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五(1/2)
那天刘红兵从楚嘉禾家里出来后,既有一种释然感,也有一种怅然若失感。他对自己是越来越不满意了。这阵儿,几乎是全然憎恶了。怎么把人活成这样了?自己小小的,就出生在北山行署大院,那是很多孩子都羡慕的地方。即使在父母下放劳动的那些年,他们也没受过太大的苦。那是在一个小镇上,父母的工资,让他们活得仍很体面尊贵。他家可以有钱买活鸡、活鸭、活鱼、活鳖、活兔子。还能买点心、饼干、冰糖、水果糖。他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啃那掉着金黄皮屑的面包时,身边是会围上来好多孩子引颈观看,并频频要蠕动喉结的。他父亲用废铁饼做了杠铃,用木架子做了单双杠。还在门口大树上,安了吊环、秋千、爬杆。每早父子俩练起来,一个镇子的人,都是要来像看戏一样围场子叫好的。下放回去,他没有参加高考。他不喜欢上学。家里就通过内部指标,让他参了军。那时参军也是不比上大学差的选择。因为到了部队,还可以保送上军校的。可他在部队混了几年,给首长开车,陪首长玩耍,也没进军校。不是不能进,而是压根儿懒得进。不喜欢上学的约束,见书就头痛。母亲思儿心切,非让他复员。他又复员回来,满街胡逛荡。后来觉得还是开小车风光,就又给行署领导开了伏尔加。再后来,开放了,办事处红火起来,他就又到了北山驻西京办事处。当然,那也是为了追忆秦娥方便。总之,好像一切都是逢山开道、遇水架桥的事。没有什么是过不去、办不成的。直到父亲从副专员位置上退下来,他都没感到什么危机。可最近,他觉得已是危机四伏了。办事处的好多事情,都有意瞒着他。他想通过一些环节,“官倒”点活钱,也没那么容易了。过去那些巴结着他的这长那长,也都在有意回避着他。他已成北山的局外人了。尤其是与忆秦娥的关系,让他窝囊得一想起来,就想拿大耳光扇自己的脸。
连楚嘉禾都把自己羞辱成这样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在他眼中,楚嘉禾就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而已。不演戏,也倒罢了,一上台,就被人小瞧。她跟忆秦娥简直是没法比的。在他跟忆秦娥的整个恋爱、婚姻过程,楚嘉禾是没少给他传递暧昧信号的。可他也清楚,楚嘉禾是一直在背后捣鼓忆秦娥坏话的人。她是一个自己把自己排进了忆秦娥竞争对手的人。其实在他和更多内行看来,论唱戏,她们就是凤凰与斑鸠的关系。加之那时,他的感情生活是饱满的、充沛的。就是需要填补,也还轮不上她楚嘉禾。西京啥都缺,就是不缺风姿绰约的好女子。也许是最近倒霉透了,什么都不顺心,什么都不随意,孤独的夜晚遇见她,竟然还用汗津津的大胸脯,把他剐蹭了一下,他就鬼迷心窍地跟着去了。以他的经验,这应该是瞌睡遇见枕头、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还生出这样古怪的枝节来。他倒已不在乎自己的脸面,被揉搓成了豁嘴塌鼻吊眼堂的小丑。而是觉得,实在不该给忆秦娥抹黑。明明知道她是忆秦娥的敌人,还偏要去寻花问柳,真是在用大耳刮子,扇打忆秦娥的脸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伤害的女人,他觉得就是忆秦娥了。
那天晚上,他走在护城河岸,一头栽下去的心思都有。即使不栽下去,他也想,要是有勇气劁了骟了宫了,也不至于活得这样低贱。他是把自己悔恨透了。
他突然觉得失去了一切方向感,就整天待在办事处里喝酒,骂人。他是逮谁骂谁,专员也骂。专员也是给他父亲当过秘书,绑过鞋带,拉肚子还帮着收拾过脏屁股的人。偶尔打场牌,也是输光输尽。没了本钱,连牌桌也是没人让他上的。真是到了喝口凉水都塞牙的背时光景了。
但有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就是儿子刘忆的两周岁生日。
听忆秦娥她娘讲,忆秦娥会在这时走出尼姑庵的。她要带儿子回西京进行全面检查,看到底是不是傻子。
他心里早就捏着一把汗了。如果儿子是傻子,大概自己是逃不了干系的。因为那段时间,忆秦娥不好降伏,他每每是借着酒胆,护佑色胆的。而忆秦娥怀上刘忆的日子,算来算去,也就是那阵酒喝得最多的时候。但愿儿子不是傻子。相信忆秦娥近半年的吃斋念佛,也该感动神灵,给他人生添点喜兴了。
在儿子两周岁生日的头一天晚上,他开车去了九岩沟。
忆秦娥也是那天晚上回家的。她跟他始终没有说话。第二天,她娘和她姐收拾了一桌菜,给刘忆过了生日,他就开车把她娘儿俩拉回了西京。
回到剧团房里,忆秦娥并没有说让他离开的话,但他自己离开了。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已肮脏得再也不能跟忆秦娥在一起了。只是孩子的检查,他得奉陪到底。这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他拉着娘儿俩,去了西京最好的医院,整整检查了一天。结果医生判定说:孩子语言有障碍,智力也有问题,并且是先天性的。医生看了看他们,还有点不相信地问:“这是你们的孩子?”忆秦娥木着。他急忙说是的。医生说:“你们都这么健康,妈妈这么美丽,爸爸这么帅气,怎么生了这么个孩子呢?是不是在备孕期间,喝过什么药,或者醉过酒?”刘红兵的脸,唰的一下就红到了脖根。忆秦娥也突然把他看了一眼,大概都同时在回想怀孕时节的那段生活。其实在最近一段时间,刘红兵已反复咨询过好多医生了,都说醉酒怀孕,固然容易引起孩子智障、畸形,但那也像买彩票,中彩的几率是有限的,不是全部。他多么希望自己不要中这个彩啊,可老天就偏偏让他中上了。他看见忆秦娥在凳子上,已经有些坐不稳了。他就向她身后靠了靠,尽量想用自己也在颤抖的身子,把深深爱着的女人扛住。可她还是离开他的支撑,狠劲把刘忆抱了起来。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忆秦娥还在问医生:“真就没有什么医治办法了吗?”医生说:“不要给孩子过度用药,没有太大意义。最好还是物理疗法,用爱,一点点唤起孩子的部分语言和智力功能。也只能是部分。”医生说得很肯定。
出门后,他想着忆秦娥是要破口大骂他,或者是拿脚狠狠踢他的,但没有。忆秦娥就是那样紧紧抱着孩子,朝医院大门外走去。她也再没有上他开的车,像是失魂落魄的《鬼怨》中的李慧娘,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前乱走着。他慢慢开着车,紧跟着。直到忆秦娥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塌在道沿上,他才凑上去,蹲在一旁。他多么希望,她能像李慧娘、白娘子怒斥贾似道和法海和尚一样,当街怒斥、痛揍自己一顿啊!可她连这点希望都没给他,又要起身前行。他终于强行抢过孩子说:“上车吧,离单位还远着呢。不能只相信一家医院。我们办事处有个人的爸,被两家医院断定是肝癌,结果到第三家医院复诊,说他爸只是肝囊肿。几年了,人还活得好好的。我们还得再找医院检查。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也许他的这番话,给忆秦娥带来了希望,在他将她朝车门里促时,她竟然再没朝下跳。
随后,他们带着孩子又去了北京,去了上海,去了广州。当最后一家医院,还是做出了相同的判断时,忆秦娥终于在珠江边上,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路,他们的交流,一共不到十句话。
忆秦娥在最后的绝望时刻,终于对着珠江骂了一句:“喝死呢喝。报应,真是报应哪!”
从广州回来,他再去忆秦娥家,忆秦娥就没有开过门。
这样不理不睬的日子,又延续了很长时间。他空虚无聊的光阴,实在打发不过去,就又有了女人。可这次这个在舞厅认识的、走到亮处都不敢细看的女人,不是跟他玩玩就能算了的。在反复强调肚子里是怀上了他的孩子后,竟然掐住他的脖子,严正要求:“得给老娘一个说法了。”
他就不能不去跟忆秦娥了断了。
如果在孩子没有判断出是真傻瓜以前,他觉得跟忆秦娥谈离婚,也许还能说出口。他甚至都想过,把自己的那些龌龊生活,包括跟楚嘉禾的事,和盘托出,以证明他是不配跟她在一起了。可现在,明明知道孩子是傻瓜,并且还可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又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家而去呢?如果是忆秦娥提出来,还情有可原。可忆秦娥偏偏从不提说离婚的事。继续拖下去,又该如何是好呢?那女人的肚子,已是再拖不得的事了。明明没有那么大,她偏在人前穿个孕妇裙,腿脚叉开,腹部高耸,双手撑腰,行走迟重地扬言:
“是到去省秦找忆秦娥摊牌的时候了。”
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再给忆秦娥脸上抹黑,给她心上捅刀呢?想来想去,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才觍着脸,又去死敲活敲的,把忆秦娥的门敲开了。
儿子还是那样傻坐在地上,腰上拴了一根红腰带。那是忆秦娥在训练他走路。他的到来,似乎也引起了儿子的注意。但回报他的,就是一嘴的鼾水,还有“噢噢噢”的,说不清是想表达什么意思的古怪声音。他有点想流泪,但极力克制着。
他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忆秦娥还是没有理他的意思。他就干咳了一声,硬着头皮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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