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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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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回来的时候,昭如正执着一炷香,念念有词。

香忽然断了。滚热的香灰落到她手指上,烫得她心里一麻。

她将眼睛阖得更紧,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

太太。她听见了云嫂在背后唤她,犹犹豫豫地。

她愣一愣,缓缓回过身,看见云嫂边儿上站着一个黑脸膛的青年,一身短打。

她盯着这青年,看了半晌。当她终于辨认出是文笙,手里的香落到了地上。

文笙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轻轻说,娘,儿子不孝。

昭如慢慢地蹲下来。她触一下文笙的脸,手指间用了力。这脸上的轮廓略有些粗糙。她不信似的,又用一下力。然后是这青年宽阔得多的肩膀、胳膊。她摸摸索索,同时间,嘴唇微微颤抖。

云嫂在旁边笑着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当娘的都不认得了。

这话音刚落,昭如猛然扬起手,重重打在文笙身上。文笙被打得一个趔趄。他直起身体,重又端正地跪好。昭如的手没有停,一下,又一下,打得越发的狠。她哽咽一下,终于哭了出来,渐哭得撕心裂肺。

云嫂擦了一下眼角,说,笙哥儿,你让娘打。你可知道,你再不回来,你娘就要死过去了。

文笙低着头,没一句言语,默默地承受。

终于还是郁掌柜,走过去,将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昭如扶了起来。他说,太太,别再打了,再打就把孩子打坏了。

他又对文笙道,笙哥儿,你且跪着,让你娘消一消气。

文笙跪在前厅,没有人敢扶。这满屋里的陈设,丝毫未动过。在他看来,却不知为何如此陌生。

屋里生了炭火,然而,惶惶然间,他只觉得周身发冷。他抬起头,面对着迎门画像上的老祖宗。他从未仔细地端详这男人的面目,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和蔼的。恭谨的样子,两道长长的寿眉垂下来。双颊松弛而饱满,一脸的福泽寿禄。

很久之后,手指上有些细微的痒。文笙看到,一只很小的蚂蚁,极谨慎地,沿着他的食指向上爬。文笙抬起头,就着夕阳的光线看牠。牠似乎陷入了迷惑,摆动着触须,在手指上绕起了圈。一时间又犹豫了,停在文笙的指甲上,进退维谷。

文笙闻到了空气中渐趋清晰的味道,那是经年的家具隐隐散发出的。黄花梨的太师椅,鸡翅木的条案。还有西厢房的一口老樟木箱,年年都要搬出来“晒霉”,这些气味儿都是熟识的。

他想,这是我的家,我回到家了。

云嫂推门进来,在他身前搁下一个蒲团,说,哥儿,太太不要你起来,你且跪在这上面吧。地下冰凉的,久了要伤膝盖的。

文笙并未应她,直一直身体,仍旧跪在石板地上。

云嫂叹一口气,出去了。

只三两天,猛然一松心,昭如病下了。

医生瞧着,说没什么大碍,还是前些日子肝气郁结。凡情志变动,虚邪自来有时。便开了些温泽的药,嘱咐静心调养便是。

觉得好些了。老六家逸来望她,说,嫂子,文笙回来了,柜上的事倒不急。我只担心,听说这革命过的人,多半是铁了心的。只怕他又跑了去,还是得留着点神。

他媳妇儿荣芝在旁便道,依我看,少不了在家里多锁些日子。这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一时半会儿能降住的。

家逸一皱眉头,瓮声道,又说的什么混账话,这可是他自己个儿的家,什么“曹营”。少说一句没人当你哑巴卖了。

荣芝一愣,也回他道,你只会凶我一个。若是又跑了,再将日本人招了来。你且瞧着,这家可还禁得起来往一折腾。但凡出了革命党,像冯家家大业大又如何。况且,这孩子的来历,谁“曹”谁“汉”,还说不定呢!

昭如本阖着眼,听到这里倏然睁开,定定看着荣芝。荣芝这才觉出不对,赶忙噤了声。

云嫂将手里的一碗药搁下,说,六太太,我们太太还病着。您这话既说出来了,也只能关在门里说,不然对大家伙儿都不好。

家逸狠狠瞪了荣芝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对昭如躬一躬身,说,嫂子,你养着。我们先走了。

老六两口子一走,云嫂将门掩了,坐在床边上。

她看着昭如,终于开口说,太太,我一个下人,原本不该拿家里的事情说道。有句话,真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如虚虚一叹,说,云嫂,你在卢家这么多年,我早就将你作了老姐姐,可有什么不能说的。

云嫂便说,六爷自然是不想让笙哥儿到柜上去。话说得不善,但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是得想个法儿,不能再叫哥儿出什么岔子。

昭如说,这么多年,我只当这孩子是个闷葫芦。他这一回,自个儿拿了这么大的主意,可真吓死我了。可如今,腿长在他身上,我能怎么样。

说到这里,眼圈又是一红。云嫂忙抚她的胸口,说,大夫可说了,“大喜坠阳,大忧内崩。”您可不能再这么着了。

昭如只又喃喃说,我就这一个儿,我能怎么办。

云嫂宽慰她说,太太,我是寻思着,要说在这家里,若能有啥留住了笙哥儿,怕是赶他走也赶不动。

昭如摇摇头,要能留得住,我们这两年,还用翻江倒海地寻他吗?

云嫂笑一笑,那可说不定。咱哥儿如今大了,您瞅他这年纪,咱该帮他操心啥了。

昭如一脸茫然。

云嫂呵呵地乐了,咱该给他说门亲了。六爷家的小茹都嫁出去几年了,您就不着急?您想啊,咱笙哥儿内底多仁义,要是有个可心的媳妇儿,将来再有了一男半女,他还怎么舍得离开这个家啊。

昭如一听,眼睛也亮了,恍然道,我也真是个胡涂娘,一向把他当孩子。可不是?属虎,如今也真不小了。咱姐俩儿得寻个好人家的姑娘,配得上我儿的。

这么说着,昭如精神来了,竟从床上坐起来,说,这药我不要吃了,苦到了心里去。几天没好好吃饭,我还真是饿了。

文笙回家未足半月,昭如收到了盛浔的信。

信写得自然是厉言厉色。字里行间,全然看不出平素的温润。然而,全信读下来,倒有一半在骂他自己。说什么老舅如父,管教外甥不力。养出的女儿不肖,竟然伙同文笙上下欺瞒。说自己一介老夫,辜负了亲妹,真是汗愧无颜。

昭如将信说与云嫂听。云嫂说,我听下来,舅老爷这信写得怎么跟个读书娃娃似的。

昭如便道,你是没听明白,这是封求情的信。我这哥哥,怕我责罚文笙,拉拉杂杂,口不择言,什么罪过都往自己的身上拾。

云嫂便说,舅老爷疼咱笙哥儿,还真是一番苦心。要不是天津太远,说媳妇儿的事,倒该请他拿大主意才好。

这时的文笙,自是不知道母亲与云嫂的合计。他只晓得家里对他是一百万个不放心。

盛浔将他在天津的书寄了许多来。里头夹了短笺,叫他趁这段时日“孜孜于书卷”。他翻检了一番,竟大半都看不进。表妹可滢那本莫内的画册也寄来了。打开,看见浓郁幽深的一池水,水上缀着几朵雪白的睡莲。他用指尖轻轻抚摸花瓣,纸页上是触手的凉。

还有几本,都是克俞当年走时留给他的。一本是借他看过的风筝图谱。还有几本线装的笔记小说。其中一册是郑仲夔的《耳新》,他并未读过。读了一篇觉得有味,于是就坐定了看,里面写的都是诙奇诡怪之人。比之《世说新语》,怪诞有余。其中“番僧利玛窦有千里镜”一则,克俞讲给他和凌佐听过的。原来出处是这里。他还记得克俞说,所谓“赛先生”,原不是新鲜玩意儿,中国的哪朝哪代未见过?不过因西方舶来,国人便以为奇技淫巧,无足观罢了。

这日午后,他读得正酣。却听有人推门进来,一看,竟是母亲昭如。文笙忙让她坐下,同时间,心里有些局促。回来这些日子,虽每日都与母亲问安,昭如却并不与他说话。母子两个,长长对视一番,总有一个先低下头去。关于他的寒暖,竟大半是通过云嫂居中转达。此刻,望着母亲,他不禁小心翼翼。虽只两年未见,母亲其实是见老了。老在了神态上,似乎总有浅浅的疲惫颜色。

但今日,她收拾得分外齐整。文笙轻轻问,娘的身体又好些了?昭如并不答他,却站起身,揭开手上一张蜡纸。里头有数张相片,一一排在他的书桌上。她问道,你舅舅寄了你这两年拍的照片来,你且看看哪张好些。文笙看这些照片,一阵恍惚。相片上的青年,是他,又不是他。每张都微笑着,眼神里头有些游离。最近一张,是在劝业场附近的照相馆拍的。他穿着新做的西装,背景是海河。布景有些失真,没有立体感。一只轮船,恰停在他的肩头。

他想给母亲看一张相片,是他入伍三个月拍的,放在他军装的上衣口袋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这样的相片,如果运气好,战场上得了全尸,这张就是遗像。那张照片,他笑得很开,眼神也笃定了许多。

然而,他看看母亲蜡白的脸,此时是生动的,有些期待。就指着那张西装的相片,说这张好。昭如笑了,说,我也觉得这张好。人又斯文,又洋气。

母亲拿着照片便走了,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隔了些日子,昭如又来,手上又是一沓相片。身后跟着奶娘云嫂。云嫂说,哥儿,这一阵子,可让太太操了许多的心。

昭如不说话,笑盈盈地,将相片排开,摆在他书桌上。

文笙看,全都是年轻女子的相,他一个都不认得。

云嫂问,哥儿,这些姑娘,八字都与你很合。家世也好,你看看,可有合意的。这一个,钟庆表行的二小姐,也是读过洋书的,会说洋话,模样也俊。还有这个,“鼎尚丰”赵家的斯仪,你不记得了吧?小时候还来过我们家里玩儿。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要说样子,人骨架子大,生得喜庆些。可贤惠得很,要论女红,这襄城的闺秀里头,是一等一了。

文笙没说话,把目光投向昭如。

昭如的脸色是舒展的。她待云嫂说完了这许多,才开口道,儿,你也大了。成家的事,就算我这当娘的不操心,你也该上心了。娘知道,如今你们青年人是兴新式恋爱的,不作兴媒妁之言那一套。娘也算是个开明人,你且看这里头,可有好的。若有,你们两个就自己慢慢处。若没有,就再想办法。

文笙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娘,你莫不是怕我会离开家吧。

昭如神色黯然一下,觑一眼云嫂,这才说,大丈夫修齐治平……

云嫂却打断她,抢过话头,说,哥儿,不管拿的什么主意,你且记着,当娘存的都是为你好的心。你只想想,你娘这大半辈子的不易,盼的是个啥。

文笙低下头,看着满桌子相片的莺莺燕燕,模糊成了一片琳琅。窗外的香椿树,光秃秃的枝条上,结着厚重的冰凌。有风吹过来,几串冰凌子微微抖一下,竟断落。倏忽间,枝条昂然弹上去,像是个周身轻松的人。

文笙轻轻说,娘,我知道了。

卢文笙与赵斯仪,在大年初十见了面。两家人,趁着过年的喜庆,在“聚鸿德”吃了饭。

卢家又在“容声”大舞台订了个包厢,晚上去看叶蕙荃的《独木关》。

文笙走进去,只觉得与记忆中的又有些不同了,看似又堂皇了些。原本半人高的灯笼都改装了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本是镶了各色脸谱的,这会儿却也卸了下来,贴了几个名角儿的时装照。乍一看,处处是新的。可细看看,这新却是硬从旧里头生出来的。文笙沿着转角楼梯,拾级而上。楼梯扶手上,漆色已经斑驳,是多少年的烟火给磨的。

两家的大人,留了心,让他挨着斯仪坐。这姑娘粉嘟嘟的脸,还有许多的孩子气。额发烫成了整齐细碎的卷。身上的气味,是丰实的香。昭如向文笙使了个眼色,文笙很绅士地帮她脱下大衣。颜色新净的藕色旗袍,紧紧绷在她身上。她坐下来,不禁喘息了一下。立即觉得不妥,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同时将身体,朝远处挪一挪。

戏码都是旧的,大家却看得津津有味。长辈们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瞧着两个小的。文笙便有些不自在。赵家太太在他身边跟昭如耳语,声音却很大,遥遥指着对面偏僻些的包厢说,您瞧,回回来,都看见冯家占着最大的包厢。今年倒是收敛了。家逸嚼着一枚八仙果,哈哈一笑,您又知道,是收敛不是家道不济了?

文笙就是这时看见那个女孩儿的。他心里倏然一动。在冯家的排场里头,她的衣着还是清淡的,仍然梳着粗黑的发辫,脸色笼在暗影中,是象牙色的白。但是,比起上次的相遇,她分明是长大了。五官都更秀美清晰了些。面颊的轮廓是一种圆润的利落,这美于是有了力度。

他定定地看她。直到一瞬间,她似乎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碰撞了一下。她转过脸,和一个女仆模样的人说了句话。他想,他应该是看到,她眼睛里头有处亮光,闪烁了一下。

看完戏是黄昏时分,文笙按照昭如的吩咐,陪斯仪去逛百货公司。走到了公司门口,斯仪说,卢文笙,你走吧。

文笙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望向她。斯仪说,你是个孝顺的人。你不喜欢我,不需要委屈自己。我读的新书不多,但现如今,不是以往的时代了。

她说了这番话,脸胀得红红的,似乎用去很大的勇气。此刻,她走近一步,对文笙说,你要勇敢些。

说完这些,她转身便走了。身影竟分外轻盈,消失在百货公司熙攘的人群中。

他走出来,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然而又并不想回家。便一路茫然地走,竟走到了艺波巷。及至看到了“四声坊”的牌坊,他才醒过神来。这牌坊似乎又破败了一些,翅角下结了一只旧年的燕子窝,灰扑扑的。空巢无主。

走过了牌坊,有莫名的肃杀之感,里头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文笙心里头,不禁也忐忑,不知为了什么。待看见“余生记”三个字,隐隐地飘出些竹清气,他一颗心才放下来。

柜上是个年轻人,戴着围裙,正就着炭火烤竹篾。因穿得单薄,可以见着胳膊上的筋肉,随手上的旋转,轻微地律动。见他来了,忙停下招呼,是和气生财的口气。这青年长得壮大,眉目浓重俊朗,已是汉子的模样。

“龙宝。”文笙试探地叫一声。青年人愣一愣,迟疑地看他的脸。半晌,终于脱口而出,笙哥儿。

他将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又擦,一把执住文笙的手,脸上是大喜过望的表情。文笙也将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一按,龙宝不禁“哎呦”一声。文笙忙放开手,才看见这只手冻得发红,上面是裂了口的冻疮。文笙说,大年下,怎么穿得这么少?龙宝说,干活方便,不碍事。

龙宝又端详他,说,笙哥儿,你长结实了。都说你去了天津读书,我看着,脸上倒去掉了许多的书生气。每年入秋,爹就念叨你。一晃几年过去了。

文笙忙问,龙师傅呢?

龙宝叹一口气,说,爹去年开春害了场病,身子大不如前了。这铺子里的活,如今都是我在做,好在已经上了手。不过,每年你的虎头,他一定要亲手做,也是倔得很。只是这几年眼力不行了,一只风筝,要做上整一日。

文笙顺着龙宝的手势,看墙上挂的几只虎头。最中间的一只,格外的雄壮,眼睛铜铃一般。胡须是马鬃制的,根根都硬朗朗地在嘴边支着。龙宝说,爹说了,这一只做得最大,你今年虚二十了。这时,便听见里面一阵咳嗽,有苍老的声音,唤龙宝。龙宝说,爹叫呢。我扶他出来,不定见了你多欢喜。

看龙师傅,被龙宝搀着走出来,文笙心里一惊。两年多的工夫,龙师傅老了许多。佝偻着身体,拄着一根竹棍。抬起头,看见文笙,原本晦暗的脸,浮起了笑容。然而,这一笑,竟让他立即喘息了起来。龙宝忙使劲抚着他的背,一边端过一个板凳,让他挨着炭火坐下。待这喘息平息了,龙师傅对龙宝顿一下竹棍,说,怎么还愣着,老规矩。快去后街“祥记”给笙哥儿买果子去。

龙宝忙摘了围裙,穿上件棉袄就要出去。

文笙说,龙师傅,都不是小孩儿了。快别让龙宝去,大冷的天。

龙师傅说,让他去。人大了,规矩不能改。

说完了,让文笙也坐下来,端详他,轻轻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天津的水土养人。

又问说,书读完了?

文笙一愣,含混地点点头。

龙师傅袖一袖手,笑笑,说,读书好。

文笙看他这时眼睛瞇了一下,竟慢慢阖上,埋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了眼,说,也不知是个啥病,就是老觉得累得慌。

文笙便说,大年下的,也该多歇歇。

龙师傅便说,这不是要赶批活儿,趁正月十五的庙会去。你瞧这“四声坊”,如今是一点活气都没有了。年前好几家铺子又关了门,说是回老家,怕是也回不来了。听说,有的铺是卖给了日本人。

文笙说,如今做生意,在哪里都难。

龙师傅抬起头,原本虚弱的声线,忽然响亮,说,那我也不能卖铺,除非我死了。他停一停,眼神有些黯然,说,只是苦了龙宝这孩子。店里店外,都是他一个。

文笙想起那对双生子,便问,两个弟弟呢,可也能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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