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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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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胡秀英,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主儿。开始带着她的傻孙子跟团演出,还缩头缩脑、闪闪躲躲的。后来发现她女儿竟然是这样的受欢迎,受待见。走到好多地方,就跟嫦娥下凡一样,是能稀罕了一村、一镇、一县的人,都要出来前呼后拥的。过去人们叫她女儿“小皇后”,她大概还有些不理解,唱戏的怎么叫了皇后?只有到了这样的场景,她才知道了“小皇后”的意思。既然女儿都是“皇后”了,那她自然也就该是“皇太后”了。开头,她抱着傻孙子,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出世。时间一长,混得熟了,她也就习惯了到人前的招摇走动。什么都要打问,什么都要插嘴,什么她都要发表看法。当然,一切都是围绕着她女儿忆秦娥的:比如吃饭问题;喝水问题;住房的朝向问题;上“茅私(厕所)”问题;演出补贴不公问题,等等。据说忆秦娥也老批评她,让她少掺和团里的事。可“皇太后”的地位,又哪里能管得住那张不干政就不舒服的嘴呢?慢慢地,团上就有人给她起了“忆办主任”的外号。有的干脆称“胡主任”“胡秘书长”“胡太后”了。别人一叫,她还听得咧嘴直笑,深感滋润受用。还有一种更难听的称谓,就是“老貔貅”了。都说忆秦娥她娘爱贪小便宜。团上走到哪里,都会有瓜子水果的招待,有时乘人不注意,就见她娘一伙都扫荡走了。说有一回,她是穿了忆秦娥的练功灯笼裤,扫荡的东西,都装在了“灯笼”里,结果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像是扎了镣铐。而她手中还抱着“噢噢”乱叫的傻孙子。那模样,很是有些慷慨赴死的悲壮感。反正笑话很多,都是把她当大观园里进来的刘姥姥看了。

“忆家军”的第四口人,自然是那个傻儿子了。丁至柔觉得,由她娘带着,就留在家里,忆秦娥外出演出也省心。可这个忆秦娥咋都要带着儿子巡演。说儿子不在身边,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演出很难安心。她还说,在路上还要给儿子看病呢。经过的好几个省,都有这方面的名医。他都想说:别折腾了,这儿子还没折腾够?你还能折腾出花来朵来?可他知道,忆秦娥在这方面从来就没死过心,他也就不敢说出过于刺激的话来。反正就是劝她不要带,话没挑明,意思很明白:这么风光的一个演出团,省上还有领导带队,你领个傻子,多不雅观?但忆秦娥是要一根筋地坚持,并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一切都由我自己负担。我只让团上帮我娘,把一路的车票买上就行了。钱由我掏。住就跟我在一起。吃饭钱,该掏的我照掏。为啥就不能带着他们呢?哪条规定,说我不能带孩子带娘唱戏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丁至柔也没办法,就松口让她带上了。

一路上,“忆办主任”“忆老太后”“老貔貅”胡秀英,自然是没少制造段子、笑话了。

最让丁至柔不舒服的,还不在这里,而在忆秦娥。

忆秦娥一路的风光,的确让全团人都没想到。所到之处,大家对这个剧种、这个剧目、这个演员,竟然是如此的推崇备至。忆秦娥还不爱出席各种活动,除了演出,就圈在房里睡觉、“卧鱼”“劈叉”、打坐;开发她那个傻儿子的智力;引逗傻儿子走路、喊妈、喊姥姥。实在不参加不行的活动,她也是得让人催促再三,才姗姗来迟。可一旦到来,又是云彩遮月般的,让他有了颇多不快。没有人知道他是团长了。没有人关心他才是这个团的一号人物,是忆秦娥的顶头上司。但见安排宴席,忆秦娥必定是座上宾。吃了喝了,有时还给发很是像样的礼品。而他,常常被安排在下席末座陪吃。如果是两席、三席,他还根本连主桌都上不了。关键是忆秦娥这个傻蛋,也不懂得客气,把自己的领导介绍一下,往前推一推、让一让,或者敬敬酒、起身倒倒茶什么的。她就那样瓜坐、瓜吃、瓜喝、瓜笑着。笑得实在觉得嘴里的虎牙,都有些着风露凉了,才用手背捂着笑。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领导,是被冷落得已牙黄脸长了。他几次都气得想起身走掉算了。遇见这样的下属,有时开销了她的心思都有。他觉得这样的瞎瞎风气,都是单跛子过去宠的、惯的、养的来。单跛子总是把角儿朝前推,自己就瘸到一旁窝下了。可他不行,他的腿是浑全的。既然是团长,就得有团长的尊严与体面。不能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视领导为空气、芥豆、粉尘末。办公室还有人给忆秦娥提醒过,说再遇见这样的场面,得顾及丁团的面子呢。她一是不爱去,硬性被叫了去,还是眼色活全无。一旦被人促上主席位置,她脑子就“潮湿”得缺了几锨能烘干的炭,“短路”得只剩下冒“笑泡”了。

忆秦娥还有一个重大问题是:一路的媒体都在采访,而她在接受采访中,从没提他丁至柔是怎么抓戏的。一说就是秦八娃为何写了这个戏;她又是怎么理解这个角色的。不仅屡屡提到她的傻儿子,而且连“老貔貅”都捎带上了。有一次,甚至把她那个黑脸舅也提到了,可就是不说他丁至柔抓精品力作的胆识和勇气。气得他几次把办公室弄回来的当地报纸,都撕成碎片了。办公室主任还找过忆秦娥。忆秦娥直拍脑壳说:“哎哟,我想着丁团是领导,还需要我们表扬?”可后来她也把丁团表扬了、歌颂了,人家报纸登出来偏是没有,丁至柔就把问题还是看在她身上了。其实,忆秦娥本来就不喜欢接受采访,一是嘴笨,不会说;二是怕麻烦,弄得睡不成觉;三是电视采访,还得化妆,折腾死人了;四是不想把儿子的事说得太多。可人家偏就关心着戏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搞得她也毫无办法。团上开始还老做工作,说无论走到哪里演出,都得制造点响动。可一响动,又把丁团给得罪了,她就再懒得动弹了。丁至柔也更是生气,说她把人活大了,团上都指挥不动了。

在巡演中途的时候,团上人事科打来电话说:上边征求意见,要报一个政协委员。建议名单是忆秦娥。但也说了,团上要是觉得忆秦娥不合适,也可以报其他人选。丁至柔想了想说:“还是报楚嘉禾吧,默默无闻的,连着排了三本大戏,给团上打下了坚实的演出剧目基础;没安排演出,她还从来不抱怨,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常常给别人当b角儿,做陪衬,甘为人梯、绿叶。还是得多鼓励这样的好同志。至于忆秦娥,也不错,但这娃被抬得太高,捧得太红了,尾巴已经翘得谁都压不住了。这次出来巡演,还给组织反复讨价还价,光家里人就带了好几个,此风不可长啊!还是稳稳地朝前推吧,以后还有机会嘛。再说,也不能把荣誉都摞在一个人身上不是?这对人才成长也不利嘛。”

这事丁至柔悄悄给楚嘉禾放了风,楚嘉禾中途还专门请假跑回去一趟。后来,楚嘉禾就当了委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还替忆秦娥打抱不平,说委员天经地义应该是忆秦娥当。谁知她还是傻不棱登地捂着嘴笑:“刚好,我不爱开会,一开就打瞌睡。过去在宁州县开政协会,坐在主席台上我都睡着了。人家都笑话我是瞌睡虫变的呢。”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忆秦娥还倒真是没在他面前提说过这事。要是放在别人,只怕是连他的办公桌,都要掀个底朝天了。

《同心结》在全国巡演,分三个阶段,先后持续了一年多。就在省秦最红火的时候,一种消极情绪,也在悄悄蔓延:累死累活赚不了几个钱。好地方倒是跑了不少,可越跑越穷,并且越看越窝火。尤其是在沿海城市的巡演,几乎让大家感到,自己就像是要饭卖唱的了。

见识多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丁至柔感到,省秦真正的危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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