄内斯特勇气。“我出生在一个音乐家庭——母亲给人教钢琴课。”她只能继续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那你更要来了,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人照顾她一晚上的。”

“这是不可能的,”卡拉说,“但很感谢你的邀请。”厄内斯特的眼睛里爆发出一股怒气:似乎他很少被人拒绝。她转过身,开始把推车往外推。

“换个时间可以吗?”厄内斯特追问道。

“您费心了。”卡拉继续推着推车往前走,没有放慢脚步。

她害怕厄内斯特会跟过来,但她模棱两可的回复似乎让他缓和了一些。卡拉回头看,发现厄内斯特已经走开了。

她放好推车,呼吸轻松了一些。

卡拉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她检查了负责的所有病员,写完了当天的工作报告。接着就该和夜班交班了。

她穿上雨衣,用胳膊挎上购物袋。现在,她必须拿着偷来的东西走出医院大楼,她又一次感到了恐惧。

弗里达·弗兰克与她同时下班,两人一起离开了医院大楼。弗里达不知道卡拉拿着的是偷来的东西,两人在六月的阳光下朝电车站走了过去。卡拉之所以穿上外套只是不想把护士制服弄脏。

她觉得自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弗里达却惊诧地问她:“你在担心什么事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上去很紧张。”

“我很好。”为了转变话题,卡拉把手指向一张海报,“你看那张海报。”

政府在大教堂前的卢斯特公园举办了一个展览,展览起了个略含嘲讽的名字“天堂般的苏联”,展览把布尔什维克主义描绘为犹太人的骗局,把苏联人称为二等的斯拉夫人。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时候法西斯政府也做不到事事顺遂,有人在柏林四处张贴这种讽刺性的海报,海报上写着:

永久装置

纳粹天堂

盖世太保带来了战争和饥饿

还能撑上多久

电车站的遮阳篷上就贴着这样一张海报,卡拉的心一暖:“谁把它们贴上去的?”

弗里达耸了耸肩。

卡拉说:“这些人真的很勇敢。如果被抓的话,他们会被枪毙的。”说到这里,她想到了包里放着的东西。如果被人查出来的话,她也会被枪毙的。

弗里达说:“是啊!”

这时轮到弗里达紧张了。她会是张贴海报者中的一个吗?也许不会。但她的男朋友海因里希也许会。海因里希的使命感很强,也许会做出这种事来。“海因里希最近怎么样?”卡拉问。

“他想和我结婚。”

“你不想吗?”

弗里达小声说:“我不想要孩子。”这是句大逆不道的话:每个女孩都应该愉快地为元首多生养德国的下一代。弗里达看着非法海报说:“我才不想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天堂呢!”

“我也不想。”卡拉说。也许这正是她拒绝厄内斯特的原因。

电车来了,她俩上了电车。卡拉随意地将购物袋放在膝盖上,好像里面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她看了看车里的其他乘客。庆幸车上没有穿着制服的军人或盖世太保。

弗里达说:“到我家去,我们可以用沃纳的唱机听爵士乐。”

“我很想去,但是不行,”卡拉说,“我有约了。记得洛特曼一家吗?”

弗里达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洛特曼是个犹太人的名字,被人听见就麻烦了。好在周围没什么人,两人的谈话是私密的。“当然记得——他原先是我们家的医生。”

“他本来不能再行医了。伊娃·洛特曼战前去了伦敦,嫁了一个苏格兰士兵。她的父母却没能离开德国。伊娃的弟弟鲁迪是个小提琴工匠——制作技术相当出色——但他失业了,靠修乐器和为钢琴调音过活。”鲁迪每年四次上冯·乌尔里希家为施坦威钢琴调音,“我答应今天晚上要去他们家。”

弗里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玄机。

“你‘哦’个什么啊?”卡拉问。

“现在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像里面放着个圣像似的抓着这个购物袋了。”

卡拉惊呆了。弗里达猜出了她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老洛特曼本来不能再行医了,等于说他还在继续行医。”

卡拉知道自己把洛特曼医生出卖了。她应该说洛特曼医生被禁止行医。幸运的是,她透露的人是弗里达。卡拉说:“他也只能这样啊。穷人们找他,乞求他为他们看病,洛特曼医生也不能置他们不理啊!他赚不了多少钱——找他看病的都是犹太人和送他几块土豆或一个鸡蛋的穷苦人。”

“你不用在我面前为他说话,”弗里达说,“我觉得他很勇敢。从医院里偷药给他的你也同样很了不起。这是第一次吗?”

卡拉摇了摇头。“这是第三次了。我真没用,竟然让你给发现了。”

走进家门,卡拉听见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茉黛又在教学生了。卡拉很高兴。能赚点钱对妈妈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

卡拉脱下雨衣,走进厨房和艾达打了声招呼。不久前茉黛告诉艾达,乌尔里希家已经付不起她的工资了,艾达问茉黛没工资的话能不能让她住在这里。艾达现在找了个晚间清扫办公室的活。她为乌尔里希家做些家务,以换取在她们家留宿。

卡拉把鞋子踢到桌子下面,揉着发痛的双脚。艾达给她端上来一杯小粒咖啡。

茉黛眼里冒光地走进厨房。“我收了个新学生!”说着她拿出几张纸币给卡拉看,“他每天都想来上课!”茉黛留下学生一个人在楼上练习,楼上传来的琴声像是猫在琴键上爬过一样。

“很好,”卡拉说,“他是什么人?”

“是个纳粹,但我们需要钱。”

“他叫什么名字?”

“约西姆·科赫。他很年轻,又十分羞涩。见到他的话,你千万别乱说话,表现得有礼貌一些。”

“当然可以。”

茉黛转身上楼去了。

卡拉畅快地喝着咖啡。和大多数德国人一样,她已经习惯喝粗糙的小粒咖啡了。

她和艾达随意地聊了两句。艾达原先很胖,但现在已经瘦下来了。德国如今胖的人非常少,但艾达却不是因为营养不良瘦下来的。残疾儿子库尔特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儿子死了以后,她便没有了生气。她驾轻就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但工作完以后,她会没有表情地呆望着窗外,一连好几个小时。卡拉喜欢艾达,知道她的内心很不好受,却不知该如何去帮她。

琴声渐渐消失了。没一会儿,卡拉听见过道里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她母亲和一个男人正在说话。她猜测茉黛也许是在把科赫先生送出去,可很快她却惊恐地发现一个穿着整洁中尉军服的男人走进了厨房。

“这是我女儿,”茉黛高兴地介绍说,“卡拉,这是我的新学生科赫中尉。”

科赫是个二十来岁,表情羞涩的帅小伙。他留着一嘴小胡子,让卡拉想起了照片里年轻时的父亲。

卡拉的心跳得非常快,购物袋就在她身旁的椅子上,里面放着偷来药物和医疗器具。科赫会像弗里达那样,一眼看穿她的秘密吗?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很……很高兴认识你。”

茉黛惊奇地看着她,不知道女儿为何会这么紧张。茉黛只是希望卡拉对科赫热情一点,使科赫把学业继续下去。茉黛认为把军官带进厨房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完全不知道,卡拉的购物袋里放着偷来的药品。

科赫对卡拉鞠了一躬:“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艾达是我们家的女仆。”

艾达充满敌意地看了科赫一眼,不过科赫并没有发现,他才不会去注意一个女仆呢。科赫倾斜着身体,把身体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想显得自在一点,没想到却给人留下了完全相反的印象。

科赫的举动比长相幼稚,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不谙世事,但对卡拉来说,他也同样是个威胁。

他把身体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同时将双手搁在摆放购物袋的椅子的椅背上。“你是个护士对吗?”他问。

“是的。”卡拉试着平静地思考问题。科赫知道冯·乌尔里希家的家庭背景吗?他很年轻,应该不知道社会民主党是干什么的。九年以前,社会民主党就被宣布为非法团体了。冯·乌尔里希家和纳粹作对的名声应该早已随着沃尔特的死烟消云散了。科赫多半把他们家看作一个因为顶梁柱的死而陷入贫困的普通德国家庭,德国有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面临这种境遇。

他没有理由去看购物袋里的东西。

卡拉强装愉悦地问他:“钢琴学得怎么样了?”

“我想我进步得很快,”他看了眼茉黛说,“老师是这样告诉我的。”

茉黛说:“尽管刚开始学,但他已经表现出了在钢琴上的天分。”为了让学生们付第二次上课的学费,茉黛经常说出这种鼓舞人的话语,但这时的样子却比平时要妩媚得多。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母亲自然有权和男人调情,但她实在不该对年纪只有她一半的科赫下手啊!

“我决定在没有弹好钢琴之前,暂时向战友们隐瞒学琴的事,”科赫说,“日后他们就会对我纯熟的技艺大吃一惊了。”

“很有趣。”茉黛说,“中尉,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请坐下来和我们聊聊。”她指着放购物袋的那把椅子,示意科赫坐下。

卡拉伸出手,想拿起购物袋,但科赫抢先了。“请允许我来拿。”他说。他往购物袋里看了看,最上面的是卷心菜:“今天的晚饭吗?”

“是的。”卡拉的声音直发颤。

科赫坐在椅子上,把购物袋放在离卡拉较远的脚边地上。“我一向觉得我也许有音乐方面的天赋,现在挖掘这方面天分的时间到了。”他跷起二郎腿,然后又把两条腿分开。

卡拉不知他为何如此烦躁,他没有什么好怕的呀。她突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可能正在想男女方面的事情。面对着三个独身的女人,他还有什么别的好想的呢?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艾达给科赫上了一杯咖啡。科赫拿出烟,像十来岁的毛孩子一样手忙脚乱地点烟。艾达给他端来了一只烟灰缸。

茉黛说:“科赫中尉在本德勒大街的战争部工作。”

“是的!”本德勒大街的战争部是国防军参谋部的所在地,所有的军事核心机密都在这幢大楼内。科赫千万不能把在这学钢琴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即便科赫不知道,但他的一些同事也许知道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是反纳粹的。被外人知道的话,他就不能向乌尔里希夫人学钢琴了。

“很荣幸能在战争部工作。”科赫说。

茉黛说:“我儿子在苏联参战,我们非常想念他。”

“作为一个母亲,这很自然。”科赫说,“不过千万别悲观,我们已经击退了红军最近的一次反击!”

这是十足的谎话。纳粹的宣传机器尽力隐瞒着红军赢得莫斯科战役,把德军打退了一百英里的事实。

科赫说:“我们又开始向前挺进了。”

“你确定吗?”茉黛热切地问。卡拉的心情同样迫切。母女俩都害怕在失去了沃尔特之后,再失去埃里克。

科赫优越地笑了笑。“乌尔里希夫人,请你相信我,我对此非常确信。当然,我不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次全新的攻势正在酝酿之中。”

“我们的部队有所需的一切——足够的食物,足够的武器……”茉黛把手搭在科赫的肩上说,“尽管这样说不好,但我还是担心我的儿子。中尉,我想我应该能相信你。”

“当然。”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他的信了,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科赫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我可以帮你问问。”他说。

“真的吗?”茉黛瞪大眼睛问。

卡拉想,母亲大概是为了这个才和小伙子调情的吧。

科赫说:“当然。尽管职位还不是很高,但我是总参谋部的一员,”他努力保持着谦恭,“这点小事还是能帮你的……”

“我儿子叫埃里克。”

“是叫埃里克·冯·乌尔里希吗?”

“是的,他是个医务兵。战前,他进医科大学读书,想当医生。但开战以后,他上了战场,迫不及待地想为元首作战。”

这话一点不假。埃里克是个忠诚的纳粹——不过在最近几封信中,他更多流露出的,是心灰意冷的情绪。

科赫记下了埃里克的名字。

茉黛说:“中尉,你是个好男人。”

“没什么,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真高兴,我们将要在东线战场展开反击了。尽管非常想知道,但你应该不会告诉我具体攻击的时间。”

茉黛是想从科赫那里套取信息。卡拉不知道母亲有何用意。知道具体的进攻时间对她又不会有半点作用。

像是知道有个间谍在厨房窗外偷听似的,科赫压低了声音。“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看了看眼前的三个女人。卡拉知道,他是在观察她们的反应。也许平时很少有女人在乎他说了什么。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后,他又说:“蓝色行动很快就要开始了。”

茉黛瞟了科赫一眼。“蓝色行动——这名字太令人激动了。”她用兴奋的语气对科赫说,好像他答应带她去巴黎的丽兹大饭店住上一周似的。

科赫小声说:“6月28日开始。”

茉黛手按胸口:“太快了,真是个令人激动的好消息啊!”

“我不该把这事说出来的。”

茉黛把手放在科赫的手上。“很高兴你能告诉我。你这么一说,我的感觉好多了。”

科赫吃惊地看着茉黛的手。卡拉意识到科赫不习惯被女人触摸。科赫把目光从茉黛的手转移到她的眼睛上。茉黛热情地笑着——母亲的笑容非常灿烂,让人丝毫看不出那是装出来的。

茉黛移开手。科赫按灭烟蒂,站起身来。“我必须走了。”他说。

感谢上帝,卡拉心想。

科赫对卡拉鞠了一躬。“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中尉,回头见。”卡拉大大方方地说。

茉黛把科赫送到门口:“明天老时间见。”

回到厨房以后,茉黛说:“真不错——找了个在总参谋部工作的笨小孩当学生!”

卡拉说:“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兴奋。”

艾达说:“因为长得帅吧!”

茉黛说:“他能把秘密情报告诉我们。”

“对我们有什么用?”卡拉问,“我们又不是间谍!”

“我们知道了德军展开下一次攻势的时间——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情报告诉苏联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

“政府不是说我们被间谍所包围吗?”

“那只是他们的宣传。只要一发生不好的事,政府就说是犹太人或布尔什维克干的。事实上,许多事是被纳粹自己搞糟的。”

“但必定也有些真正的间谍。”

“怎么才能和真正的间谍联系上呢?”

母亲琢磨了一阵:“我去找弗里达谈谈。”

“为什么会想到弗里达?”

“直觉告诉我,找她准没错。”

先前在电车站,在卡拉为海报的张贴者迷惑不解时,弗里达却一声不吭。回想起这一幕,卡拉也有了同样的直觉。

但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即便能找到间谍,我们真能背叛自己的祖国吗?”

茉黛激动起来:“必须打倒纳粹才行啊!”

“我比任何人都痛恨纳粹,但我还是个德国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即便我生在英国,我也不想背叛德国。可只有输掉战争才能赶走纳粹啊!”

“我们怎么能为了输掉战争而把情报交给德国人啊?埃里克也许会因为这个在战争中阵亡啊!你难道连你儿子的命都不要了吗?我可不想亲手送走哥哥的性命。”

茉黛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能哭了起来。卡拉站起身,抱住母亲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茉黛轻声说:“不管怎样,他都可能会死,都可能会为纳粹献身。与其战胜而死,倒不如和纳粹一起覆灭更干脆呢!”

卡拉不敢相信母亲竟会说这种话。

卡拉松开手。“无论如何,请你一定在把那种家伙带进厨房以前告诉我一声,”说着她从地上捡起了购物袋,“幸好科赫中尉没往里面看。”

“为什么这么说?你在购物袋里放了什么?”

“为洛特曼医生偷来的药。”

茉黛的眼里闪着骄傲的泪水:“这才是我女儿!”

“他拿起购物袋的时候,我差点没背过气。”

“很抱歉。”

“这不怪你,你又不知道我从医院里拿药回来。现在我就把药送过去吧。”

“去吧。”

卡拉把雨衣套在护士制服外面,然后出了门。

她快步走到洛特曼医生住的那条街上。洛特曼家没有冯·乌尔里希家那么大,但相对而言还算是挺舒适的。不过洛特曼家的窗户都用木板封了起来,门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大字:禁止行医。

洛特曼家曾经很有钱。尽管对穷人的收费很低,但洛特曼医生也有些有钱的病人。现在,洛特曼医生的病人都没有什么钱。

卡拉和洛特曼医生的病人一样,从后门绕进屋。

进门以后,卡拉马上知道出事了。洛特曼家的后门开着,走进厨房,卡拉看见贴着地砖的地板上躺着把断了琴颈的吉他。厨房里没有人,但房子里的其他地方却有声音传过来。

卡拉穿过厨房,走进一楼过道。洛特曼家的一楼原有候诊室和诊疗室两个房间。现在,候诊室改成了客厅,诊疗室改成了鲁迪的手工作坊。鲁迪在作坊里放了工作台和一些木工用品,通常还放着十几把待修的琵琶、小提琴和大提琴。所有医疗用品都被放在了上锁的橱柜里。

卡拉没有在作坊里看到人。

橱柜开着,里面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地板上散布着碎玻璃以及混杂在一起的药片、药膏和药水。卡拉在地板上的杂物里还找到了一个听诊器和一个血压仪。听诊器和血压仪的部件散落在周围,显然摔到地板上以后还被人踩过。

震惊之余,卡拉非常生气:这些医疗器具都不能用了!

她探头进客厅,发现鲁迪·洛特曼躺在房间角落里。鲁迪二十二岁,健壮高大。此时他正闭着眼睛呻吟不止。

鲁迪的母亲汉尼洛尔跪在他身旁。汉尼洛尔本来是个金发美人,现在却枯槁和憔悴了。

“发生什么了?”尽管这么问,但卡拉害怕听到答案。

“被警察打的,”汉尼洛尔说,“警察以治疗雅利安病人的罪名把我丈夫带走了。鲁迪试图阻止他们四处打砸,他们却……”她哽咽地说不出话了。

卡拉放下购物袋,跪在汉尼洛尔身旁:“他们干了什么?”

汉尼洛尔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他们打断了他的双手。”她轻声说。

很快,卡拉就看到鲁迪的伤势。鲁迪的双手红肿,可怕地扭曲着。警察似乎一根一根地打断了他的手指。怪不得鲁迪会惨叫了。卡拉吓坏了。可她每天都在目击着白色恐怖,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个人情感,向鲁迪提供实际的帮助。“他需要打一支吗啡。”卡拉说。

汉尼洛尔指着散落一地的药品,说:“即便有,也分不出来了。”

卡拉出离愤怒了。医院缺乏药品储备——警察却把这么多宝贵的药物乱扔一地。“我带来了吗啡。”她从编织购物袋里拿出一瓶透明的液体和一支盒装的新注射器。卡拉飞快地从盒子里拿出注射器,往里面灌上药水。接着,她给鲁迪打了一针。

吗啡很快就起效了。鲁迪停止了呻吟。他睁开眼,看着卡拉。“你是个天使。”说完,他闭上眼,似乎睡了过去。

“我们必须接上他的手指,”卡拉说,“让骨头慢慢长好。”她碰了碰鲁迪的左手,左手没有反应。她抓起左手把它抬了起来,仍然没有反应。

“我没接过骨头,”汉尼洛尔说,“但看过好多次。”

“我也一样,”卡拉说,“但我们最好试一试。我接左手,你负责右手,我们必须在吗啡失效前把他的手指接上。天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就这么办。”汉尼洛尔说。

卡拉停顿了很长一会儿。茉黛说得对,必须尽一切所能停止纳粹的统治,即便意味着叛国也在所不惜。在这个问题上,卡拉不会再有迟疑了。

“开始干吧。”卡拉说。

卡拉和汉尼洛尔开始为鲁迪接起手指的骨头来。

每周五下午,托马斯·马赫都会去坦嫩堡酒吧一次。

酒吧非常简朴。一面墙上挂着老板弗里茨的照片,照片是二十五年前拍的,弗里茨穿着大战时的军服,没有现在的啤酒肚。弗里茨声称,他在坦嫩堡战役中杀死了九个俄国人。酒吧里的桌子和椅子不多,大多数常客都坐在吧台边。皮套里的菜单非常简单:只供应带土豆的香肠和不带土豆的香肠两道菜。

酒吧的对面就是科鲁兹伯格街的警察署,因此坦嫩堡酒吧是警察聚会的场所。这意味着这里可以不遵守法纪。赌博是公开的,站街女郎可以在酒吧的厕所里卖淫,柏林的检疫人员更是不会踏进这里的厨房。弗里茨起床就开门,等到最后一位酒客回家才关上店门。

在纳粹掌权,马赫被突然提拔之前,他只是科鲁兹伯格街警察署的一个小警察。许多他以前的同事依然混迹在坦嫩堡酒吧里,他确信在这能找到一两个熟人。尽管职位远远超过了他们,成为警监和党卫队的一员,但他还是很喜欢和老友们交流。

“托马斯,要我说,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了。”马赫1932年时的上司,如今依然还是个警长的伯恩哈特·恩格尔对他说,“小子,祝你好运。”说着,他把马赫为他买的一杯啤酒端到唇边。

“我不是夸你,”马赫回答,“但我还是想说,克林勒恩督察比你难侍候多了。”

“我对手下太软了。”伯恩哈特承认。

马赫的另一个老同事弗朗兹·埃德尔笑了笑,说:“你才不软呢!”

马赫朝窗外看了看,发现一辆摩托车停在酒吧门口,摩托手是个穿着浅蓝色皮带外套的年轻空军军官。这位军官似乎脸很熟:马赫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军官贵族气质的前额上飘散着一头红棕色的长发。年轻人走过人行道,进入坦嫩堡酒吧。

马赫想起了他的名字。他是沃纳·弗兰克,一家无线电厂老板被宠坏的儿子。

沃纳走进酒吧,问老板买骆驼牌香烟。尽管是德国造的仿制品,可这些花花公子还是喜欢美国式的东西,马赫想。

沃纳付了钱,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然后问弗里茨借火点烟。叼着烟正要走,他看见了马赫,想了想以后,沃纳对马赫说:“你是马赫警监吧?”

酒吧里的人把目光集中在马赫身上,看他会怎么说。

马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沃纳,最近你过得怎么样?”

“先生,过得非常好,谢谢你。”

马赫很高兴,但沃纳尊敬的语气却让他吃惊不小。在印象中,沃纳是个傲慢、藐视权威的家伙。

“我刚和多恩将军从东线战场视察回来。”沃纳接着又说。

马赫感到酒吧里的警察们对他和沃纳之间的对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东部战场回来的人值得尊敬。旧日的同事们对马赫能和这样的精英为伍留下深刻的印象,马赫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沃纳把烟盒递给马赫,马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杯啤酒,”沃纳对弗里茨说,接着他转向马赫,“支队长,能给您买杯酒吗?”

“帮我来杯啤酒,谢谢你。”

弗里茨满上了两杯啤酒。沃纳举起酒杯对马赫说:“我要谢谢你。”

马赫又吃了一惊。“为什么谢我?”他问。

旧友们仔细地聆听着他们俩的对话。

沃纳说:“一年前你点醒了我。”

“那时,你似乎并没感激我啊!”

“我为当时的唐突向你道歉。但之后我认真地思考了你对我说的话,最终意识到你是对的。我的情感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你又重新把我引回了正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教诲。”

马赫动容了。他曾经非常不喜欢沃纳,对他口出威胁。但沃纳却把他的话记在心头,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马赫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为自己能改变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感到骄傲。

沃纳又说:“事实上前几天我想到过你。多恩将军谈到捉间谍的事情,询问能不能通过无线电信号追踪间谍。但我对这方面知之甚少。”

“这个你应该问我,”马赫说,“这是我的专长。”

“是这样吗?”

“坐下慢慢聊。”

两人把啤酒带到一张肮脏的桌子旁。

“他们都是警察,”马赫说,“但最好还是别在公共场合谈论这种事情。”

“这是自然,”沃纳低下声说,“但我可以信任你。这么跟你说吧,一些指战员告诉多恩,他们觉得敌人经常会事先知道我们的意图。”

“啊!”马赫说,“我早就在担心会发生这种问题了。”

“对于无线电信号的监控,有什么可以转告给多恩的吗?”

“正确地来说测向的问题……”马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尽管不能直接见到多恩这位有影响力的将军,但这却是一个能给他留下印象的机会。他需要清晰而不夸大地强调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他幻想着多恩将军对元首说:“盖世太保里面有一个很有能力的家伙——名字叫马赫——尽管现在只是个支队长,但办事却很有一套……”

“我们有种可以判别信号来自哪个方向的仪器,”他说,“把三台仪器放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在地图上画出三条信号传递的路径。三条路径的交会点就是发报机所在的位置。”

“真是太神奇了。”

马赫随意地举起手,示意沃纳不要过于激动。“从理论上讲很容易,”他说,“但做起来很难。钢琴手——对了,这是我们对发报者的称呼——很少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让我们足以找到他们。处事小心的钢琴手绝不在同一地点发报两次。我们的仪器放在一辆车篷上挂着天线的车里,一移动就会被他们发现。”

“可你还是抓到过一些间谍啊!”

“哦,是的,也许哪天晚上你可以坐上侦察车和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你可以亲眼看到抓间谍的整个过程——把第一手情况告诉多恩将军。”

“这主意不错。”沃纳说。

六月的莫斯科温暖而舒适。午饭时,沃洛佳在克里姆林宫后面亚历山大花园的喷泉等待卓娅。晒太阳的人流不断从沃洛佳身边涌过,很多是出双入对的。生活很艰难,为了节省电力,连喷泉都不出水了。但天很蓝,树上长满了树叶,德军也还远在一百英里之外呢!

回想起莫斯科战役,沃洛佳的心里满是骄傲。精通闪电战的德军已经到了莫斯科的门口——却被红军狠狠地击退了。苏联军人像杀红了眼的狮子一样保卫着自己的首都。

到了三月,红军的反击力度却开始消退了。红军收复了不少失地,让莫斯科人感受到了安全,但德军却在舔完伤口以后思量着再一次的进攻了。

斯大林依然是红军的总司令。

沃洛佳看见了穿过人群向他走来的卓娅。卓娅穿着红白两色格子的裙子,她的双腿生风,淡金色的头发随着轻快的步伐不住地跃动着。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在了卓娅身上。

沃洛佳和许多漂亮女孩约会过,但让他费心如此大献殷勤的却只有卓娅。多年来卓娅一直冷冰冰地对待他,除了原子物理,什么都没和他深谈过。出乎沃洛佳意料的是,这天卓娅竟然会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

卓娅在鲍伯罗夫被杀的那场骚乱以后不久邀请他看电影。从骚乱那天开始,卓娅对他的态度就变了,沃洛佳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共同的经历也许促成了他们的亲密。先前,他们已经一起去看过了英国班卓琴艺术家乔治·福姆比表演的舞台剧《乔治的活泼爵士舞》。这是出深受观众欢迎的舞台剧,已经在莫斯科一连上演了好几个月。剧情很不现实:乔治演奏的乐器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德国的潜水艇发报。面对如此愚蠢的剧情,沃洛佳和卓娅竟然笑得直不起腰来。

从那以后,他们开始了定期的约会。

今天,他们要和沃洛佳的父亲共进午餐。为了和卓娅小聚片刻,沃洛佳特地约了她午餐前在喷泉旁见面。

卓娅放射出灿烂的笑容,踮起脚尖亲了他一口。卓娅身材很高,沃洛佳却比她还要高出一些。沃洛佳享受着卓娅的热吻。卓娅的嘴唇很软,压得他很是舒服。只可惜这个吻结束得太快了。

沃洛佳仍然不确定自己抓没抓住卓娅的心。如同老一辈人所说,他们还停留在“出去逛逛”的关系上。他们一见面就接吻,但是还没上过床。他们已经不年轻了:沃洛佳二十七岁,卓娅二十八岁。沃洛佳感到,卓娅在身体和心灵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之前是不会跟自己上床的。

沃洛佳仍然不太敢相信梦中情人会跟他共度一夜。卓娅太漂亮,太聪明,太高大,太自我,太性感,任何一个男人似乎都很难配得上她。沃洛佳觉得自己不会有机会看着她脱去衣服,观察她美丽的身体,触摸她身上的每一处,和她抱在一起……

两人走过狭长的公园。公园一边是热闹的马路,另一边是克里姆林宫威严的高墙。“看着这座高墙,你会觉得苏联领导人是被百姓监禁的囚犯。”沃洛佳说。

“但事实恰恰相反。”卓娅说。

沃洛佳回过头,没人听到他们说的话。但说这种话实在是太傻了。“爸爸没说错,你的确挺危险的。”

“我原以为你和你父亲是一路人呢!”

“真能成为他那样就好了。父亲参加了席卷冬宫的战役,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我想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改变历史的进程。”

“说得对。但他很保守,思想也随着年龄的增大而越来越狭隘。你比他开明多了。”

沃洛佳觉得自己很像父亲,但不想和卓娅争论这个。

“今天晚上你有空吗?”卓娅问,“我想给你做晚餐。”

“当然有空!”卓娅还没请他去过住的地方呢。

“我弄了块牛排!”

“太棒了!”即便在特权阶层,牛排也是稀罕的玩意。

“科瓦列夫一家出城去了。”

这样就更好了。和许多莫斯科人一样,卓娅寄住在其他人的公寓里。她有两个房间,和科学家科瓦列夫及他的妻儿共用厨房和浴室。科瓦列夫家出城了,这套公寓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的脉搏加快了。“我要带牙刷吗?”沃洛佳问。

卓娅神秘地对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离开公园,穿过马路,进入一家餐馆。许多餐馆都歇业了,但市中心仍然有许多上班的人需要吃饭,因此一些咖啡馆和酒吧仍然开业。

格雷戈里·别斯科夫坐在人行道上放着的餐桌边。克里姆林宫有更好的餐厅,但他更愿意被人看见出入于普通老百姓进出的餐馆里。他希望让人知道,自己并没有因为穿着将军制服而高人一等。只是,为了不让聊的话被别人听见,他选了张离其他人很远的餐桌。

格雷戈里不喜欢卓娅,但很难拒绝她的魅力。他站起身,吻了吻卓娅的两侧面颊。

三个人点了土豆饼和啤酒。除了这两样之外,餐馆只供应腌青鱼和伏特加。

“将军,今天我不想和你谈核物理方面的问题,”卓娅说,“但我仍坚持上次的观点,英美在核物理方面的探索已经走在我们前面了。我不想惹怒你,这次还是谈点别的吧。”

“那就好。”格雷戈里说。

卓娅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可以告诉我仗还要打多久。”

沃洛佳假装失望地摇了摇头。卓娅喜欢挑战他父亲。如果她不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话,格雷戈里可能一早就把她抓起来了。

“纳粹被我们打败了,但他们不会轻易认输。”格雷戈里说。

卓娅说:“莫斯科人都想知道夏天会发生些什么——这个问题你们俩也许能够解答。”

沃洛佳说:“即便是深爱的女友,我也不会告诉她。”单单提出这个问题就能让卓娅被秘密警察枪毙,沃洛佳心想,但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卓娅。

土豆饼来了,一席人开始吃饭。卓娅和往常一样狼吞虎咽着土豆饼。沃洛佳喜欢卓娅吃饭时的这股劲头,但他不怎么喜欢土豆饼。“这土豆吃起来像萝卜似的。”他说。

格雷戈里向他投来责难的目光。

“我没有在抱怨。”沃洛佳匆忙说。

吃完饭以后,卓娅进了厕所。卓娅刚一走开,沃洛佳就对父亲说:“我们认为德国的夏季攻势马上就要开始了。”

“是的。”格雷戈里说。

“我们准备好了吗?”

“当然准备好了。”尽管这样说,但格雷戈里的表情非常焦急。

“德军会进攻苏联的南部地区,他们想要高加索的油田。”

格雷戈里摇了摇头。“他们会返回莫斯科,莫斯科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切。”

“斯大林格勒也同样重要,那里是以领袖的名字命名的。”

“这样的命名有什么意义!德军如果占领了莫斯科,这场仗就打完了。夺取不了莫斯科的话,就算占领了大半个苏联,他们也不算赢。”

“这只是你个人的想法。”沃洛佳怒气冲冲地说。

“你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

“你错了,我手里有证据,”他朝周遭看了看,发现没人后又继续说,“德国下一次攻势的代号为蓝色行动,将在6月28日展开。”沃洛佳从沃纳·弗兰克在德国的间谍网了解了很多事情。“哈尔科夫附近坠毁了一架侦察机,我们在机上军官的公文包里发现了蓝色行动的部分细节。”

“负责侦察的军官才不会在公文包里带上战斗计划呢,”格雷戈里说,“斯大林同志认为这是德国的欺骗伎俩,我同意他的看法。德国人希望通过在南部地区的骚扰削弱我们对中部阵地的防守。”

这就是情报工作的问题,沃洛佳气馁地想。就算得到了真实的情报,固执的老一辈仍然会抱定自己的看法。

沃洛佳看见卓娅回来了,眼睛一直盯着她妩媚的身影。“你为何确定这是一场骗局?”趁卓娅还没回到桌前,他问格雷戈里。

“我有比你更多的证据。”

“什么证据?”

格雷戈里花了一点时间认真地揣度着这个问题,之后却杀了个回马枪:“把你的战斗计划拿给我看看。”

沃洛佳叹了口气。沃纳·弗兰克没能顺利地拿到计划文件。“如果拿到的话,斯大林同志会重新考虑吗?”

“如果你能拿到,我会说服他重新进行考虑。”

“行,我想办法去拿。”沃洛佳说。

沃洛佳有点太冲动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拿到蓝色行动的方案文本,却在父亲面前夸下了这个海口。沃纳、海因里希、莉莉面对着巨大的风险,但必须对他们施加更大的压力。

卓娅回到桌边,格雷戈里站了起来。他们要去三个不同的方向,短暂的告别之后,他们就分开了。

“晚上见。”卓娅对沃洛佳说。

沃洛佳吻了卓娅。“我七点到你那儿。”

“别忘了带上牙刷。”卓娅说。

沃洛佳脚下生风,快乐地离开了餐馆。

女孩总能知道闺密的秘密。她也许不知道秘密的内容,却能像看透对方一样知道对方在隐瞒着什么。从闺密对日常性问题的警戒回答中,她能知道对方在和一个不能约会的人约会。尽管不知道名字,但她知道那个不能约会的恋人是个已婚的男人,是个黑皮肤的外国人,或是另外一个女人。女孩很喜欢闺密的一条项链,从闺密不置可否的态度中她可以敏感地察觉到这条项链是从不光彩的渠道得来的,可能要过很多年以后,她也许才会知道这根项链是闺密从年迈老奶奶的珠宝盒里偷拿出来的。

一想到弗里达,卡拉就有这种感觉。

弗里达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应该和抵抗纳粹有关。她可能已经跨越了法律的界限:也许弗里达每天晚上都偷偷打开哥哥沃纳的公文包,抄下机密情报,把情报传递给苏联间谍。也许弗里达不会如此出格:也许在帮人印刷和分发谴责政府的传单和小海报。

这样一想,卡拉便准备把约西姆·科赫的事告诉弗里达。不过,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卡拉和弗里达在一家大医院的不同科室当护士,值班的时间不尽相同,因此她们没法每天都见上一面。

这时,约西姆每天都会来乌尔里希家上钢琴课。他没有透露进一步的军情,但茉黛还是和第一次上课那样和他调着情。“你知道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吗?”一天卡拉听到母亲对约西姆说。其实茉黛这时已经五十一岁了。约西姆完全被她迷住了。尽管约西姆是个非常天真的男人,但茉黛还是很享受自己对英俊年轻人的感染力。卡拉心想,母亲可能是沉醉于约西姆类似于沃尔特年轻时代的那口大胡子,但这看上去实在是太荒唐了。

约西姆很想讨好茉黛,很快便带来了埃里克的消息。埃里克不仅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他的部队在乌克兰,”约西姆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希望他能有假回趟家。”茉黛不满足地说。

年轻军官犹豫了一会儿。

茉黛说:“做妈妈的总是会瞎操心。如果能见到他,即便只是一天,对我来说也是非常大的安慰。”

“我也许能帮你安排一下。”

茉黛假装吃惊地说:“真的吗?你好能干!”

“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到,但可以去尝试一下。”

“即便是尝试我也非常感谢。”茉黛吻了吻约西姆的手。

一周以后,卡拉见到了弗里达。交谈了一会儿,卡拉把约西姆·科赫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像是谈着趣闻一样诉说着科赫的事,但很确定弗里达不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简单。“你绝对想不到,”卡拉说,“他竟会把行动的代码和开始日期告诉我们!”说完她便耐心地观察着弗里达的反应。

“他很可能因为向你们透露了机密被枪毙的。”弗里达说。

“如果知道有谁能和莫斯科联系上的话,我们就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卡拉继续说道,似乎她们仍在讨论约西姆罪行的严重性。

“的确很有可能。”弗里达说。

看来没错了。换在平时,弗里达的反应会是惊诧,提起兴致,然后深入地提出问题。这天,她却只是不痛不痒地含糊了几句。回家以后,卡拉告诉茉黛,她对弗里达的直觉应该没错。

第二天,弗里达慌乱地出现在卡拉负责的病房。“我必须马上和你谈谈。”她说。

卡拉正在给一个在火药厂爆炸中严重烧伤的女孩换药。“去换衣间等我,”她说,“我换完药就过去。”

五分钟后,卡拉找到了在换衣间打开的窗前抽烟的弗里达。“找我有什么事?”她问。

弗里达熄灭烟头。“想找你问问有关科赫中尉的事情。”

“被我猜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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