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1/1)
一个极度发育不良的下士穿着破烂的杂役服朝维尔纳走过来。他的手指细长,帽檐下探出几根干枯的头发,一只没有鞋带的靴子,鞋舌面目狰狞地支在前面。他说:“你真小。”
维尔纳穿着新的束腰军装,顶着超大的钢盔,“上帝与我们同在”的紧身腰带迫使他挺胸抬头。黎明时分,这个人眯着眼睛扫视空旷的校园,然后弯腰、拉开维尔纳的背包、翻腾出三件叠放整齐的npea[29]制服。他举起一条裤子,对着光看,失望地发现和他的尺码相差甚远。然后拉上包的拉锁,背在自己肩上;维尔纳不知道这算看管还是帮忙。
“我叫诺伊曼,他们叫我2号。因为还有一个同名的人,是司机。他是1号。现在,一名工程师、一名中士,加上你,不管怎么说,这儿又有五个人了。”
既没有号角,也没有仪式,维尔纳就这样加入了国防军。他们从学校走了差不多五公里到达一个小村庄。熟食店里,苍蝇黑压压地罩住六张桌子。诺伊曼2号自己点了两盘牛肝,吃完以后又用小块的黑面包蘸干盘子里的血汤。他的嘴闪着光。维尔纳等待解释——他们要去哪里,他要加入哪个部门——可是一句都没有。下士的肩带和领袢的颜色是酒红色,但是维尔纳忘了这种颜色的含义。装甲步兵?生化部队?一个老妇人走过来收拾盘子,诺伊曼2号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三粒药片,一口吞下。然后重新放回口袋,看着维尔纳。“治背痛的药。你有钱吗?”
维尔纳摇头。诺伊曼2号从兜里拿出几张脏兮兮皱巴巴的马克。走的时候,他打包了十二个煮鸡蛋,递给维尔纳四个。
他们在舒尔普福塔乘火车经过莱比锡,在罗兹西的换乘站下车。站台上躺着步兵,个个昏睡,好像被女巫施了魔法。幽灵般的光线照在他们褪色的军装上光怪陆离,他们的呼吸整齐划一,令人恐怖。扩音器不断地播报站名,维尔纳一个也没听说过——格里马、武尔岑、格罗森海因——没有火车进站,也没有火车出站。这些人像一潭死水。
诺伊曼2号坐下,双腿摊开,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吃鸡蛋。他把蛋壳扔进钢盔里。日落黄昏。不久,舒服、均匀的鼾声响起。维尔纳觉得他和诺伊曼2号是这世界上唯一醒着的灵魂。
天完全黑了。东方传来汽笛声,死水泛起波澜。维尔纳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旁边的诺伊曼2号早已经挺直腰板,他的两只手扣在一起,好像要用双手去圈住黑暗。
铁轨咣当咣当地动起来,刹车片吱吱地响,火车在黝黯中飞快地驶来。最先看到的是漆黑的车头,披着盔甲、喷着厚厚的烟雾和蒸汽。前几节是密闭车厢,两名机枪手蹲守在一顶机关枪旁边。
后面全是敞篷车厢,人头攒动。有些人站着,多数人跪着。开过去两节车厢,三节,四节。每节车厢前侧好像都有一堵防风的麻布袋墙。
列车进站的时候,不堪重负的轨道闪着虚弱的亮光颤抖。九节敞篷的货车、十节、十一节。乌泱泱的。麻布袋看起来有点儿怪:好像是灰蒙蒙的一堆肉。诺伊曼2号仰起下巴说:“囚犯。”
火车绝尘而去的时候,维尔纳瞪大眼睛盯着看:一张凹陷的脸、一个肩膀、一只冥火般闪烁的眼睛。他们穿着囚服吗?很多人靠着麻布袋坐着,他们就像从被运往西边某个可怕的园子去的稻草人。维尔纳看见有些囚犯在睡觉。
一张脸从眼前闪过,苍白如蜡,一只耳朵贴在车厢的地板上。
维尔纳眨眨眼。那些不是布袋子。那也不是在睡觉。那是一面面的尸墙。每节车厢都有。
当士兵知道火车不会停下来的时候,又合上眼。诺伊曼2号哈欠连天。一车一车的囚犯接踵而至,汇成人河,在黑夜里流淌。十六、十七、十八,为什么要数呢?好几百号人。成千上万的人。终于,黑暗勾勒出另一顶枪和四五个枪手的影子,它前面是最后一节活人摞着死人的车厢,火车出站了。
咣当咣当的声音渐远渐逝,森林重归寂静。那是舒尔普福塔的方向,那里有漆黑的尖顶、有尿床的人、梦游的人和恶棍。离它不远的地方,那个哼哼叽叽的怪兽就是矿区。窗户吱吱响的孤儿院。尤塔。
维尔纳说:“他们坐在死去的同伴身上吗?”
诺伊曼2号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地点点头,就像一名枪手,正对着吞没火车的漆黑瞄准。“砰,”他说,“砰砰。”
[29] npea,“国家政治教育机构”的官方缩写。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