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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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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布法罗

“对于布法罗的女孩,你只需要知道两件事,”黛西·别斯科娃说,“第一,她们像鱼一样喝水。第二,她们都是势利眼。”

伊娃·洛特曼咯咯地笑个不停。“我才不信呢。”她的德国口音几乎听不出来了。

“哦,是真的。”黛西说。两人正在黛西的粉白色闺房里试衣服,站在三面全身镜前。“白色和海蓝色适合你,”黛西说,“你觉得呢?”她把一件上装举到伊娃胸前,比划着。对比鲜明的颜色的确很衬伊娃。

黛西在衣橱里翻找着适合伊娃参加海滨野餐穿的衣服。伊娃并不算漂亮,黛西大部分有很多褶边和蝴蝶结的衣服只能让她显得土气。条纹衣服显然更适合伊娃粗犷的五官。

一头黑发的伊娃拥有深棕色的眼睛。“你应该穿颜色鲜亮的衣服。”黛西告诉她。

伊娃没有几件自己的衣服。她的父亲,一个柏林的犹太医生,用了一辈子的积蓄才把她送到美国。一年前,伊娃刚到美国的时候,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带。一家慈善组织支付费用,送伊娃就读黛西所在的寄宿学校——两人都是十九岁。暑假里,伊娃没有地方可去,黛西兴冲冲地把她带回了家。

起初,黛西的母亲有一点不乐意。“你一整年都在学校里,我多么希望暑假里就我们母女俩好好过。”

“妈妈,她是个好女孩,”黛西说,“她很有意思,很好相处,是个很棒的朋友。”

“我想,因为她是个从纳粹手里逃出来的难民,所以你才可怜她。”

“我才不管什么纳粹呢,我就是单纯地喜欢她。”

“好吧,但她非得和我们一起住吗?”

“妈妈,她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和往常一样,奥尔加最后还是顺了女儿的心意。

这时,伊娃问:“势利眼?没人敢瞧不起你吧!”

“哦,有,就是有这样的人。”

“但是你这么漂亮,又这么活泼。”

黛西没有否认伊娃的话。“她们就是讨厌我。”

“而且你还很有钱。”

这是真话。黛西的父亲很有钱,母亲继承了一大笔遗产,黛西到二十一岁时也能拿到一笔财产。“这不算什么。在布法罗,谁有钱谁就有权势,认真工作的人谁都看不上。布法罗最受尊敬的是那些从爷爷辈就拿到上百万美金的人。”黛西掩饰着不满,故作轻松地说。

伊娃说:“而且你爸爸还是个名人!”

“他们都认为他是个强盗。”

黛西的外祖父,约瑟夫·维亚洛夫,拥有许多酒吧和宾馆。她的父亲,列夫·别斯科夫,用这些地方赚来的钱买下杂耍剧场,再把剧场改造成电影院。现在,他还拥有一家好莱坞制片厂。

伊娃为黛西的遭遇感到不平。“他们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说我爸爸是个走私犯。也许并没说错。我不确定禁酒令的时候,他的那些酒吧是怎么赚到钱的。不管怎样,我妈妈一次都没被邀请参加布法罗商界夫人联谊会的活动。”

两个女孩同时把目光投向奥尔加,她正坐在黛西床上翻看《布法罗哨兵报》。在年轻时的照片里,奥尔加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人。现在她已经发福了,穿着也极为平庸。奥尔加对自己的外表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她会精力充沛地陪女儿逛商场,只要能让女儿打扮得漂亮,她从不计较会花多少钱。

奥尔加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说:“亲爱的,你父亲是不是真的走私,他们才不在乎呢。那些人计较的是他俄国移民的身份,计较他时不时去埃迪尔街的东正教堂领圣餐。在他们看来,这和信奉天主教一样糟。”

伊娃说:“这不公平!”

“我也许应该提醒你,他们对犹太人也有偏见。”黛西说。伊娃有一半的犹太血统。“原谅我如此直白。”

“我喜欢你的坦率——和德国比起来,这里简直跟梦幻王国一样。”

“千万别高枕无忧,”奥尔加忧心忡忡地说,“这份报纸上说,有些美国的商界领导人憎恨罗斯福总统,敬佩阿道夫·希特勒。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黛西爸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政治好无聊,”黛西说,“《布法罗哨兵报》上就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倒是有一件,穆菲·迪克森受邀去英国了。”

“她真行啊。”黛西酸溜溜地说,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嫉妒。

奥尔加读着报纸上的新闻:“大战中,在法国阵亡的‘查克’查尔斯·迪克森,其女穆菲·迪克森小姐,下周二将在美国大使夫人罗伯特·w宾汉姆的陪同下造访白金汉宫。”

黛西受够了穆菲·迪克森的消息。“我去过巴黎,但从没去过伦敦,”她转身问伊娃,“你呢?”

“两个地方我都没去过,”伊娃说,“我第一次离开德国就乘船来了美国。”

奥尔加突然说:“哦,我的天啊!”

“怎么啦?”黛西问她。

奥尔加把报纸揉成一团。“你爸爸带着格拉迪丝·安格鲁斯去了白宫。”

“哦,”黛西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惊叫道,“他原本说要带上我的!”

罗斯福邀请一百位商界人士到白宫,希望他们支持他的“新政”。列夫·别斯科夫觉得罗斯福总统比共产党人好不了多少,但他很高兴能拜访白宫。可是奥尔加拒绝和他一起去,她生气地说:“我可不想陪你到总统面前装模范夫妻。”

列夫名义上住在这里——黛西的外祖父维亚洛夫在战前建造的别墅,但事实上他更多时候都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里过夜,和跟随他多年的情人玛伽一起。更过分的是,人人都说他和制片厂里最有名的红星格拉迪丝·安格鲁斯也有一腿。黛西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觉得被冷落。在列夫驾车出去和别的女人过夜的时候,黛西也同样有被遗弃的感觉。

列夫让她代替母亲和他一起去白宫。听到这个消息,黛西非常兴奋。她告诉自己认识的所有人,她将去白宫做客。除了父亲是议员的杜瓦两兄弟,她的朋友里还没人见过总统。

列夫没有把确切的日期告诉黛西,黛西本来以为父亲会像以前那样,在最后一刻才通知她呢!他显然改变了主意,或完全忘了有这样一回事。无论是忘了还是改主意,总之他又一次遗弃了黛西。

“宝贝,对不起,”奥尔加说,“对你父亲来说,承诺根本不管用。”

伊娃同情地看着黛西,她的目光让黛西浑身难受。伊娃的父亲在千里之外的德国,也许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但她可怜黛西,好像黛西的处境比她更糟似的。

这让黛西义愤难平,她不想让报纸上的报道毁了这一整天。“不管怎样,我是整个布法罗唯一比格拉迪丝·安格鲁斯漂亮的女孩,”她说,“现在,我该穿什么好呢?”

巴黎今年的裙子出奇的短,但相对保守的布法罗不流行穿短裙。不过,黛西有一条及膝网球裙,浅蓝色,像她的眼睛一样。该让这条裙子亮相了。她脱下长裙,换上网球裙。“你们觉得怎样?”她问。

伊娃说:“黛西,这条裙子很漂亮,只是有些……”

奥尔加说:“你会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的。”奥尔加喜欢女儿打扮出挑的样子。也许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伊娃说:“黛西,如果他们都是势利眼,为什么你还要去参加聚会呢?”

“查理·法奎森也会去,我想嫁给他。”黛西说。

“你是认真的吗?”

奥尔加兴奋地说:“他是条大鱼。”

伊娃问:“他长什么样?”

“非常可爱,”黛西说,“不是布法罗最英俊的男孩,但非常殷勤,还有点害羞。”

“听上去是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性格相反才会互相吸引嘛!”

奥尔加又说:“法奎森是布法罗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伊娃挑起深黑色的眉毛。“他们家势利吗?”

“非常势利,”黛西说,“但查理的父亲在华尔街股灾中失去了所有的钱,然后就死了——有人说是自杀——因此他们家需要重新积累财富。”

伊娃很吃惊。“你希望他为了钱娶你吗?”

“当然不,我要他为我着迷而娶我。但他母亲一定是为了钱才接受我的。”

“你说要他为你着迷。他有这方面的意思吗?”

“现在还没有。但我想可以从今天下午开始。没错,这条裙子正合适。”

黛西穿着浅蓝色的裙子,伊娃的衣服则是蓝白相间的条纹。打扮停当以后,她们已经迟了。

黛西的母亲没有私人司机。“我嫁给了父亲的私人司机,毁了自己的人生。”奥尔加有时会这样说。她害怕黛西也会做类似的事情——所以她才如此醉心于让女儿和查理·法奎森在一起。如果她想出门,就会让园丁亨利脱去胶鞋穿上黑西装,开上那辆老掉牙的1925年款斯图兹载她。黛西有自己的车,她有一辆红色的雪佛兰跑车。

黛西喜欢开车,喜欢开车带来的力量感和速度感。汽车向南驶到了布法罗城外,五六公里的路程让她意犹未尽,黛西真想多开一会儿。

一边开车,黛西一边想象着成为查理妻子后的生活。有了黛西的钱和查理的地位,他们将成为布法罗上流社会的领军人物。晚宴餐桌上的精美餐具会让客人们惊羡,他们将拥有布法罗码头上最大的帆船,为所有爱享乐的有钱夫妇在船上办聚会。人人都希望得到查理·法奎森夫人的邀请。如果没有黛西和查理坐在主桌,任何慈善晚会都不会成功。黛西仿佛在脑海中看到一部以自己为主角的电影,她穿着一件令人着迷的巴黎礼服,从一群仰慕她的男女中间走过,微笑着接受他们的祝福。

到达目的地时,她仍然在做着白日梦。

布法罗位于纽约州北部,靠近加拿大边境。伍德劳海滩是一片长达一英里的沙滩,在伊利湖畔。黛西停好车,和伊娃一起步行穿过沙滩。

已经有五六十人到场了。他们都是布法罗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每到夏天,他们都会白天滑水、玩帆船,晚上跳舞、聚餐。黛西和她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几乎所有人她都认识,然后向大伙介绍了伊娃。她们拿了两杯宾治酒。黛西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有些男孩也许喜欢把宾治和琴酒混着喝,他们觉得好玩。

这场聚会是多特·伦肖办的,为人很刻薄,没人想娶她。和法奎森家一样,伦肖也是布法罗的名门望族,但在经济危机中他们的财产没有受到损失。黛西走到晚会的主办人——多特的父亲身旁,向他表示感谢。“抱歉我们来晚了,”她说,“我一时忘了时间。”

菲利普·伦肖上下打量着她:“这条裙子可真短啊。”不满的神情里掺杂着情欲。

“很高兴你能喜欢。”黛西假装听到的是对方的赞美。

“无论如何,你们总算来了,”菲利普说,“《布法罗哨兵报》来了个摄影记者,拍照最好要有一些漂亮女孩。”

黛西轻声对伊娃说:“这就是请我来的原因。他这人真是不错,还老实告诉我!”

多特出现了。她的脸型像个梨,有一个削尖的鼻子。黛西老觉得多特似乎会啄她一口。“我还以为,你和你父亲一起去见总统了呢。”她说。

黛西很窘迫。如果没到处吹嘘这件事,那该多好啊!

“我知道他带上了他的,嗯哼,女主角。”多特不依不饶,“真是罕见,这样的事情,在白宫发生。”

黛西说:“我猜,总统偶尔也想要见一见电影明星。他需要有魅力的女人,你不觉得吗?”

“埃莉诺·罗斯福才不会同意呢!根据《布法罗哨兵报》的报道,其他人都带了老婆。”

“那些人想得可真周到啊。”黛西转过身,想快点逃走。

她看见了查理·法奎森,他正在为沙滩网球设置拦网。查理脾气很好,不会拿格拉迪丝·安格鲁斯的事情捉弄她。“查理,今天过得好吗?”黛西春光明媚地问。

“还好。”他站起身。查理二十五岁左右,高个子,稍微有些超重,像是担心过高的身材会吓到别人似的微微弯着腰。

黛西向他介绍了伊娃。人多时查理会有些害羞,尤其在女孩子面前不大敢说话。但今天他努力地和伊娃搭话,问她是否喜欢美国,是否从德国收到了家信。

伊娃问他是不是喜欢野餐会。

“不太喜欢,”他真诚地说,“我情愿和狗一起待在家里。”

查理无疑觉得宠物比女孩更容易对付,黛西心想。但狗的话题十分有趣。“你养了什么狗?”

“杰克罗素犬。”

黛西在心里记了下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精瘦女人走了过来。“查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没把网弄好吗?”

“快好了,妈妈。”

诺拉·法奎森戴着镶钻的细金手链、钻石耳钉,以及蒂凡尼的项链——她身上的珠宝对于一场野餐会来说奢侈了点。法奎森家并没有他们自称的那么穷,黛西心想。他们对外宣称破产,但法奎森夫人依然拥有女仆、司机和庭院里供骑用的几匹马。

黛西说:“法奎森夫人,下午好。这是我来自柏林的朋友伊娃·洛特曼。”

“你们好。”诺拉·法奎森没有伸手。在她看来,对于苏俄暴发户,礼貌是不需要的,更别说是犹太客人了。

这时她似乎突然想起件事。“黛西,你能不能四处走走,看看谁愿意打网球吗?”

黛西知道自己多少被当成了佣人,但她决定顺从法奎森夫人的要求。“当然可以,”她说,“可以来场混合双打。”

“好主意,”法奎森夫人拿出一个铅笔头和几张纸,“把参赛人的名字记下来。”

黛西甜甜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金笔和一本米黄色的记事本:“纸笔我都带来了。”

她知道网球打得好和打不好的都有谁。黛西属于网球俱乐部,从流行度来说,网球俱乐部略微逊色于高尚人士参加的帆船俱乐部。她让伊娃和杜瓦参议员十四岁的儿子查克·杜瓦搭档,让乔安妮·罗赫和杜瓦家的长子配对,十五岁的伍迪已经和他父亲杜瓦参议员一般高了,至于她自己,当然是和查理组队了。

黛西吃惊地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她认出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玛伽的儿子格雷格。两人很少碰面,黛西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在这一年里,格雷格似乎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身高一米七,尽管只有十五岁,但嘴边已经长出了一圈胡子。小时候他就不修边幅,这点依然没变。他把一身昂贵的衣服穿得很马虎:夹克衫的袖子卷了起来,条纹领带松松垮垮,亚麻裤子被海水打湿了,裤脚上都是沙粒。

黛西看到格雷格的时候总是很尴尬。他一出现,她就会想起父亲遗弃自己和母亲,偏向玛伽和格雷格的事实。她知道,许多已婚男人都有情妇,但他们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把情妇带到公开场合。爸爸应该把玛伽和格雷格送到谁也不认识谁的纽约,或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加利福尼亚。只要他们不走,这桩丑闻就永远不会消逝。因为格雷格的存在,黛西难免会受到轻视。

格雷格礼貌地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黛西回答:“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只能说,真见鬼。爸爸让我丢脸了,又一次。”

格雷格小心地问:“他又做了什么?”

“他让我和他一起去白宫——最后却把那个荡妇带了去。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在笑话我。”

“这对格拉迪丝最近的影片《激情》是个很好的宣传。”

“爸爸偏向你,所以你也总是向着他。”

格雷格被惹恼了:“也许,那是因为我尊敬他,而不是天天抱怨。”

“我没什么……”黛西正想说自己没抱怨,突然间意识到格雷格说得也不错,“是啊,我的确是在抱怨,但他总应该遵守诺言吧。”

“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也许他不该有一个妻子外加两个情妇。”

格雷格耸了耸肩:“的确很难应付。”

他们都意识到了这种难以言传的默契,过了一会儿,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黛西说:“我想我不应该责备你,你也不是自己要生出来的。”

“我或许也不该为每周三个晚上夺走爸爸而怪你——不管我如何乞求,他就是不肯留下。”

黛西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她看来,格雷格是个篡夺者,是个偷走了她父亲的私生子。但这时她意识到,格雷格受到的伤害并不比她少。

她打量了格雷格一眼。不少女孩会觉得他很帅。不过他的年龄对于伊娃来说未免太小了一些。另外,长大以后,他可能像父亲一样自私和不可靠。

“对了,”黛西问,“你玩网球吗?”

他摇了摇头。“他们不让我这类人加入网球俱乐部。”他强迫自己装出笑容。黛西意识到,和她一样,格雷格也感受到了来自布法罗社交圈的排斥。“我打冰球。”他说。

“可惜。”黛西离开了。

找到足够的人以后,黛西回到查理身旁,他已经把网架好了。黛西让伊娃把第一组参赛的四个人叫过来,然后对查理说:“帮我一起列赛程表吧。”

他们跪在一起,在沙地上画起了小组赛、半决赛和决赛的图表。在表里填写名字时,查理突然问:“你喜欢看电影吗?”

黛西不知道查理是不是想和她约会。“当然喜欢。”她说。

“顺便问问,你看过《激情》吗?”

“查理,我没看过,”她用恼怒的语气说,“那是我爸爸的情妇主演的。”

查理吃了一惊。“报纸上说他们只是好朋友。”

“你觉得二十出头的安格鲁斯小姐会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做朋友吗?”黛西讽刺地问,“她是喜欢他渐渐后移的发际线,还是他的大肚腩,或者是他兜里的五千万美元呢?”

“哦,我明白了,”查理看上去很窘迫,“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有点太恶毒了。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不会去想人最坏的一面。”

“我想我是太笨了。”

“不,你只是善良而已。”

查理看上去有些尴尬,但是也很开心。

“我们继续做表格吧,”黛西说,“必须把强弱分开,让最好的两组会师决赛。”

诺拉·法奎森又出现了。她看了看肩并肩跪在沙地上的查理和黛西,然后审视着他们在沙地上画的图。

查理说:“排得不错吧,妈妈?”他显然希望得到母亲的赞许。

“很好。”她打量黛西的眼神,就像是狗妈妈审视那些企图接近狗宝宝的陌生人。

“基本上是查理规划的。”黛西说。

“他才没那么聪明呢!”法奎森夫人直截了当地说。她看了看查理,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黛西这里。“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忍住了。

“怎么了?”黛西问。

“没什么。”她转身离开了。

黛西站起身。“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轻声对伊娃说。

“她在想什么啊?”

“她觉得我很聪明——如果出自一个更好家庭的话,就配得上她儿子了。”

伊娃不太相信。“你怎么知道她在想啥呢。”

“我敢肯定。而且只有证明她错了,我才能嫁给查理。”

“哦,黛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别人怎么想呢?”

“看网球赛吧。”

黛西和查理并排坐在沙滩上。查理也许不够英俊,但是个能和妻子相濡以沫,会为妻子奉献一切的人。婆婆会是个问题,但黛西确定自己能对付她。

高大的乔安妮·罗赫正准备发球,她的白裙子正好衬出她的大长腿。她的搭档伍迪·杜瓦,比她个子更高,上前递给她一个网球。从伍迪注视乔安妮的样子判断,黛西觉得他被她吸引了,甚至也许爱上了她。但男方十五岁,女方十八岁,他们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转身看着查理。“也许我应该去看《激情》。”

查理没有理会她的暗示。“或许是的。”他不置可否地说。机会溜走了。

黛西又转向伊娃。“我想知道去哪儿才能买到杰克罗素犬。”

列夫·别斯科夫可以是孩子能拥有的最好父亲——如果能多陪孩子们一些,他本可以是个很好的父亲。他又有钱又大方,比任何人都聪明,甚至连穿着都很时髦。他年轻时或许很英俊,即便是现在,还有很多女人争相投入他的怀抱。格雷格·别斯科夫很尊敬他,只对不能经常见到父亲有点不满。

“我应该早点找机会把这家该死的铸造厂卖掉,”列夫走在安静的、荒废了的铸造厂里时,这样对格雷格说,“罢工之前,这里就开始亏钱了。我应该投资电影院和酒吧。”他挥着手指说教般地对儿子说,“不管时代好坏,人们都喜欢买酒喝。即便买不起票,还是想看电影。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

格雷格确信父亲在生意方面绝不会犯错。“那你为什么要保留这间工厂?”他问。

“怀旧,”列夫回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在圣彼得堡的普梯洛夫机械厂工作。”他看着厂房里的熔炉、模具、起重机、车床和工作台,“事实上,那儿的情况比这里更糟。”

布法罗金属加工厂制作各种尺寸的风扇,包括汽船用的巨型螺旋桨。格雷格对叶片的弧度很感兴趣。他在班上数学最好。“你是个工程师吗?”他问列夫。

列夫笑了。“要给人留下好印象时,我会说我是个工程师。”他说,“但事实上,我是马夫,我是个在马厩里长大的孩子。我对机械并不精通。那是我哥哥格雷戈里的强项。你和他很像。同样,你们永远都不会买这种铸造厂。”

“确实不会。”

这个暑假,格雷格都将待在父亲身边学做生意。列夫刚从洛杉矶回来,而格雷格的课程也从这一天正式开始了。只是他对铸造厂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虽然精通数学,但对权力更加感兴趣。为了电影生意,父亲频繁前往华盛顿疏通各种环节,格雷格希望父亲偶尔能带上他。华盛顿是美国的政治中心,是真正做出决定的地方。

格雷格很期待今天的晚餐。晚上,父亲将和参议员格斯·杜瓦一起用餐。格雷格想请参议员帮个忙。但是,他还没和父亲提过这件事。他对此感到不安,索性换了个话题:“你有列宁格勒的哥哥的消息吗?”

列夫摇了摇头。“战争开始以后就没了他的消息。如果他已经死了,我丝毫不会感到奇怪。最老的那批布尔什维克,大多数都已经被清洗了。”

“说到家里人,那天我看到黛西了,她和我参加了同一个野餐会。”

“你们玩得开心吗?”

“她很生你的气,你知道吗?”

“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说会带她去白宫,事实上带去的却是格拉迪丝·安格鲁斯。”

“我答应过她。我忘了。带格拉迪丝去是为了宣传电影《激情》。”

他们走到一个高个子身旁,那人穿着条纹西装,即便以最时髦的眼光来看,也是花里胡哨的。高个男人碰了碰帽檐,对列夫说:“老板早。”

列夫对格雷格说:“乔·布列胡诺夫是这里的安全主管。乔,这是我儿子格雷格。”

“哈,幸会。”布列胡诺夫说。

格雷格和他握了握手。和许多工厂一样,铸造厂有自己的警卫。但布列胡诺夫看上去更像个恶棍。

“都好吧?”列夫问。

“晚上出了点小意外,”布列胡诺夫说,“两个机械工想偷一根十五英寸的钢材,飞机材料。他们准备翻墙出去的时候,被我们抓个正着。”

格雷格问:“叫警察了吗?”

“不需要叫警察,”布列胡诺夫神秘地笑了笑,“我们教会了他们关于私有财产的意义,送他们去医院好好想一想。”

父亲的警卫会把小偷打进医院,格雷格对这点并不奇怪。尽管列夫从来没打过他和母亲,但格雷格经常能感觉到,父亲在温柔外表下隐藏的暴力。他觉得这也许是因为父亲打小生长在列宁格勒贫民窟的缘故。

一个戴着工帽、穿着蓝色西装的胖男人出现在锅炉后面。“这是工会主席布赖恩·霍尔。”列夫说。

“早上好,霍尔。”

“早上好,别斯科夫。”

格雷格扬起了眉毛。人们通常称呼他的父亲为别斯科夫先生。

列夫两腿分开,双手叉腰。“现在能给我个答案了吗?”

霍尔的脸上浮现出顽固的表情。“工资削减,工人就不上班,这就是答案。”

“可我已经让步了!”

“工资还是减少了。”

格雷格紧张起来。爸爸不喜欢有反对意见,他也许会发脾气。

“经理告诉我,成本再增加的话,我们就拿不到订单了,现在的价格不足以和我们的对手竞争。”

“别斯科夫,成本高是因为我们的机器都已经过时了。很多车床都是战前的!你需要改进设备。”

“在经济大萧条的时候?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我不打算再浪费钱了。”

“你的人也这么想。”霍尔的语气就像是手握王牌,“如果他们自己吃不饱,就不会给你出力。”

格雷格觉得萧条中罢工的工人非常愚蠢,霍尔的态度也让他很生气。霍尔的言谈不像是个雇员,倒像是个和列夫谈生意的老板。

列夫说:“这样下去,大家都吃亏。有意义吗?”

“这就不是我说了算的。”霍尔说。格雷格觉得他的口气很无赖。“工会要派几个人过来接管这里,”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块大钢表说,“他们的火车一小时后就到。”

列夫的脸一沉:“我们不要外来者添乱。”

“你不想要麻烦的话,就不该惹事。”

列夫捏起拳头,但霍尔已经走了。

列夫转身看着布列胡诺夫:“你了解工会总部的这些人吗?”他生气地问。

布列胡诺夫很紧张:“老板,我这就去打探。”

“弄清楚都有哪些人,落脚点在哪儿。”

“没问题。”

“送他们回纽约,用他妈的救护车。”

“老板,放心交给我吧!”

列夫转身就走,格雷格连忙跟上去。这就是力量,格雷格带着一丝敬畏地想。父亲发话了,工会领导人难免要挨一顿揍了。

走出厂房,两个人坐进了列夫的凯迪拉克,这是新款的流线型五座轿车。它长且弯曲的挡泥板让格雷格想到了女孩的臀部。

凯迪拉克沿着波特大街开到湖边,停在布法罗帆船俱乐部。耀眼的阳光正照在码头的帆船上。格雷格知道父亲不是这个精英俱乐部的会员,但格斯肯定是。

两人走上码头。他们在湖里打桩,俱乐部就建在上面。列夫和格雷格走进去,寄存了帽子。意识到这家俱乐部不会接纳他为会员,做客的格雷格立刻感到很不自在。这里的人想必认为,他应该为了自己被允许进来而深感荣幸。他把双手插进口袋,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让其他人知道,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曾是这里的会员,”列夫说,“不过1921年主席以我走私为借口,让我退会。之后,他却在我这儿买了箱威士忌。”

“杜瓦参议员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午饭呢?”格雷格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

“能让他帮我个忙吗?”

列夫皱了皱眉。“最好不要,你想让他帮什么忙?”

格雷格还来不及回答,列夫就已经在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打招呼了。“这是戴夫·罗赫,”他对格雷格说,“我在生意上的主要对手。”

“你抬举我了。”老人说。

在纽约州,作为连锁院线,罗斯克影院已经老旧了。它的拥有者,戴夫·罗赫也已经年迈不堪了,但不乏贵族气质:他个子很高,一头白发,长着刀削般笔挺的尖鼻子。他穿着件蓝色的开司米套衫,胸前佩戴着俱乐部的徽章。格雷格说:“我有幸遇到您女儿乔安妮了,上周六,她在打网球。”

戴夫很开心:“她很漂亮,对吧?”

“非常漂亮。”

列夫说:“戴夫,遇见你太好了——我还想给你打电话呢!”

“什么事?”

“你的电影院需要翻新,那里的装修过时了。”

戴夫很疑惑:“你就为了这件事要给我打电话吗?”

“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做些改变呢?”

戴夫优雅地耸了耸肩:“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我赚够了钱。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想要太大负担了。”

“装修可以使你的利润翻倍。”

“代价是提高票价。不了,谢谢。”

“你疯了。”

“不是所有人都贪财。”戴夫带着一丝厌恶地说。

“把你的电影院卖给我吧。”列夫说。

格雷格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会出高价的。”列夫说。

戴夫摇了摇头。“我喜欢做电影院的老板,”他说,“电影能给人带来快乐。”

“八百万美元。”列夫开了价。

格雷格愣住了。他想:爸爸刚才是不是说要给戴夫八百万美元啊?

“这个价钱很公平,”戴夫承认,“但我不卖。”

“不会再有人给你这么多了。”列夫恼怒地说。

“我知道。”戴夫似乎受够了威胁,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很高兴见到你们。”说完,他离开酒吧去了餐厅。

列夫面露反感。“‘不是所有人都贪财。’”他模仿戴夫说话,接着说道,“一个多世纪以前,他曾祖父只带一身衣服和六个麻袋从波斯来到新大陆的时候,可不会拒绝这八百万美元。”

“我不知道你这么有钱。”格雷格说。

“我没这么多钱。但可以找银行借。”

“你准备用贷款去支付这笔费用吗?”

列夫又一次举起了食指。“能用别人钱的时候,永远不要花自己的钱。”

格斯·杜瓦走了进来,个子很高,头很大。他四十五六岁,浅棕色头发里夹杂着几根白发。格斯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握手,为他俩点了酒。格雷格很快发现格斯和列夫互不喜欢,他担心这也许意味着格斯不会答应帮他的忙,也许该抛掉这个念头才是。

格斯是个大人物,他爸爸也曾经是美国的参议员,格雷格觉得这种传承不怎么符合美国精神。格斯帮助富兰克林·罗斯福当上了纽约州州长,后来又帮他当上总统。目前,格斯是参议院外交委员会的一员,是个在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格斯的两个儿子,伍迪和查克,跟格雷格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伍迪聪明伶俐,查克擅长运动。

列夫问格斯:“参议员,总统有没有让你调停我这边的罢工?”

格斯笑了:“没有——至少现在没说。”

列夫转身对格雷格说:“铸造厂上次罢工是二十年前,威尔逊总统让格斯向我施压,提高了工人的工资。”

“我给你省了许多钱,”格斯温和地说,“他们要求每周加薪一美元——我帮你周旋到了五十美分。”

“我连那五十美分都不想给他们!”

格斯笑着耸了耸肩。“可以吃午饭了吗?”

三人一起走进餐厅。点完菜以后,格斯对列夫说:“总统对你莅临白宫招待会感到很高兴。”

“也许不该带上格拉迪丝,”列夫说,“罗斯福夫人对她有点冷淡,我想她也许不喜欢电影明星。”

她也许不喜欢和已婚男人睡觉的电影明星,格雷格心想,但他没参与这个话题。

吃饭时格斯一直在闲聊。格雷格寻找着请求帮忙的机会。他希望在华盛顿学习一个暑期,摸到进军政界的门道,学习跟人打交道的技能。列夫可以帮他找到一个实习生的职位,但只是在已经失势的共和党。格雷格希望在总统的亲密伙伴和助手——德高望重的杜瓦参议员的办公室实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犹豫,最糟的情况,不过就是被杜瓦当面拒绝而已。

甜点吃完以后,格斯进入了正题。“总统让我找你谈谈自由同盟的事情。”他说。

格雷格听说过这个反对“新政”的右翼组织。

列夫点起一根烟,吐了几口烟圈。“我们必须防备讨厌的社会主义。”

“美国如果不希望经历一场和德国一样的独裁噩梦,新政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自由同盟不是纳粹。”

“不是吗?他们已经计划了推翻总统的武装暴乱。这个计划不怎么现实——至少在当下不现实。”

“我有权保留自己的看法。”

“你支持错人了。你很清楚,‘自由同盟’和‘自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别跟我说自由,”列夫愠怒地说,“十二岁时,我就因为父母参加罢工,被警察鞭打。”

格雷格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说这个。怒斥沙皇的残忍似乎是在为社会主义辩护,而不是与之划清界限。

格斯说:“罗斯福知道你捐钱给自由同盟,他希望你停止这种行为。”

“他怎么知道我把钱给谁了呢?”

“联邦调查局告诉他的,他们一直在调查自由同盟。”

“我们生活在一个警察专制的国家!你们本应是自由主义者才对啊!”

格雷格觉得父亲的论点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只是想运用能想到的一切反驳格斯,也不管自己的观点是不是自相矛盾。

格斯保持着冷静。“我会尽力不把这事儿闹到警察局去的。”他说。

列夫咧着嘴笑了:“总统知道我曾经偷走过你的未婚妻吗?”

这事儿格雷格从没听说过——但显然是真的,因为这次列夫成功地破坏了格斯的沉着。格斯涨红了脸,目光投向别处。我们开始得分了,格雷格想。

列夫告诉格雷格:“1915年,格斯和奥尔加订过婚,”他说,“可是后来奥尔加改变了主意,嫁给了我。”

格斯恢复了常态:“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

列夫说:“你很快就把奥尔加忘了。”

格斯冷静地看了列夫一眼,说:“你还不是一样吗?”

格雷格发现父亲很窘迫,格斯的还击打中了要害。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格斯说:“列夫,你和我都参加了上一次的战争。我和校友查克·迪克森同在机枪营。在法国的蒂耶里堡小镇,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被炸成碎片。”格斯说得很从容,但格雷格发现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格斯说:“我希望我的儿子们不要经历我们经历过的苦难,因此必须让自由同盟这类组织消失在萌芽之中。”

格雷格看到了机会。“参议员,我对政治很感兴趣,我想在这方面学得更多一点。暑假时,能让我做您的实习生吗?”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参议员的答案。

格斯很惊讶,但他只是说:“对愿意进行团队工作的年轻人,我的大门总是敞开的。”

这不算同意,也没有不同意。“我数学很好,还是冰球队的队长,”格雷格极力推销自己,“问问伍迪就知道了。”

“我会的。”格斯转身看着列夫,“你准备考虑总统的建议吗?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格斯就像是在拿格雷格的请求和列夫做交易。但列夫会同意吗?

列夫考虑良久,掐灭烟头,说:“我想这笔交易做成了。”

格斯站起身。“很好,”他说,“总统一定会高兴的。”

格雷格非常兴奋,这事成了。

列夫和格雷格走出俱乐部,坐上来时的车。

开出停车场以后,格雷格对列夫说:“爸爸,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时机选择得非常棒,”列夫说,“我非常高兴你能这么机灵。”

父亲的赞赏让格雷格很开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确比列夫聪明——他在学业上的成就远超父亲——但他觉得自己在生意眼光和待人接物的能力上,远没有父亲精明。

“希望你能成为一个聪明人,”列夫说,“别像大多数年轻人那样白痴。”格雷格不知道他指的白痴是哪些人。“必须永远领先一步,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列夫把车开回市中心的豪华办公楼,穿过大理石大厅时,列夫说:“我要给愚蠢的戴夫·罗赫好好上一课。”

乘电梯上楼时,格雷格琢磨着列夫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别斯科夫影业在大楼顶层,沿着宽阔的走廊,格雷格跟着列夫穿过外间办公室,他们身旁还跟着两位年轻貌美的秘书。“给我接通索尔·斯塔尔的电话。”列夫走进里间办公室时说。

列夫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索尔拥有好莱坞最大的电影公司。”他向格雷格解释道。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列夫接起来:“索尔,你和那几个妞混得怎么样?”一两句玩笑话以后,列夫转入了正题。“给你点建议,”他说,“纽约州有家破落的罗斯克院线……没错,就是那家……听我的,这个夏天别给他们刚上映的好电影——不然你会血本无归的。”格雷格意识到戴夫会被此举击垮:没有精彩的最新电影,连锁影院的收入将直线下降。“不错的建议,对吗?不用谢我,你也会这样帮我的……回见。”

格雷格再一次被父亲的强势震撼了。他可以轻易地击败生意对手。他可以用银行的八百万美元付账。他可以吓唬美国总统。可以把别人的未婚妻骗到手。甚至可以一个电话把一家企业逼到破产。

“等着瞧吧,”列夫说,“不到一个月,戴夫就会求我买他的电影院——只需要今天一半的价钱。”

“我不知道这条狗究竟是怎么了,”黛西说,“我让它做什么,它都不肯,我简直快被它逼疯了。”她声音颤抖,眼中含泪,只是稍微夸大了事实。

查理·法奎森审视着这条狗。“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这条狗狗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杰克。”

“嗯。”

在黛西家护养良好的两公亩牧场上,两个年轻人正坐在长椅上。伊娃和查理打过招呼,就识相地退下去写家信了。园丁亨利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侍弄粉黄相间的三色堇。亨利的妻子——女仆埃拉拿了一壶柠檬水和几个杯子,放在长椅旁的折叠桌上。

这是条很小的杰克罗素犬,身体很壮,白色的狗毛里夹杂着深色的斑点。它看起来很机灵,像是能听懂主人的每句话,但似乎没打算听从。黛西把小狗放在膝盖上,用小巧的手指抚弄着小狗的鼻子,希望这种姿态能撩拨得查理心猿意马。“不喜欢这个名字吗?”她问。

“有点平淡,也许。”查理看着杰克鼻子上那只白嫩嫩的手,心神不安地在椅子上变换着坐姿。

黛西不想表现得太过分。如果她过于主动,查理一定会逃回家的。否则他也不会直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女伴。布法罗的好几个女孩,包括多特·伦肖和穆菲·迪克森在内,都打过他的主意,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黛西可不会轻易退缩。“你可以替它起个名字啊。”她说。

“最好是双音节,类似邦佐,狗狗比较容易分辨。”

黛西不知道如何为狗命名。“罗佛怎么样?”

“太普通了。拉斯蒂会更好些。”

“很好!”黛西说,“那就叫拉斯蒂吧!”

小狗轻易地挣脱了她的怀抱,跳到了地上。

查理把狗抱了起来。黛西注意到他有一双大手。“必须让拉斯蒂知道你是它的主人,”查理说,“紧紧抱住它,只有允许的时候才能让它跳到地上。”说着,他把狗放回到黛西的膝盖上。

“但它太壮了!而且我害怕弄伤它。”

查理谦逊地笑了。“想伤害它也没那么容易。抓住它的项圈——需要的话,可以用手拧一拧——另一只手按在它的背上。”

黛西照做了。拉斯蒂感受到黛西施加的压力,马上安静下来,似乎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叫它坐下,然后用力按住它的臀部!”

“坐下。”黛西说。

“声音大一点,清晰地发出‘坐’这个音,接着用力按住它。”

“坐下,拉斯蒂!”黛西按住狗。拉斯蒂乖乖地坐了下来。

“这不是做到了嘛。”查理说。

“你真是太聪明了。”黛西感慨道。

查理非常高兴。“我只不过恰好知道该怎么驯狗罢了,”他谦逊地说,“你必须对狗果敢大声一点,有时甚至必须对它们吼上两句。”说完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他的块头很大,身体几乎占据了整把椅子。和黛西希望的一样,喜欢的话题让他很放松。

那天一早,黛西给查理打了个电话。“我绝望了,”她说,“我买了条狗,但调教不了它。能给我点建议吗?”

“什么品种的狗?”

“是条杰克罗素犬。”

“我最喜欢了——我养了三条。”

“真是太巧了。”

如黛西所愿,查理自告奋勇前来帮他驯狗。

伊娃曾疑惑地问她:“你真觉得查理适合你吗?”

“你在开玩笑吗?”黛西回答,“他是布法罗最有学问的男孩啊!”

聊了会儿狗的话题以后,黛西话锋一转:“你应该也很喜欢孩子吧?”

“这个倒没想过。”

“你喜欢狗,对它们却很严格。其实教育孩子也需要这样。”

“我不知道。”他马上换了话题,“九月,你要去上大学吗?”

“我也许会去奥克戴尔大学,那是两年制的女子大学。除非……”

“除非什么?”

黛西想说除非嫁人,但她显然不能这么说。她说:“我说不太清,除非发生些别的事情。”

“哪一类的事情呢?”

“比如,去英国看看。我爸爸去过伦敦,在那儿见到了威尔士亲王。你呢?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人们都以为我会接手爸爸的银行,但现在银行已经不是他的了。妈妈从自己家继承了一点钱,那些钱将来会转给我。除此以外我就一无所有了。”

“你可以去养马,”黛西说,“听说,你很擅长养马。”黛西也是个很优秀的骑手,前几年获得过一些骑马赛事的奖项。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查理骑在赛马上并肩驰骋,两个孩子骑在小马上亦步亦趋的样子。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暖。

“我的确很喜欢马。”查理说。

“我也是!我最喜欢喂赛马吃东西了。”黛西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用费力就能和查理搭上话。她梦想能举起一系列的奖杯。赛马主在她看来都是些国际社会的精英人士。

“喂养赛马需要很多钱。”查理悲伤地说。

黛西有很多钱。如果娶了她,查理就再也不会为钱的事烦恼了。黛西自然不会这样说,但她觉得查理会想到这一层,黛西希望这个想法尽可能久地留在查理的脑子里。

过了半晌,查理问:“你爸爸真把两个工会组织的人痛殴了一顿吗?”

“怎么会!”黛西不知道父亲是否真做了这样的事,但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惊讶。

“纽约来的人要接管罢工的事,”查理继续着这一话题,“却被送进了医院。《布法罗哨兵报》说他们是因为和这里的工会领导人内讧而受伤的,但人人都知道是你爸爸搞的鬼。”

“我从不讨论政治。”黛西假装很快活,“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养第一条狗的?”

查理开始了长长的回忆。黛西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我已经把他叫来了,她心想,成功地让他放下了警戒。现在,我必须让他兴奋起来。谈论狗只是隔靴搔痒,她想要的是男女间的肢体接触。

“接下来我该怎么驯养拉斯蒂?”当查理说完他的故事后,黛西问。

“教它跟着你。”查理飞快地说。

“怎么教?”

“你有狗粮吗?”

“当然有。”厨房的窗户开着,黛西高声吩咐厨房里的女仆,“埃拉,能帮我把狗粮拿过来吗?”

查理掰开一块狗粮,把狗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捏住其中一片,让拉斯蒂嗅了嗅,接着打开手掌,让拉斯蒂吃下去。随后他拿起另一片,让拉斯蒂知道狗粮在他手里。然后他站起身,让狗蹲在脚边。拉斯蒂警觉地看着他握紧的拳头。“跟我走。”说完,查理往前走了几步。

拉斯蒂跟在他后面。

“好孩子!”说着,查理把狗粮给了拉斯蒂。

“太棒了。”黛西赞叹道。

“过段时间就不用狗粮了——为了被鼓励,它会跟着你。养成习惯后,久而久之,一招呼,它就会跟你走。”

“查理,你真是个天才!”

查理非常兴奋。黛西发现,查理长着一双小狗似的棕黄色眼睛。“你来试试吧。”他对黛西说。

黛西照做了一遍,取得了同样的效果。

“看到了吗?”查理说,“不难。”

黛西快活地笑了。“我们可以开业了,”她说,“开一家法奎森和别斯科夫驯狗学校。”

“这主意不错。”看起来他是真心实意的。

发展势头很好,黛西心想。

她走到折叠桌前,倒了两杯柠檬水。

查理站在她身边说:“和女孩子在一起,我总是有点羞涩。”

你没说错,黛西心想,但她什么话都没说。

“你却很好相处。”查理说。他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愉快的巧合。

把杯子递给查理的时候,黛西手一滑,把一点柠檬水洒在了查理身上。“我真是笨手笨脚。”

“没关系。”他说。但柠檬水已经把他的亚麻夹克和白棉裤子打湿了。他掏出手帕,擦拭起来。

“我来帮你擦。”黛西从他的大手中接过手帕。

她靠得离查理很近,拍了拍他的衣领。查理站着不动了,黛西知道他闻得到她身上的简·奈特香水——前调是薰衣草,后调是麝香。尽管没有洒到,但黛西还是用手帕把查理外套的前襟也擦了一遍。“差不多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接着黛西单膝跪地,像参拜查理似的,开始擦他裤子上的水渍。她蝴蝶般轻盈地擦拭着查理裤子上的湿处。碰到他大腿时,黛西摆出迷人的天真表情,抬头看了他一眼。查理正低头盯着她。他张着嘴,呼吸粗重,意乱情迷。

伍迪不耐烦地检查着“马刺号”帆船,检查孩子们是否已经把一切都整理好了。“马刺号”帆船是艘四十八英尺长的竞赛级帆船,像把刀子一样又长又细。戴夫·罗赫把这条船借给了伍迪所属的布法罗失业人员子弟俱乐部,教他们划船的基础知识。码头的空船位和碰垫已经准备好了,船上的帆已收起,吊索已经放下,其他绳索也都卷好了。看到这些,伍迪非常高兴。

比伍迪小一岁、今年十四岁的查克,已经在码头上和两个黑人小孩玩游戏了。查克为人随和,能轻易和人打成一片。想和父亲一样从政的伍迪很羡慕弟弟这种自来熟的能力。

查克和两个黑人小孩只穿着短裤和沙滩鞋,码头上的他们组成了一幅天真烂漫的画面。伍迪后悔没带相机,不然这该是多么好的一张照片啊!他喜欢摄影,还在家里弄了间暗房。

把帆船收拾停当以后,伍迪满意地跳上码头。风吹日晒了一天的孩子们离开船坞,从一天的劳累中获得十足的满足感,相互嬉闹着。

一起远航、努力控制帆船的时候,这帮穷孩子和两位富家子弟之间没有太大差异。但在布法罗的帆船码头上,他们之间的贫富差距重新体现出来了。两辆车并排停在路边——一辆是参议员杜瓦家的克莱斯勒跑车,车旁站着身穿制服的专职司机,来接伍迪和查克的;另一辆是雪佛兰皮卡货车,后头放着两条长板凳,来接其他孩子的。伍迪在和孩子们道别时,因为司机正为他开车门而感到尴尬,但那些孩子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们向伍迪表达了谢意:“谢谢你,下周六见!”

汽车开上特拉华大道以后,伍迪说:“和他们一起的确很开心,但我不知道这有多大用。”

查克很吃惊。“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没法帮他们的父亲找到工作,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学会驾驶帆船也许能使这些孩子在未来几年找到工作。”布法罗是个港口城市:来往于五大湖区和埃利运河之间的商船和游艇上,有上千个工作机会。

“那得要总统重新把经济推动起来才行。”

查克耸了耸肩:“所以你选择为罗斯福工作。”

“有什么不好呢?爸爸也为伍德罗·威尔逊工作过。”

“我要继续航海。”

伍迪看了看腕上的表。“我们还有时间为舞会换装——时间刚好够。”他们要去网球俱乐部参加晚上的舞会。他因期待而心跳加速。“我喜欢和那些说话轻声细语、爱穿粉红裙子的可人儿待在一起。”

“呵呵,”查克笑道,“乔安妮·罗赫从来没穿过粉红色的裙子。”

伍迪吃了一惊。连续几周,他日思夜想着乔安妮·罗赫,但查克是如何知道的呢?“你怎么会以为——”

“别装了,”查克讥诮地说,“那天在沙滩聚会上,你盯着她的网球裙都看呆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对她着迷。走运的是,她好像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走运’?”

“你们根本不配——你十五岁,而她已经十八岁了。她要找的是丈夫,而不是你这样的男孩。”

“哦,哎呀,谢了。我差点忘了你在女人这方面是个高手。”

查克脸红了。他还没交过女朋友。“虽然我不懂女人,但也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兄弟俩总是这样对话。谁也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对彼此非常坦率罢了。他们是兄弟,不用那么客气。

他们回到了家,那是一幢仿哥特式的建筑,是他们已故的爷爷——参议员盖姆·杜瓦建造的。兄弟俩进屋冲了澡,换了身衣服。

伍迪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高了,他穿着一件爸爸的礼服。尽管有些旧,但是正合身。小男孩穿校服和夹克,大学生则穿半正式的无尾晚礼服,而伍迪想显得老成一点。今天一定要和她跳舞,他一边想一边往头发上抹了点发胶。乔安妮也许会允许他挽住她。到那时,伍迪的掌心将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她微笑时,他会凝视着她的双眼。跳舞时,她的胸部会摩擦他的上装。

伍迪下楼的时候,父母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爸爸在喝鸡尾酒,妈妈正在抽烟。爸爸又高又瘦,活像个挂着双排扣无尾礼服的晾衣杆。但妈妈非常美,尽管只有一只管用的眼睛——她一出生就这样了。今晚,她穿着黑蕾丝装饰的拖地红丝裙,外面套着黑丝绒短礼服,美得令人眩晕。

祖母最后一个出现。六十八岁的她沉静而优雅,和她儿子一般瘦,但娇小玲珑。她看着伍迪母亲的裙子说:“罗莎,亲爱的,你可真美。”除了对儿媳妇亲切之外,她对其他人都很尖刻。

格斯体贴地为母亲倒了杯鸡尾酒。伍迪尽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快,祖母做任何事都慢悠悠的。也许她认为,任何活动没了她就不会开场呢。但实际的情形也差不多:她是布法罗社交界最德高望重的女士,儿子和丈夫都是参议员,是这个布法罗最古老最有名望家族的实际操控者。

伍迪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乔安妮的。他打小就认识她,但一直把女孩当成看着男孩探险的无聊观众——两三年前,女孩子才突然超越汽车和赛艇,成为人世间对他最有吸引力的东西。不过那时,他只对同龄或更年轻的姑娘感兴趣。乔安妮一直把他看成小孩子——值得偶尔聊几句的聪明孩子,但肯定不是男朋友。然而在这个夏天,出于某种伍迪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乔安妮突然成了世界上对他最具吸引力的女孩。可悲的是,她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升华。

至少现在还没有。

祖母问弟弟:“查克,学校里怎么样?”

“糟透了,奶奶,你应该非常清楚。我是这个家的白痴,一只返祖的猴子。”

“根据我的经验,白痴可不会说‘返祖的猴子’这种话。你确定自己没有在偷懒吗?”

罗莎插话说:“妈妈,查克的老师说他在学校里非常用功。”

格斯说:“他下国际象棋总能赢我。”

“那我倒要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祖母执著于这个话题,“如果继续这样,他连哈佛的边都摸不着。”

查克说:“我读书很慢,就是这样。”

“这可不算是理由,”她说,“我公公,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是他那个年代有名的银行家,可他也只是勉强识字而已。”

查克说:“这事我可没听说过。”

“这是真事,”她说,“只是别拿它作为不努力的理由。给我用点心!”

格斯看了看表:“妈妈,准备好的话,我们该走了。”

一行人终于坐上车,向俱乐部进发。格斯订了张桌子,邀请伦肖夫妇和他们的儿女一起吃饭。伍迪朝四周看,但没找到乔安妮,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看了看前厅架子上的订位表,发现罗赫家没有订位。他们没来吗?这一晚可算是砸了。

两家人一边吃牛排和龙虾,一边聊着德国的话题。菲利普·伦肖觉得希特勒做得很不错。伍迪的父亲说:“今天的《布法罗哨兵报》上说,他们以批评纳粹为理由,逮捕了一个神父。”

“你们是天主教徒吗?”伦肖先生惊奇地问。

“不,我们是圣公会教徒。”

“菲利普,这和宗教无关,”罗莎清晰地说,“这事关自由。”罗莎年轻时是个无政府主义者,现在骨子里仍然是个自由主义者。

有些人不吃晚餐,只出席餐后的舞会。许多人在杜瓦家用甜点的时候才出现。伍迪眼巴巴地寻找着乔安妮的身影。隔壁房间里,乐队演奏起了去年开始流行的《新大陆》。

伍迪说不出乔安妮身上哪点最吸引他。大多数人不会觉得她很美,但她非常动人。她看上去像一位阿兹特克的公主,高高的颧骨,以及和父亲戴夫一样的高鼻子。她有波斯血统,因而长着浓密的黑发和橄榄色的皮肤。乔安妮身上特有的专注使伍迪渴望多了解她一些,让她快乐,听她温柔地说话,哪怕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伍迪觉得,乔安妮令人敬畏的外表下可能藏着一颗火热的心。他突然自嘲地想:现在是谁在假装了解女人呢?

“伍迪,你在找人吗?”洞悉一切的祖母问。

查克暗暗地笑了。

“我只是想知道有哪些人来跳舞。”伍迪故作随意地答道,但还是不自觉地脸红了。

在母亲和其他人都起身离开餐桌的时候,伍迪仍然没见到乔安妮。在本尼·古德曼《月光》的曲声中,伍迪失魂落魄地走进舞厅——没想到乔安妮已经在舞厅里了,她一定是伍迪没注意时进来的。伍迪一下子振奋起来。

这天,乔安妮穿着银灰色的真丝裙和一件凸显她苗条体形的v字领套衫。她穿露出长腿的网球裙已经够性感了,这一身更是迷人至极。看到她优雅自信地穿过房间,伍迪感到口干舌燥。

伍迪朝乔安妮走去,但舞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伍迪非常气恼:撞上的人几乎个个都想和他说上两句。从人群中挤过时,他吃惊地发现老古板查理·法奎森正在和明艳照人的黛西·别斯科娃跳舞。在他的记忆中,查理似乎没和任何人跳过舞,更别说动人的黛西了。黛西是如何让他就范的呢?这点他很感兴趣。

到了舞厅离乐队最远的地方时,伍迪终于追上了乔安妮。让他懊恼的是,乔安妮正在和一帮比他大四五岁的男生说话。幸好伍迪比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高一些,因此他的出现并不算太突兀。他们拿着可乐瓶,但伍迪闻到了烈酒的气味:他们中一定有人在口袋里放了酒。

站定以后,他听见维克托·迪克森说:“没人喜欢动用私刑,但你们必须理解他们在南方遇到的问题。”

伍迪知道瓦格纳参议员提出了一项严惩允许私刑的治安官的议案——但罗斯福总统拒绝支持这项议案。

乔安妮非常生气。“维克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私刑就是谋杀!我们不必理解他们的问题,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继续杀人。”

和乔安妮政治立场一致,伍迪感到非常高兴。但不幸的是,这显然不是请她跳舞的时候。

“乔安妮,你不明白,”维克托说,“南方的黑人都是没开化的野蛮人。”

我也许年轻没经验,伍迪心想,但不能允许他对乔安妮如此不敬。

“执行私刑的人才没开化呢!”乔安妮说。

伍迪觉得帮腔的时候到了。“乔安妮说得没错。”为了装老成,他故意把声音放低,“我家帮佣乔和贝蒂的家乡就发生过私刑。他们从我和弟弟出生起就照顾我们了。贝蒂的堂兄在众人的围观下被剥光衣服放在火上烤,接着就被吊死了。”维克托怒视着这个吸引走乔安妮注意力的小家伙,但其他人都饶有兴致地聆听着。“不管他有什么罪名,”伍迪说,“对他执行私刑的白人都是暴徒。”

维克托说:“你所敬爱的罗斯福总统没有支持反私刑法令,不是吗?”

“这点的确很令人失望,”伍迪说,“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怕愤怒的南方人会毁了他的‘新政’。不然的话,他会让他们滚一边去的。”

维克托说:“你懂什么?你还只是个孩子。”他从衣袋里拿出个玻璃酒瓶,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乔安妮说:“维克托,伍迪的政治立场比你成熟多了。”

伍迪高兴坏了。“政治也是讲家族传承的。”他说。这时有人拉了下他的胳膊,这让他很是生气。他转过身看个究竟,看见拉他的是满身大汗、刚从舞池上下来的查理·法奎森。

“能和你稍微谈两句吗?”查理问。

伍迪耐住性子,没叫他到一边去。查理是个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的好好先生,你会为他有那么个专横的母亲而感到难过。“查理,有什么事?”他尽量优雅地说。

“我想跟你谈谈黛西的事情。”

“我看见你和她跳舞了。”

“她跳得好吗?”

伍迪完全没有注意,但还是礼貌地说:“当然跳得很好。”

“她干什么都很棒!”

“查理,”伍迪试图隐藏住讶异的情感,“你和黛西一直在约会吗?”

查理的表情很腼腆:“我们在公园里骑过几次马,还在其他地方见了几次。”

“这么说你们是在约会了。”伍迪很吃惊。查理和黛西看上去并不般配。黛西很乖巧,查理则像头笨熊似的。

查理说:“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很好相处。她喜欢狗和马。可许多人把她的爸爸当强盗看。”

“查理,她爸爸和强盗差不太多。禁酒令实行期间许多人从她爸爸手里买过酒。”

“我妈妈也这么说。”

“看来你妈妈不喜欢黛西。”伍迪丝毫不感到奇怪。

“她喜欢黛西,不喜欢她的出身。”

伍迪突然产生了个奇怪的想法:“你是不是想要娶黛西?”

“哦,被你猜着了,”查理说,“我想,如果求婚的话,她多半会答应。”

这算是互补了。查理有地位没钱,黛西有钱没地位。也许这样的组合反倒能成为绝配。“奇怪的事情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这事值得深究,但伍迪希望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恋情上。他看了看四周,确定乔安妮还没走开。“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查理。其实,他们算不上非常好的朋友。

“如果别斯科夫夫人受邀加入布法罗商界夫人联谊会,也许我妈妈会改变主意。”

伍迪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为什么要她加入?那可是城里最势利的联谊会啊!”

“你的话的确没错。但如果奥尔加·别斯科夫是那里的一员,我妈妈就不会反对黛西了。”

伍迪不知道这个法子是否能奏效,但查理确实热切希望这件事能达成。“你的想法也许不错。”伍迪说。

“能找你奶奶帮我说说情吗?”

“哇噢,等一下!杜瓦祖母可不好惹。我有事都不敢找她帮忙,更何况你呢?”

“伍迪,你应该很清楚,你祖母是那个小圈子里的头儿。她想让谁进谁就能进——如果她不同意,想进的人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也进不了。”

这的确是事实。尽管有主席、秘书长和司库,但乌苏拉·杜瓦却是这个联谊会的实际主宰者。但即便是这样,伍迪也不愿去求这个情。祖母会让他下不来台的。“我实在帮不了你。”他带着歉意说。

“伍迪,求你了,”查理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明白的,你不明白深爱一个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错了,我知道这种感觉,想到这一层,伍迪改变了想法。如果查理的心情也那么急切,我又如何能拒绝他呢?如果有人能帮一把,说不定我和乔安妮也会更进一步的。“好吧,查理,”他说,“我会帮你去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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