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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费尔海恩简史,由其学生和密友威廉·范·霍森撰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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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具苗条的年轻女性的尸体;就我所知,在此之前只有过一具女尸被公开解剖。直至今日,解剖课上也只允许用男尸。我舅舅对我们耳语几句,说那是个意大利妓女,她杀死了自己新生的婴儿。从我们这里,也就是一米开外的第一排看过去,她的肤色黝黑,皮肤光洁细腻,红润而鲜活。耳垂、脚趾都微微泛红,好像她在很冷的房间里冻了很久。毫无疑问,她身上涂过了某种油脂,因为她通体闪亮,那也许正是鲁谢的保存手法中的一个步骤。肋骨以下,她的腹部凹陷,维纳斯之丘2 在橄榄色皮肤的娇小身躯的下端微微隆起,宛如这个人体系统里最重要、最显著的骨头。甚至对我来说,这番情景也足够震撼,更别说要解剖这具人体了。通常来说,可供解剖的都是罪犯的尸体,尽是些不顾安危、也不照顾自己的人。但眼前的这具人体令人震惊,因为它太完美了,我发自肺腑地赞许鲁谢妙手回春般的照料,以其富有先见之明的预备手法将它保存在如此完好的状态中。

面对济济一堂的观众,鲁谢准备授课了。他先做了一段发言,周到地提及了所有到场的医学教授、解剖学教授、外科医生和官员们的头衔。

“先生们,大家好,感谢诸位宾客前来观摩。我也要特别感谢本地执法官的宽容大度,让我有这个机会让大家亲眼看见隐藏在人体内部的真相。千万不要对这具可怜的遗体抱有反感,也无须觉得应该惩罚她曾犯下的罪行,恰恰相反,我们或许能从中发现自己,发现伟大的造物主创造我们的方式。”

他告诉我们,这具女尸已存有两年之久,也就是说,它在停尸房里躺了足足两年,幸好他发明了保存的好办法,才能让它至今处于新鲜的状态。听完这些,我再去看那具毫无抵抗力、赤裸又美丽的人体时,不禁喉头一紧,毕竟,我不是看到人尸却无动于衷的那种人。不过,这也让我思索:如同世人所言,只要我们极度渴望,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想成为什么人就成为什么人;因为人类立于造物的中心点,我们的世界就是人类的世界,既非神圣的天国,也非他物的世界。只有一样东西是我们无法拥有的——永生,可是,天啊,永生不朽,这个念头是从何时起钻进我们头脑的?

第一刀,他娴熟地割开了腹壁。右侧看台上显然有人反应不适,传来了一阵低语声。

“这位年轻的女士被处以绞刑。”鲁谢说着,抬起尸身,把脖子给我们看;没错,你能看到一道水平的勒痕,轻描淡写似的,令人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的死因。

他从腹腔内的器官开始解剖。他详细解释了消化系统,之后并没有马上进入心脏部位的讲解,而是让我们细看下腹部,展现在耻骨下的是因生产而胀大的子宫,哪怕在我们——他的同行、同事——眼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如同魔术。那双纤巧灵动的手做出流畅、循环的动作,诚如游乐场巫师的手法。我们的目光随之移动,都看得入迷了。

娇小的人体在观众面前完全袒露,内在的隐秘一览无余,将自己完全托付给那双手,相信它们绝不会造成伤害。鲁谢的解说简短,连贯,让人一听就懂。他甚至会开玩笑,当然说得很文雅,绝不至于减损他的威严。于是,我也明白了这场公开课的主旨,及其备受关注的缘由:鲁谢用纯熟的手法将人类的真相浓缩到一具人体中,在我们眼前层层褪去神秘感,将其拆分成最基本的元素,俨如拆解一座构造复杂的时钟。死亡的威胁已悄然溜走。不用害怕什么了。我们就是一种机制,俨如惠根斯的大摆钟。

展示结束后,目醉神迷的观众在静默中退场,那块盖布再次仁慈地蒙上解剖后的女尸。但过了一会儿,人们在门外、在驱散云层的日头下变得更大胆了,开始畅所欲言,嘉宾们——也包括我们——都去地方法官的府邸享用为这场盛况预备的盛宴。

菲利普还是很阴郁,很沉默,看似完全不被美食、美酒和烟草所吸引。说实话,我自己也没那种心情。如果你以为我们解剖学家视每一次解剖如寻常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有时候,就像今天,有些东西会“凸显”出来,要我说,那就是“人体的真相”,一种略显古怪的信念:哪怕死亡铁证如山,哪怕灵魂缺失不在,人体本身仍是一种强有力的实体。当然,死尸不是活的人体;我所指的是留存在人体形态中的那个真相。形态是活的,以其固有的方式存活着。

鲁谢的公开课标志了冬季的开始,从现在开始,在德瓦赫区会有常规课程、讨论、公开展示的动物活体解剖,既对学生、也对公众开放。如果条件允许,有新的尸体可用,也会有别的解剖学家公开展示尸检过程。但至今为止,只有鲁谢能够预先准备人尸,甚至如他所言——提前两年就预备好(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也只有他不用害怕炎热的夏天。

要不是第二天我陪他回家——先坐船再步行——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菲利普·费尔海恩受了多少苦。但就算有所体会,我还是觉得听他讲的那些事匪夷所思。身为医生、解剖学家,对于那种现象我早有耳闻,但我总将那种疼痛归因于神经过度敏感,一种想象力过盛的表现。而且,我与菲利普交往多年,深知他思维精准,观察力和判断力都极其可信,在这两方面无人能比。一个有智识的人运用正确的方法,得益于清晰而确实的想法,就能获得真知灼见,洞悉世上最细微的细节——这是他在大学里教导我们的,十五年后,数学家笛卡尔也在同一座学府里授课。因为,赋予我们认知才能、无与伦比的上帝不可能是个骗子;假如我们能正确运用那些能力,就一定能获知真相。

疼痛在夜里发生,始于截肢手术后的几周,就在他的身体完全放松、神智游移于半梦半醒间的时候:清醒与沉睡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但充满了飘忽不定的影像,仿佛有很多游人在他沉睡的头脑里奔走。他有种挥之不去的印象:左腿失去了知觉,他必须让它复归原位;他觉得脚趾有刺痛感,很不舒服。他坐立难安,意识涣散。他很想动一下脚趾头,但怎么也动不了,因此彻底惊醒。他会坐在床上,掀掉身上的被子,看向疼痛的部位——膝盖以下约三十厘米的地方,皱巴巴的床单上面。他会紧闭双眼,想去挠一挠,但什么都摸不到,手指爬梳过绝望中的虚无,没有给他丝毫的慰藉。

有一回,疼痛和瘙痒简直要把他逼疯了,只能绝望地站起身,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一根蜡烛。他靠单脚跳动,把截下来的腿脚搬到了桌上,弗路太太无法说服他把它放在阁楼上,只能用一块披肩遮起它。他取出玻璃樽里的截肢,在烛光下察看,想找出疼痛的根源。看起来,那条腿好像缩小了一点,皮肤被白兰地浸成了棕黄色,但脚趾甲还是微微凸起,泛着珠母般的哑光,费尔海恩觉得趾甲长长了。他坐在地板上,伸长双腿,把截下的那段腿脚紧贴着左膝盖放好,闭上眼,摸索疼痛的部位。他的手碰到了一片冰凉的皮肉——但他挠不到疼痛之处。

在自己身体的地图册上,费尔海恩进行了系统而固执的勘探。

首先进行解体——谨慎处理好可供描绘的部位,揭下部分肌肉群、神经丛、从头到尾的血管,将样本在平面延展开来,再从上下左右的四维视角进行概括式的描绘。他用极小的木钉作辅助工具,将复杂的组织拆解得清晰可见,一目了然。只有完成这些事情后,他才会从工作室走出来,仔细地洗手,擦干,换下罩衣,再回去,拿起画笔和石墨刻刀,这样做是为了保持纸面的洁净。

他坐着解剖,努力控制体液不要破坏样本画面的清晰和精准,但往往是控制不了的。所以他画得很仓促,寥寥几笔把各种细节迅速搬上纸面后才能定下心,仔细地慢慢修改,一个细节接一个细节,一根神经接一根神经,一条肌腱接一条肌腱。

那次截肢显然大大损耗了他的身体,因为他时常感到虚弱和忧郁。无休无止折磨左腿的疼痛,被他命名为“幻肢痛”,但他不敢对任何人讲,怕别人怀疑他疯了,或有某种神经性幻觉。要是有人发现了这件事,他就没法保住大学的高层职位了。他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医学实践,并被纳入外科医生行会。就因为他少了一条腿,任何种类的截肢手术都更欢迎他操刀,好像他的亲身体验能保证手术的成功,或者说——假如可以这样说——少了一条腿的外科医生会给疾病带去好运。他发表了很多关于解剖肌肉和肌腱的论文。1689年,他被授予大学校长的职位后就搬到鲁汶居住,那条腿浸在玻璃樽里,包了好几层亚麻布,紧紧扎在行李箱里。

多年后,确切地说是1693年,正是我,威廉·范·霍森,充当印刷商的信使,为费尔海恩带去他第一本著作的完整版——名为《人体解剖》,叹为观止的解剖图集,油墨还没干透呢。这本书囊括了他二十年来的杰作。每一幅蚀刻画都精益求精,画面剔透,清晰,并附有说明,图文完整,在这本书里,人体似乎演变为神秘的步骤,被一步步蚀刻下来,去除了极易腐败的血液、淋巴、可疑的体液和生命的咆哮,还原出了人体最基本的本质,其完美的秩序尽显于黑与白的极端缄默之中。《人体解剖》令他声望鹊起,几年后,修订版的印数甚至比第一版更多,并被选定为大学教科书。

我最后一次见到菲利普·费尔海恩是在1710年的11月,是他的仆人叫我去的。我发现这位朋友情况堪忧,已很难与之交流。他坐在南窗边,望着窗外,但我能非常肯定地说,这个人只能看到他体内的光景。看到我进屋,他并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毫无兴趣地看看我,或许这就是某种打招呼的方式,然后就转回头,继续望着窗外。桌上摆着他的腿,或者说,腿的残骸,因为那条腿早已被拆解成千千万万个碎片,肌腱、肌肉和神经全都碎成了最小的单位,铺满了整张桌面。他的仆人是个单纯的乡下人,害怕极了,甚至都不敢迈进这个房间,只是躲在主人背后给我使眼色,用无声的唇语对主人的表现评头论足。我尽全力检查了菲利普的身体,但诊断结果很不乐观——他的大脑好像已经不运转了,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当然,我知道他忧郁成疾,如今,黑胆汁已升渗到他的大脑了——也许就是因为他所说的那种“幻肢痛”。在这最后一面时,我给他带去了地图集,因为我曾听说,没什么比看地图更能治愈忧郁了。我给他开的药方只是用于恢复体力的营养食品,以及休息。

1月底,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立刻赶到雷根斯堡。我看到他的遗体已做好了下葬的准备,躺在棺材里,清洗过了,胡子也修剪过了。他的家已被收拾干净,聚在家里的都是从莱顿赶来的亲眷,当我问起那个仆人那条腿的下落时,他只是耸耸肩。窗边的大桌已被擦拭一新,用碱液刷洗过了。菲利普生前不知多少次提到,他想和那条腿一起下葬,所以我又问了几个人,但他的亲眷们都不搭理我。他没能和那条腿一起下葬。

为了安慰我,也为了让我消停点,他们给了我一大摞费尔海恩的资料。葬礼在1月29号于鲁汶修道院举行。

注释

1 语出《圣经》,意为:虚空中的虚空。

2 即女性耻骨所在的三角形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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