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1/2)
襄城冬至后湿寒。这一年又多雨水,所谓“一层雨来一层凉”。冷得猛了些,室内竟须向火。昭如住得偏僻,朝向西北,一时间又没有火炉。叶师娘就专程过来,邀他们母子到自己的房间取暖。
外面阴沉沉的,几个人围坐着,心情所致,就有了一点家庭的感觉。叶师娘说盖这房子时,画了个图样,让人给她砌了个壁炉。这炉子上用石膏条镶了圣经的图案,虽然手工不甚细致,但依稀还辨得出“施洗约翰”的故事。然而在图案中间,却也镌着中国的“福”、“禄”、“寿”三个字。炉台的四角是浅浅的飞檐。这显然是个本地师傅的创意,不过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为这欧式的对象增添了一些未知的富足与圆润。
叶师娘用拨火棒将炉膛里的炭火拨弄一下,火便更为熊熊地燃烧起来。细小的炭屑飞扬,又沉落下去。周围的空气又暖了一些。昭如在对面的立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因烘烤有些泛红,也有了好看的意思。叶师娘坐下来,将羊毛毯子裹在膝盖上,说,来了襄城几十年,每到秋冬偎着壁炉,便觉得离开了故乡,也没有这么远。这时候,火里“啪”的一声,是炭上烤的栗子裂开了。雅各布就拿一柄火钳,将栗子夹出来,给文笙吃。壳剥开来,一股子发焦的甜香味,在室内弥散开来。
叶师娘一边嘱咐他们小心别烫着,一边说,这中国的栗子小些,烤出来,味儿却厚得多。昭如想想便说,在北方,向火可烤的东西,还有很多。若说起味道,大约没有可敌得过红薯的。我的家乡产一种红心的,磨成粉面味道平平。可是烤出来,那瓤化得如同蜜汁一般,稀甜地流出来,也是奇了。我们南边的亲戚,到了秋天,就拿老菱角来烤,要将外面烤得焦黑,掰开来,里面是雪白糯香。
叶师娘听了道,这便是你们唐人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中国人对吃的研究,太精也太刁。
昭如说,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
可有一些,我们西人,是想都不敢想。叶师娘说,我听约翰逊牧师的,他在安徽传教时,吃过一种毛豆腐。是将豆腐养到发霉,直至上面长出长长的白毛来。然后下锅煎炸了吃。这豆腐在我们看来,已是奇物,还要特地搁到了变质来吃。我就问约翰逊味道如何,他说,很好吃。若是拿不出胆量来尝一尝,真是可惜了。
昭如说,岂止是毛豆腐。徽州还有一道名菜,叫臭鳜鱼。是将上好的鳜鱼,码上大盐,搁到瓮里,六七天后放至发臭。才用浓油赤酱烹制。闻起来是臭的,吃起来却异常鲜美。且骨肉分离,入口即化。
叶伊莎在旁听了,摇摇头说,当年的中国人,也真是舍得。这样名贵的鱼,拿来做实验。
昭如便道,也不尽然,大约也是无意为之。传说当年有个徽商,在江南做生意。后来发达了,便买了江上名产鳜鱼回乡归谢父老。可水路遥远,还没到家,鱼已发臭了。这徽商的妻子是个持家的人,不忍丢弃。见那鱼鳃红润依旧,鳞未脱,就取了一尾,下了味重的调料烹制,没料到一尝竟出奇丰美。所以说,这道臭鳜鱼的造就,实出于意外。杭州的臭苋菜,豆腐乳,益阳的松花蛋,镇江的肴肉,情同此理。这其中的潜移默化,皆在意表之外。
叶师娘就说,虽说是意外,于物于人,却也都是造化,我是听出了一个道理。活了这许多年,夫人方才一番话,内里的见识让我佩服。对于饮食,我们西人的心性,总有些非此即彼。不过,这吃谈得多了,才知道,现时是什么也吃不上了。
因为谈得夜了,第二天昭如便起得晚了些。正在梳洗,云嫂却急急忙忙地进来了,说,太太,你猜我将将看到了谁?
昭如想她一大早就去了病房帮手,莫不是遇见了城中故旧。
不等她应,云嫂便道,太太,你可记得我们坐火车西去,有个女人带着个小丫头,后来走散了的。
昭如心一紧,手中的毛巾把,落在了脸盆里,自语道:小蝶?
云嫂说,可不是嘛!估摸着是昨天夜里头,躺在医院大门的门廊底下。清早才给人发现,送到了病房。谢天谢地,总算醒了来。唉,不知怎么过来的,昨儿夜里头,风跟刀子似的。
昭如捉住她的手,说,快带我去看看。
真的是小蝶。
躺在床上的妇人,面色青白。双眼睁得很大,凹进了眼眶里去。眼神是直勾勾的。她不干净的脸庞上,有几处淤紫。突出的颧骨,冻得发了皴。而破皮的地方,已长成了冻疮,向外渗着黄水。
人虽已脱了形,却辨得出清秀的轮廓,正是小蝶的。
叶伊莎叹一口气,说,醒过来,我们要给她清洗,她就拚命地挣扎。只是嘴里反复念叨几个词。仔细听,却全都是日本话。打了一针,这才好容易安静下来了。
昭如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唤一声,小蝶。
这妇人猛然转过头,身体同时往后畏缩了一下,眼里充满了恐惧。她看着昭如,用直愣愣的目光。
昭如挨近了她一些,说,小蝶,还记得我吗?
她看到小蝶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渐渐地,眼睛里有了细微的光芒。她张一张口,模糊地,吐出了两个字:大姐。
听得出,是西南口音浓重的襄城话。
昭如忍住心里的疼,对她笑了一笑。小蝶艰难地撑起身子,向昭如的方向挪一挪。昭如忙坐到了床沿上,同时将自己的胳膊环住她。小蝶无力地靠在了她的身上,偏过头,看着她。眼泪夺眶而出。小蝶这次用清晰的声音说,大姐。
这一声用去了她许多气力,哑得破了音。昭如听出了撕心裂肺。
小蝶剧烈地咳嗽。昭如紧紧抱着她,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看她平伏下来,只是无声地抽泣。在抽泣间,她眼角与额头的纹路,越发深刻。只半年未见,这个年少的妇人,瞧上去已经老了一轮。昭如看她颈窝里的一缕毛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浅黄的半透明的光泽。
中午的时候,叶师娘完成对小蝶的检查。她将昭如叫到了一边。不待昭如问起,她便说,这孩子的情形,不太好。
她身上有很多处被殴打的痕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虐待。有严重的妇女病,下身给撕裂,已经溃烂了。叶师娘停了停,说,而且,我发现,她已经患上了淋病。
昭如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她垂下头,对叶师娘鞠了一躬说,师娘,请您一定治好她。
小蝶是从日本人的慰安所里跑出来的。
尽管她自己不愿意说。但是,当叶伊莎给她换下了衣服。发现贴身的白布束胸上,有一个血红色的编号。这里来过另一个姑娘,曾经衣物上也有这样一个编号。那个姑娘被日本人用铁锹柄捅穿了子宫,送来的当天夜里,就死了。
米歇尔神父说,这个慰安所在城南永乐街的金谷里,叫“日乃牙馆”。金谷里一带原本是徐万顺纸坊和咸阳酒场。襄城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这里的业主便被逼迁。日本人就着附近的平房,建了这么个腌臜地方。最初只有日本和朝鲜的女人,几个月后也有了中国人。有次日军一个小分队以维安为由,从教会带走了一批中国妇女。后来知道被带去了那里,他就和其他在襄的神职人员一起去交涉和抗议,最终却没有结果。
米歇尔神父说,有了这个编号,就是在编的军妓,录入了日本军方的档案。
此后,昭如与小蝶,达成了某种默契。
她们彼此都不会谈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当小蝶的身体慢慢恢复,她便加入到了医院的日常劳作中。云嫂说,看不出,生得这样俊的一个人,做事也很利落。太太,我听你的,从不与她多说话。她竟然也就一句不说,只是默默地做。
小蝶与昭如一家一起吃饭。一开始,她会做上一两个日常的川菜。尽管她少放辣椒,但还是辣得旁人难以动筷。她便不做了。开饭前,便去厨房里,给自己炒上一小碗红彤彤的油泼辣子,用来下饭。
云嫂就说,来了襄城这么多年,小蝶姑娘还是个川妹子。
她就笑一笑,将更多的辣子舀到碗里头。
久了,大家就渐当她是个寻常人。只是有时候,医院里来了半大的小姑娘。病的伤的,她都会跑到人家旁边,痴痴地看。眼睛先有些发直,然后发湿。
只是一天后晌,一个生了肺痨的女孩死掉了。她看着那死去的孩子,忽然就哭起来,哭得难以自已。
昭如回到房间,小蝶已经平静下来,呆呆地望着窗子外头。
小蝶抬一下头,轻轻说,大姐。
昭如被她叫得心中一凛。
两个人对坐着,无声了半晌。昭如问,小蝶,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年轻的妇人舔一舔嘴唇,用干涩的声音说,我只想找到芽子。
小蝶说,那日走散后,我一个人走到了郑州火车站。遇见了几个人,我说我闺女丢了。他们说能帮忙找。我就将积蓄都给他了他们。到了武陟县境内,他们就把我卖了,卖给了一个瘫子。
我想跑,但跑不了。瘫子他娘看着。可是没多久河南大水,都逃难去。那当娘的,便说留不住我,要发卖我换粮食。召了人贩子来。我说,大娘,我也是爷娘的女儿。你要有一分心疼我,就央他们卖到好活些的地界,往山东江苏卖吧。那当娘的真的就跟贩子说了。
贩子把我卖到了清县,给一户人家做小。那家男人有两个女人,都生不了,就想我给他生。我竟也就怀上了。摸着良心说,他们对我不差。那个大婆自己啃窝头,给我烙白面饼子吃。可我记挂着芽子,狠狠心,就逃出来了。走了五天五夜,总算回到了襄城来。我就觉得,这孩子能回到襄城。大姐,你说说,要是人家问起她从哪儿来,她还能说出其他地方吗?
我趁着夜,摸黑找到了襄城里的远亲。家里男的,我叫姨丈,这时候已经在维持会里帮日本人做事。他说,若是真在了城里,他帮忙想一想办法。只是我要听他的安排。当晚,我就给带到了日本人的窑子里。
昭如静静地将手放在了小蝶的手背上。小蝶看一眼她,并没有悲戚的颜色。她说,想穿了,一个女人,碰见了男人,还能干什么?只是有的甘心,有的不甘心。原本不甘心,久了,疲了,也就甘心了。
小蝶将袖子捋起来,给昭如看自己的手腕子。那腕子上,有两排细密的肉红色的血点。小蝶说,你看,长好了,还是留下了。那时候,我天天躺在床上,就想,这些男人,就是些畜生。我一个活人,总对付得了狼和狗。可是有天,来了个小兵。那小兵比笙哥儿大不了多少。还没长开,样子抖抖怯怯的。他说的是中国话。我一惊,坐起来。他说,他是台湾兵。他不动。后面有人用日文骂,我知道是在催他。我眼睛一闭说,你做事吧。他摇摇头,他说,他只想多看看我。他想他的阿妈。我说,我也想我的闺女。他偎过来,靠着我。他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抱紧了我。哭够了,他说,我走了。突然一回头,狠狠在我手腕子咬了一口,咬出了血来。他说,要我记住他。那一刻,我只觉得疼,疼得想死。这个孩子,比那些畜生让我疼得是千倍百倍。
昭如看见小蝶死灰一样的眼睛里,倏然亮了一下。她说,大姐,我要找到芽子。你知道么,我还想着,把那怀上的孩子也生下来。任是哪个男人作的孽,说到底,都是我的孩子。
那孩子呢。昭如的心木着,却脱口而出。
小蝶惨然一笑,说,给日本人这么折腾,一早流掉了。
此时,她的脸上是认命的神情。眼眉低垂,像是沉甸甸的帘幕。昭如望着面前这张年轻而苍老的脸,忽然间觉得陌生。她知道令她陌生的,是这女人深处的强大。这强大不同于姐姐昭德于这人世间的砥砺。而是,以承受为底。她感到自己心底的怜悯,被一点点碾碎。
小蝶看着她,目光灼灼。她说,那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么大。她伸出一只手指。我知道,日本人,把他吃了。有个女人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他们将女人的肚子剖开,取出一个死胎,然后就着芥末生吃掉。
昭如发出作呕的声音。小蝶出其不意地微笑了。黄昏的阳光穿过窗棂的格子,将影子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变得有些狰狞。
小蝶不告而别。她在床上留下了一只虎头荷包和一封信。荷包说是给笙哥儿的。用废弃的窗帘布做成,但是很精心地钩织出了黄色的流苏。信上的字不算好看,十分工整,如同粗眉大眼的方块。昭如想,纤瘦的小蝶,原来字是这样敦实的。
医院里的人们猜测她的去向。达成了共识,她去找她的女儿芽子了。
然而,半个月后,日本军方在《支那要闻》上发表了一条消息。他们处决了一个中国的女人,是襄城金谷里慰安所的一名军妓。报纸配了一张照片,拍摄在行刑之前。照片上的女人衣裳单薄,很瘦小。眼睛却十分大,茫然地望着镜头。嘴角间,却有隐隐的笑意。
这个女人,是小蝶。
离开医院后,小蝶并没有去找她的女儿。她回到了永乐街,并在四周徘徊,很快便被捉住,送到了“日乃牙馆”。遭受了仪式性的毒打,她恢复了慰安妇的身份。度过了平静的一个星期,在某天夜里,她杀了驻防分队的一名中队长。在短暂的泄欲之后,那个男人甚至来不及说上任何话,便被小蝶用军装带勒死在了床上。他被发现时,下身正汩汩地流着血。嘴里被塞入了东西,是他自己的阳具。验尸官在中队长喝过的茶里,发现了过量的安眠药。
对于日本人的到来,叶师娘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奇。相反,她其实很早就在等着这一天。虽则,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初访会和小蝶有关。
叶师娘用蓝眼睛打量着这个下级军官。这男人使劲绷了一下自己的萝卜腿,让自己站得更笔直些。在他看来,高大的白人老太太,已经老到了应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但她的存在,可能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麻烦。所以,他不自主地流露出不耐与轻蔑。
他用磕巴的英语想和老太太打上一个招呼。他想表现一下西方人所崇尚的绅士风度,一边为他的先礼后兵埋下伏笔。
当他艰难地完成了这段话,叶师娘用纯熟的日文问他“有何贵干”。
军官似乎被将了一军。他的口气开始变得强硬,匆忙地说明来意。他说,城中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关于一个出逃的军妓。她作案的工具包括一种英国产的安眠药。据可靠的消息,这家医院是她最后的栖身之处。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叶师娘问。
军官说,我要做一些例行的搜查。
叶师娘回头望了一下,说,搜查,你有搜查令吗?这是国际安全委员会的直辖医院。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任何军方无权介入。
军官冷笑了一下,说,如果我说,这家医院和谋杀案相关呢?对于可疑分子,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坐视不理。
叶师娘皱一下眉头,说道,这里只有我的病人。如果服用过这家医院的药物,就有可能成为谋杀者。那么你先将我带走吧。
叶师娘凛然的神气,有些让军官发懵。他听闻过这个老太太的声名,很清楚她不好对付。
这时候,一个士兵走到他跟前,与他耳语。他的眉毛扬了一下,看着叶师娘,用一种怪异的表情。他说,我们后会有期。
大门关上。叶师娘轻轻舒一口气,在心里说,我的上帝。
这交锋过于简短,以至于不可信任,令人心有余悸。
叶师娘对米歇尔神父说,我相信,他们很快还会回来。那些士兵,我们需要尽快转移到城外去。
她指的是上周约翰逊牧师送来的十五个国军的伤兵。叶师娘将他们藏在了地下室里治疗。虽然还未完全复原。但是她知道,这时任何的拖延都可能造成后果。
叶师娘展开一张地图,沉吟了一下,说,我希望,明天中午之前,能让他们从西凉门出城。那个城门的的监管是最松懈的。当务之急是,你要安排一辆象样的车。那个做了截肢手术的孩子,我好不容易给他止了血。我想他已经再禁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米歇尔神父点一点头,说,车可以在十点钟之前开过来。但有一个问题。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如果从西凉门出去,势必要翻过整座青晏山。而进出的山路只有一条。在中午的时候出去,很容易和日本人狭路相逢。我们必须保证在日本上山之前,也就是还未接近十鹤堡的时候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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