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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二十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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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过去对石怀玉的好感,是停留在大胡子“能说能谝”上。她长这大,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不仅充满了才气,而且字画又好,还能弹一手漂亮的古琴,就觉得是个奇人了。让她没想到的是,死大胡子,竟然打起了她的坏主意,到处放风说:“忆秦娥迟早是我的。不信你都等着瞧。”忆秦娥想:笑话,我怎么就是你的了,你也等着瞧。她就不再理这个疯疯癫癫的人了。可毛娃上吊这件事,让她对石怀玉完全改变了看法。她觉得,这是一个有巨大悲悯心的人。她是住过寺庙的,对一切怀有悲悯情怀的人,都是要多看一眼的。因为她的一生,每每遇见这样的情怀,这样的眼睛,都是要让她生出许多活下去的勇气的。

在毛娃上吊以前,石怀玉就给毛娃画过几张漫像。后来她回忆起,石怀玉曾对她讲过,说毛娃可能有心理疾病。她想着,石怀玉是在找机会跟她搭讪呢,就没好气地说:“你别瞎说。人家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有心理疾病了?戏曲演员就这么苦,别少见多怪的。”石怀玉虽然再没跟她提说毛娃,可他自己还是把毛娃带出去逛过两次。毛娃回来还跟她说:“大胡子叔叔人可好了,带我去打游戏、蹦迪了。说要给我减压哩。”可第二次回来,还让“毒蛇胆”美美抽了几藤条。说从今往后,再不允许跟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鬼混。“毒蛇胆”还说,从面相上看,修那一脸毛胡子,就不是个正经人。忆秦娥也说:“你爸说得对着哩,别再去打什么游戏、蹦什么迪了,那就不是乖孩子应该去的地方。听爸的话,别跟大胡子乱跑了。”从此后,毛娃也就再没跟石怀玉出去了。

不久,毛娃就出事了。

毛娃出事后,石怀玉那天的第一反应是: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功场的吊环下,失声大哭起来。还直说他有责任,是他忽视了这事的严重性。他说第六感觉告诉他,这孩子是要出事的。可没想到,会出得这么快,这么无可挽回。谁也不能说石怀玉哭得不真诚。连忆秦娥也不得不认为,石怀玉的这番跪哭,似乎不是冲她来表演的,那是真的在忏悔,在悲悯。

随后,在义演时,石怀玉捐出了他最好的画作。并且自己还没登台亮相。他说:“本人的嘴脸,是不值得让一千多观众去瞻仰的。”

过去一直在说石怀玉坏话的那些人,慢慢变得不再说了。而一提起石怀玉,还都翘起了大拇指。一些对字画价值感兴趣的人,也在努力接近着石怀玉。觉得这是一只值得感情投资的“绩优股”,或者至少是“潜力股”。石怀玉在省秦的书画班摊子,就又被学生们“哄抬”起来了。忆秦娥却没参加。有一天,石怀玉故意碰上她问:“你学不学?你要不学,我就把摊子撤了。能开这个班,分文不取,就只一个目的:为秦腔培养一个梅兰芳。你不来,我是闲得做驴呻唤是不是?”忆秦娥捂嘴一笑,就又加入学画行列了。

这个石怀玉,在感情上是绝对纸里藏不住火的主儿。他眼睛迟早热辣辣的,有人说是色眯眯的,就盯着她死瞅。她即使画得再烂,也见他在想着法儿地表扬。有时看着他在教画、教字,可一转眼,又扯拉到人生、事业、爱情上去了。有一回,他甚至控制不住情绪地仰天长叹起来:“怀玉这一生,什么都经历了,就缺一场狂风暴雨般的爱情了。来吧,来得猛烈一些,让我品尽这生命的甘美乳酪后,就归隐山林,化作长风,永世冥寂!”惹得全场哄堂大笑起来。大家都回头看忆秦娥的反应。她的脸唰地红得跟猪肝一样,气得她就想飞起一脚,踢死这个不要脸的怪货色。

忆秦娥喜欢是有些喜欢石怀玉了,但还是努力跟他保持着距离。那段时间,她连着排出了几折失传的“古董戏”来。每次排练,都见石怀玉在一旁画着戏人。后来,团上下乡演出,她是想叮咛石怀玉一下,让他别去的。在家里,很多人不进排练场。一旦到了乡下,成百号人,整天都会滚搭在一起的。出行,生活,演出,本来就容易传闲话。加上石怀玉又是个性情中人,啥都不管不顾的。并且这家伙还好卖派。只要是他心中向往的,即使没有的事,都是能艺术加工出来的。他只图了嘴快活,留给她的,就剩下很长时间都抖落不利的麻烦了。可自己跟石怀玉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凭什么要干预人家的行踪呢?想来想去,又不好提醒叮咛。最后石怀玉自然是去了。这一去,就把她跟石怀玉的故事,演绎得很快翻篇、升级了。

石怀玉在追求她的手段上,很是有些像刘红兵。但石怀玉又绝对不是刘红兵。刘红兵跟着省秦到了乡间,还是前后围着忆秦娥转。有时他会钻到女演员窝里当贾宝玉。但更多的,还是到处给她搜罗好吃的:到农民家里给她炖老母鸡;跑出去偷人家的鸽子,给她熬汤;再么跳到淤泥湖里,抓泥鳅、鲫鱼、螺蛳,说给她补身子呢。总之,是一切都想着她,迟早都在她的宿舍边环绕着。要么就是在舞台前后黏糊着。石怀玉来,她就怕又是这个德行,弄得她太难堪。可谁知,这家伙却一反常态,从不跟剧团过多地卷。他是住在农民家里,只前后在观众中忙活着他的事:画速写,画人物,搞创作。说这是他大秦岭组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说秦腔是大秦岭的魂魄。他还说秦岭与秦腔的关系,才是大秦岭艺术创作最深沉、最富有生命张力的关系。

他看上去很兴奋,一天到晚,都支个画架子在那里画着。有不少栩栩如生的看戏场面;也有单个乡村老汉、老婆的肖像作品。还有几幅大画,当有一天,挂到后台的幕布上时,几乎把所有人都震惊了。

其中最大的一幅,是画的忆秦娥进村时,村民们自发欢迎的场面。成百老乡,拉的拉手,接的接行李,一直把忆秦娥像迎接久别归来的女儿一样,往村里迎接。

这是许多地方都发生过的事情。只要忆秦娥一出现,大家就会自发地迎上来,四处奔走相告:

“忆秦娥来了!”

“咱秦娥来了!”

“就是忆秦娥,真的是来了!”

省秦人,对这种场面已司空见惯。可石怀玉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大概也就在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艺术创作灵感。他先后用了十几天时间,画了数十张底稿,终于在第七个演出点,把一幅六尺整张的画作,完整呈现在了后台。立即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忆秦娥当时正在化妆,听见掌声,扭头一看,几乎把她吓一跳。石怀玉怎么把那一幕幕真实的生活,提炼得这么好,这么生动。就像是拍照下来的一样。但那画面,又明显比照片更突出,更感人,更有冲击力。这大概就是绘画艺术的魅力所在了,她想。有人把画作的名字念了出来:

“《咱秦娥来了》!”

忆秦娥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的,就把粉妆给污染了。这是她每次下乡演出,都最喜欢听到的一句老乡的招呼声。

只听石怀玉在一旁介绍道:

“本来是想叫《农民领袖忆秦娥》的。因为关中这一带,把秦腔明星都是当领袖捧的。我听见也有人已把忆秦娥称作‘农民领袖’了。可我觉得,这样称呼忆秦娥,有些别扭。让人老想起陈胜、吴广来。一个弱女子,要是当了领袖,也会立马变得不可爱起来的。所以我就还是用老百姓这句口语了。”

忆秦娥在心里说:得亏没叫“农民领袖忆秦娥”,要叫了,别人还以为我忆秦娥不好好唱戏,是想造反了咋的。

第二幅画叫《披红挂彩》。这也是根据生活真实创作的。

忆秦娥几乎每到一地演出,唱得最红火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场面出现。先是鞭炮突然响起。有的地方,还会放出几声火药铳子来。接着,地方头面人物,就会在鞭炮和铳子声中走上台,把一床床大红被面子,披在她身上、绑在她肩上、围在她脖子上的。披得越多,越说明观众的爱戴程度。有些就成了一个村落永久的唱戏佳话。这次下乡,很多地方都是连唱十几台大戏。忆秦娥一人身上,就背了九本戏的主角,让观众过足了“忆秦娥瘾”。有一个地方,还就真给她披了一百床被面子,把她几乎当下就压垮在舞台上了。石怀玉就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观众欢呼,与她的快乐、激动、感奋情绪,而使整个画面,充满了几近岩浆迸发般的生命涌动感。

石怀玉扭过头对忆秦娥说:“请把被面子给我分五十床,要不然,我这力就算白出了。”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人说,忆秦娥已经把被面子分给大伙了。石怀玉说:“收回来,立马给我收五十床回来。”忆秦娥心里暗暗好笑着,死毛胡子的嘴,就是能掰活。

第三幅画比较小,叫《抹红》。画的是忆秦娥坐在后台化妆凳子上,身边围着一群大妈、大嫂和孩子。都把娃娃的脸蛋凑上去,让忆秦娥给“抹红”呢。

这是大西北很多农村都有的讲究。说小孩子最怕唱戏的。一旦遇见唱戏,晚上就会做噩梦。因此,唱戏前,总会有很多人要把孩子抱到后台,让“戏子”给孩子脸上抹点红,以辟邪遮灾。好多演员不愿意给抹,一是嫌麻烦;二是不喜欢被人称“戏子”。而忆秦娥每遇这事,总是会停下手中的活儿,高高兴兴地,给孩子们一一抹好,抹漂亮。有时她还会把孩子的小脸蛋亲一下。她是真的爱着所有的孩子。尤其是那些残疾孩子,父母躲躲闪闪的,还不好意思抱进来。每每至此,她都会起身接过孩子,不仅要紧紧地抱一会儿,而且还会把孩子抹得最漂亮。因此,老百姓就更是把她传得神乎其神了。说忆秦娥多大牌的角儿,半点架子没有,那就是德行修炼到了:“秦娥戏唱不红,老天都不会答应的!”石怀玉竟然把这一细节,紧紧抓住了。并且正抹着红的孩子,就是一个兔唇,画面十分感人。石怀玉在展示完后,甚至很是大方地告诉忆秦娥:“这幅送给你了。其余的,我是要办画展用的。他们的最终归宿,应该是国家美术馆。连我最后也是没有支配权的。一千年后,这两幅画,也许还会拉到西京来巡展的。没办法,作品太伟大了,我把我自己都服得一塌糊涂了。这一幅《抹红》,就交由你收藏。不过有言在先:展览时,我打借条,你可一定要借我一用噢。可不敢卖了,都买奔驰、宝马了。”

忆秦娥笑着收下了《抹红》。

这三幅画,她是真的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个死大胡子,自然也就跟他的画一样,在忆秦娥心中越来越升值了。

也就在这次下乡演出中,忆秦娥对孩子的那种爱怜,让她终于收养下一个孩子来。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过要收养孩子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的母爱,已被儿子刘忆占得满满当当了。可突然来到面前的这个孩子,又让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要领回去,给她一个比自己更美好的童年。她觉得,她现在是有这个能力了。

这是在演出的最后一个点。那天,她在后台不停地听人说,给咱们帮灶做饭的一个女孩子,好可怜,才八九岁,就被她婆弄来帮忙烧火了。“烧火”二字,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这个孩子的。

果然,在乡村野场子搭起的临时灶台背后,蹴着一个正用吹火筒吹火的丫头。

她腮帮子鼓多大,脸蛋挣得绯红绯红的。她都在她身边站好久了,孩子还没意识到,还在使劲地吹。

多么像她当年在宁州的那一幕呀!每天早晨,她都是全团起得最早的一个,拿吹火筒把灶洞的火种,拼命朝兴旺地吹着。不过那时自己已经十二三岁了,而这个孩子,才只八九岁。

她慢慢蹲下了身子。孩子终于发现了她,就急忙把吹火筒放下了。她拿起吹火筒,帮着孩子把火吹着了。

孩子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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