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与救赎(2/2)
二、艺术分析
在 danny boy 中,遗留有白先勇在以往作品中运用过的一些艺术手法,如借助“时间”和“死亡”来表现人之脆弱;在映衬和对比中刻画人物和推动情节;通过隐喻和象征使作品具有“写实”和“寓言”双重品格;以书信体的方式进行人物的内心独白;叙述语言形象生动富有感染力;在人物命名上灌注意义;以戏(歌)点题等。然而,在继续使用这些艺术手法的同时,白先勇在 danny boy 中还进行了一些新的艺术尝试,在艺术形态上有所创新,这些创新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 以两个“独白体”的“对话”形式构成小说的总体框架和基本形态。 danny boy 这篇小说,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为云哥去世前写给韶华的一封信,后一部分是云哥去世后韶华对云哥的回忆,这两部分均是“自说自话”的“独白”,它们在物理的时空形态上相互独立,在属性上也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前者属于“同性恋者”、“死者”;后者属于“非同性恋者”、“生者”。然而,在精神、心灵和情感层面,作者却将这两个各不相属的“独白”部分进行了互渗和交融,云哥的信是写给韶华的,因此他“独白”的对象是韶华——一个在性向形态上不同于他的亲人(异性恋的堂妹),他能向她“独白”,说明他是信任她的,也相信她能理解自己;韶华则是在面对云哥旧居的时候进行思绪的“独白”,她“独白”的对象是自己——她回忆了他记忆中的云哥,在韶华的印象中,“云哥是个受过伤的人”,因此她对云哥,一直有一份不忍之心,对于云哥的去世,韶华在痛心之余,也为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再感到孤独与寂寞”而欣慰。这样的“独白”,在倾诉与云哥的交往和对云哥的深情的同时,充分表明韶华是挚爱着云哥的(而不论他是不是“同性恋者”和“艾滋病患者”),“理解的同情”使韶华在小说的最后为云哥(以及与云哥一样死于艾滋病的所有人)祈祷。至此,两个不同时空、不同世界的“独白”实现了跨越生死、性向(以及由此延伸出的道德、伦理)的“沟通”。以“独白”的形式书写“对话”,让外在的不相干与内里的信赖、理解和包容形成交流和互动,这样的小说设计,无疑使 danny boy 在“内”、“外”形态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产生了极强的艺术效果。
2 “虚实重叠”和“形体互证”的综合运用。“虚实重叠”指的是“虚”(象征)“实”(写实)两种手法互相叠加,“形体互证”则是指“形”(形式)和“体”(内容)之间互相说明。在小说 danny boy 中,一些看似写实的地方,其实已含有了象征的意味。比如下面这一段:
不知为什么,韶华,我看到修女玫瑰玛丽穿上白衣天使的制服时,我就想到你,虽然她的身子要比你大上一倍,可是她照顾病人时,一双温柔的眼睛透出来的那种不忍的神情,你也有。我记得那次到医院去探望你,你正在全神贯注替一位垂死的癌症病人按摩她的腹部,替她减轻疼痛。我看见你的眼睛噙着闪闪的泪光。
这段话看上去是在客观叙事,可是处处充满象征:修女的宗教身份加上宗教里的天使传说,使得玫瑰玛丽与天使之间有了某一种内在的联系,她和身为护士(有“白衣天使”之称)的韶华共同具有的对病人的温柔、不忍,正是“爱所有一切人”的大爱精神的体现,圣洁而又慈悲的玫瑰玛丽和韶华,正可以被视为是将爱带给人间的天使的象征。此外,像前面提到的云哥与丹尼之间的“扶持”,丹尼父母不让他“回家”而“香提之家”对他的接纳,以及云哥把 danny boy ( 丹尼 ) “洗干净”并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大伟对云哥的“陪”伴,都可以从“写实”的背后,看到“象征”的意味。
如果说“虚实重叠”的手法在白先勇的其他小说中也曾经运用过的话,那么将这种手法与“形体互证”结合起来综合运用的作品就不多见了—— danny boy 是这两种手法综合运用的成功范例,前面已经分析过,这篇小说的主题是“跨越与救赎”(体),而在表现这一主题时,却“以‘独白’写‘对话’” (形)为基本格局,原本互不相干的“独白”能够跨界形成“对话”,正是对“跨越”(以及“跨越”之后实现“救赎”)主题的形式层面的“说明”,反过来,“跨越与救赎”主题(体)的主观安排和现实可能,也为“以‘独白’写‘对话’”(形)的设计提供了前提。这种以“形”衬“体”、以“体”带“形”、“形”“体”互证的手法,使得内容(体)就是形式(形),形式(形)即为内容(体),内容(体)形式(形)融为一体,再穿插、交织以“虚实重叠”手法,令 danny boy 在表现形态上更加繁富,更加圆熟。
3 以“复调”方式丰富小说的内涵。这里的“复调”是指作者在 danny boy 这篇小说中一直内隐着“明”、“暗”两条线,两条线“里”应“外”合,形成复调,小说中“明”的一条线是指对歌曲 danny boy 的借用和对“宗教”的一再指涉,“暗”的一条线则是指在歌曲 danny boy 和“宗教”背后内蕴着的“所指”内涵。由于 danny boy 这篇小说以歌曲 danny boy 命名,而云哥照顾的 danny o’donnell (丹尼),其danny的名字、爱尔兰人的身份与爱尔兰民歌 danny boy 之间隐含着的对应,最终使他成了云哥的 danny boy ,因此 danny boy 这首歌就成了结构这篇小说的一个核心枢纽,而作品对“宗教”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始终贯穿(修女、天使、教堂、上帝、教徒、忏悔、祈祷、《圣母经》等与“宗教”有关的“因素”忽隐忽现地在小说中一直延续着),以及“救赎”意旨的着意倾注(“救赎”一词原本就源自宗教),也使“宗教”的存在成为整合小说的重要联结。在某种意义上讲,歌曲 danny boy 和“宗教”的共同作用,勾联起了这篇小说所有的重要因素。
歌曲 danny boy 和“宗教”在小说中的出现是“明”的,“暗”地里, danny boy 和“宗教”还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内容”。 danny boy 这首歌原本就包含着父亲对儿子的深厚感情,而当这种爱与死亡联接在一起时,爱就更具锥心之痛——由是,隐含在歌曲 danny boy 之中的“生死两隔的父子之爱”,以及它常在葬礼上传唱的挽歌性质,就成了 danny boy 的“典故”,而这“典故”又正与云哥和丹尼的情感、关系相暗合:云哥与丹尼的情感、关系,如同父子;云哥对丹尼的爱,也正与死亡和追悼相联接,这样,每当小说中“明”的出现 danny boy 的时候,如同“用典”一般,它“暗”里包容着的“生死两隔的父子之爱”就同构地寓示出云哥与丹尼的情感、关系,而 danny boy 的挽歌性质,也实际暗含着这篇以 danny boy 命名的小说其实是一首哀悼所有艾滋亡魂的挽歌,是一首唱给所有因艾滋而离开这个世界的悲苦灵魂的安魂曲。同样,“宗教”内里上帝与子民间的“大爱精神和互爱关系”以及由宗教而生的“救赎努力”,也使“宗教”因素在“明”的出现时,即“暗”中同构地呈现在云哥、玫瑰玛丽、韶华、大伟等人(推而广之体现在艾滋病患者对艾滋病患者、非艾滋病患者对艾滋病患者、同性恋者对同性恋者、非同性恋者对同性恋者)的身上。由于歌曲 danny boy 和“宗教”是结构小说的两大要素,因此其“明”、“暗”之间的复调无疑使 danny boy 这篇小说的内涵更加丰富和扩大,也隐然使小说在总体结构上具有了一种复调的性质。
danny boy 中“明”、“暗”两条线的复调形态,与白先勇以前作品中使用过的“对比”手法有一定的相似性,不同在于,“复调”重在“明”“暗”呼应,含蓄映衬;“对比”则突出“明”“暗”对照,坦然呈现。相对于后者而言,“复调”方式要来得更加富有艺术性。
从总体上看, danny boy 无论是在主题的深化还是在艺术的创新上,都显现出白先勇努力超越以往创作的努力:塑造新的同性恋者形象,在“灵—肉冲突”的基础上进而表现“肉—灵跨越”,全面代入“宗教”精神,设计种种新的表现手法,是白先勇在 danny boy 中提供的“新质”。这些“新质”的介入,无疑使白先勇的小说世界更加精彩、更加丰富。
《文讯》
二○○三年二月号
注
1 参见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寂寞的十七岁·代序〉》,《寂寞的十七岁》,远景出版社,一九七七年三月版。
2 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 〈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尔雅出版社,一九七六年版,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