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疯狂掠夺日本走私 病榻缠绵木兰探父(2/2)
“为什么我们不重要?”
“等着看吧。”
姚老先生显然是以谜语做预言,佛教禅宗高僧往往如此。
他现在疲倦了,莫愁和立夫走出去,只留下木兰在父亲床侧。这时姚老先生问:“曹丽华怎么样了?”
“她结婚了,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姚老先生微笑说:“我做得不错,是不是?等我大去之后,做侦探得靠你自己了。”
木兰说:“爸爸,他现在真的很好了。”
姚老先生嘴边流露出微笑。
木兰问:“爸爸,你信不信人会成仙?道家都相信人会成仙的。”
父亲说:“完全荒唐无稽!那是通俗的道教。他们根本不懂庄子。生死是自然的真理。真正的道家会战胜死亡。他死的时候儿快乐。他不怕死,因为死就是‘返诸于道’。你记得庄子临死的时候儿告诉弟子不要葬埋他吗?弟子们怕他的尸体会被老鹰吃掉。庄子说:‘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至少在我的丧礼上,我不愿请和尚来念经。”
木兰听见父亲引证《庄子》时微弱的笑声,很受感动,也颇觉意外。
木兰说:“那么您不相信人的不朽了?”
“孩子,我信。由于你,你妹妹,阿非,和你们所生的孩子,我就等于不朽。我在你们身上等于重新生活,就犹如你在阿通阿眉身上之重新得到生命是一样。根本没有死亡。人不能战胜自然。生命会延续不止的。”
莫愁和立夫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跟丈夫说:“我原以为你会早点儿到呢。”
立夫回答说:“我在天津停了一天。做侦探。”
“什么侦探工作?”
“我现在并不是请假回来,我还有秘密任务在身。我在调查一个案子,与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我不能说他的名字。这和搜捕上海的一个贩毒的人有关系,这里牵扯到一个要人。你知道,在天津和上海之间有很重大的贩毒交易。我在天津停下来就是调查此事。我请假时,他们要我调查这个案子,并且把整个儿走私情形做一个彻底的报告。关于这个数百万走私的情形,绝不可以在中国报上登出来,怕激起老百姓的反日情绪,没法儿控制。但是在轮敦和纽约的报上正在详细刊载,因为英美在中国的商业在这种不公平的竞争之下,正在亏损不堪。”
“那么你还是公务在身!多久才能做完?”
“我也不知道。要多久,就得多久,也许要一个月。因为这种缘故,我不便出去见人。我如今在北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莫愁说:“你只要在家就可以了。阿非、陈三、阿-,可以供给你情报。”
立夫说:“看看情形再说吧。”
因为立夫对贩毒的情形想得到透彻的了解,他去看博雅。博雅正在家中戒毒,颇有显著的进步。博雅是一副可怜相。他脸上,是恐惧,祈求,和仇恨的混而为一的表情,同时还有一种精神上无可奈何的折磨的神态。在他那消瘦低陷的双颊,高颧骨,深眼眶儿之后,两个转动的大眼睛流露出高度的聪明。他的嘴,宽大而有粗短的胡子,生得很端正好看,使人想起银屏的嘴,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不少的瓶子和几碟子糖果。他说在伯母珊瑚去世之后,他住在天津的饭店里养成了那种要命的习惯。一个茶房引诱他吸一支头上藏有白面儿的香烟。他说他由于好奇,就吸了那支香烟。不久染上了那种坏习惯,越来需求越多。他告诉立夫,说他曾看见有人买多福香烟,只是把烟头儿掐下来,放在锡箔上点着吸。
立夫临走时说:“不要忘记你母亲,你就会戒除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不像是听见的样子。
第二天下午,阿-回家度周末,晚饭之后,立夫打算和他与陈三谈一次。曼娘和其他女人都不在座。现在立夫虽然不是曾家的人,阿-心中却佩服他,阿非则与荪亚较为亲近。
问到一般的情形,阿-解释说:
“是这样儿。我们海关上的人员,不能带武器,但是认为应当对走私的日本人和韩国人执行中国法律,而他们是不守中国法的。我们尽量抓他们的货。今年这四月,五月,每个礼拜都闹了一件事。铁路当局更是有苦难言。每天早晨,‘走私者的专车’离开他们的巢袕开到天津,私货就扔在火车站,预备往本地分发,或是再运往山东。通常是几个高丽棒子和小日本儿在那儿看着货。每天有十班货车开来,停在用卡车运来的私货旁边儿。最初,日本人很客气,日本军事当局向火车站要特派货车载运私货。我们的铁路当局若不答应,日本当局指控说‘缺乏合作诚意’和‘反日’。但是现在他们不再费事通知我们要车皮。武装的日本人和高丽人索性把私货一包一包的扔到二等车三等车上,把乘客赶下来,把窗子座位毁坏,殴打妨碍他们的苦力。有时到最后车要开时,货车必须加挂,或是卸下,结果耽误时间,车不能按时开出。”
立夫问:“铁路警察怎么办?”
阿-回答说:“他们能干什么?走私的人有治外法权保护,路警也不敢碰他们。他们只是袖手旁观,敢怒而不敢言。就在这个礼拜,一百多日本人高丽人,闯进火车站,因为他们无处放货,就把铁路局和海关的职员连踢带打。有的我们同事被打在头上,好多人由于路警劝解才免得挨揍受伤。”
立夫又问:“为什么你们不带武器呢?”
“看来像笑话儿,其实也很简单。去年好多白银走私出去,主要是从长城的关口,在那儿自然有中国海关人员巡逻,也自然带有武器。两个走私的人由长城上跳下去时受了伤,先是个高丽棒子,后一个是日本鬼子。于是日本军方要求五千块钱给受伤的人,并且要求整个长城沿线取消海关的巡逻。如不接受要求,以武力恫吓。为了避免武装冲突,我们不同意又怎么办?这样,就失去了长城线上具有优势的地点,只得在长城下头小心翼翼的勉强维持,还要避免进一步的冲突事件。您看‘冀东防共政府’是真正日本人的,但是海关则仍是中外共管,所以我们仍要尽职责,但是实际情形却如此荒唐古怪。
“去年九月,日本司令官通知海关税务司说,由于政治情势,海关巡逻队应即停止携带手枪。后来,另一个日本司令官又要求海关缉私船只,应当解除武装,机关枪也都没收。又过了不久,来了进一步的要求,就是所有海关的缉私船只,不管有没有武装,一律撤离‘非武装地区’三里,就是从东北的海岸线延伸到天津附近的芦台。好像这还不满足,日本海军当局拒绝承认中国海关人员有在十二海里之内行使职责之权,中国海关人员并无权向可疑的船只发出信号使其停止航行,并且警告中国海关人员不得干涉日本船只,不论船只有无日本国徽。否则以在公海上犯有海盗行为论处。
“所以由山海关到天津整个海岸不但成了自由港,也成了自由海岸。大批的拖网船和汽船,从五百到一千吨,停在海岸边,汽艇直接开进大沽口。”
阿-结束了他这一大段报告,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听。陈三说:“这不能算是走私。这是一个友邦在青天白日之下抢劫中国的国库了。我在海岸亲自见过。一天,我算了算有三十八条走私的船靠近山海关的港口。海岸上搭起帐篷,好像一个小市镇。多少堆的人造丝、白糖、烟卷纸、自行车零件、煤油、摩托轮胎、酒精、金属网,大白天堆在那儿,每一堆上都插着一个白旗子,上面写着日本运输公司的名字。这些货由那儿往南运,用载重汽车拉,用牲口驮,用挑夫挑,通常是由几个日本人或高丽人护送。我们也设法阻挡。我们接近时,中国司机就逃跑,但是日本人和高丽人则用石头投我们,石头是在汽车上先装好的。”
环儿说:“我曾经听说两个国家会为商业发生战争。但是还没听说一个国家会用走私做商业竞争的手段。若是不卖多余的煤油和金属网子,难道日本帝国就会亡吗?”
阿-说:“这并不是小事儿。日本走私的货已然南达长江流域,逼得英美没有生意可做了。我们海关税收的损失,每星期超过一百万。在四、五两个月走私最凶的时候儿,每星期的损失几乎达到两百万。”
立夫问:“中国人之外,你们也抓日本人吗?”陈三说:“必要的时候儿也抓他们。有时候儿会误抓。有时候儿日本人假扮做中国人,甚至也起个中国名字。但是一看他们矮小的身材儿,黑浓的小胡子儿,罗圈儿腿,走起来那副怪样子,就认出来是日本人。”
立夫说:“他们一定是日本和高丽的贱民。”
陈三说:“不错。一个国家派本国的贱民到外国去,使他们不守人家的国法,还给他们本国官方的保护,自然就发生这种怪现象了。”
“你们抓日本货或是日本人时,怎么办呢?”
陈三说:“若在乡间,那又不同。我们把他们送交日本领事馆的警察。这时日本人来要求退还他们的货物,往往有麻烦。但是我们很细心。货包上若写着‘军用品’,或是‘交日本司令部’,我们知道那是吗啡、海洛因、鸦片,但是我们却毫无办法。在过去一年半之间,我们抓住了几百次这种货物。”
立夫问:“海关税务司不向日本当局抗议吗?”阿-说:“啊,那就妙不可言了。税务司是提出抗议,但是日本军事当局又把他们送往日本的领事馆的警察。而我们向日本领事馆的警察抗议之时,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第一,向中国走私,在日本法律上并不算犯法,因此不能限制他们的此种活动,那意思是,所有抓到的日本人走私的,全都要释放,这是根据日本的法律。第二,他们说,走私只能在国界上发生,所以应当在万里长城上去制止,离开长城,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是他们禁止我们在长城巡逻以后说的。”曼娘说:“立夫,你觉得阿-不是应当辞去那个差事吗?至少也要调到上海或是别的地方儿啊。我只有那么一个儿子,老来是个倚靠,他的太太年轻孩子小。”
立夫看了看曼娘,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阿-说:“妈,您不知道。上海、厦门、汕头,哪儿都是一模儿一样。不管哪儿,只要有日本人,就有走私。再者,我若辞职,一定让同事笑话,说我没胆子。他们精神很好,苦干有朝气,我不能离开他们。现在我们政府最后终于采取较为强硬的措施了,情形会好转的。人人若都离开,海关的事怎么办?”
立夫说:“你也许要仔细想一想。你上有老母,下有娇妻幼子。你又是曾家的长孙。”立夫听见自己以如此客观的语气对一个青年人进此忠言警告,自己也感觉到意外。家人这个聚会散开之时,曼娘向他很感激的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