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博尔赫斯在一起03(1/1)
他让我陪他去电影院看音乐剧《西区故事》。他已看过许多遍,但还是颇有兴致,从不会觉得无聊。在路上,他低声哼唱起《玛丽亚》,说女主角的名字已不仅仅是和上帝有关的一个称呼,比如碧娅特丽斯、胡莉叶塔、莱斯比娅、劳拉。“最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因为这名字而受污染。”他说道。“当然,如果一个女孩的名字是‘古梅尔辛达’,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吧?或者叫布斯特夫列达,或者大脚贝尔塔。”博尔赫斯开玩笑暗自笑道。我们在位子上坐好,刚好放映厅的灯熄灭。跟博尔赫斯一起看他已经看过的电影会更加轻松,因为不需要向他描述太多内容。他总说自己可以看到银幕上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可能是因为有人提前告知了他电影的情节。他对两伙人之间史诗般的决斗、对女性的角色以及用红色来展现冬日的纽约等话题进行了一番评论。电影结束后,我陪博尔赫斯回家,在路上他谈起了作为文学人物的城市,比如特洛伊、迦太基、伦敦、柏林。他本可以再加上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他曾赋予某种永生不朽的城市。博尔赫斯喜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散步,最初他只是在南方街区散步;后来便会到市中心拥挤的街道散步,就像哥尼斯堡之于康德,这里已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博尔赫斯将宇宙比作图书馆,并坦言曾想象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但他自己的图书馆小得令人大失所望,就像他曾在一首诗中说道,语言只能“模拟智慧”。来到他家的宾客都期待见到汗牛充栋般的书籍,满满的书架,一摞摞杂志报纸堆满房间,角落里也能看到墨水和纸张。但截然相反,宾客们只在房间不起眼的一些角落看到博尔赫斯的藏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年轻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去看望博尔赫斯,他在博尔赫斯装修极为简陋的房子里走了一圈,然后问这位文学大师为什么不住更大、更奢华的寓所。这样的评价让博尔赫斯很不满。“也许在利马是这样的,”面对略萨的冒失博尔赫斯如是答道,“但在这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没有那么爱炫耀。”
尽管书架不多,却囊括了博尔赫斯的阅读精华。书架最开始的位置摆放着百科全书和词典,博尔赫斯对此很自豪。“我喜欢让自己觉得我并没有失明,像视力正常的普通人一样去亲近这些书籍。”他常说,“我对新的百科全书很感兴趣,我想我可以在百科全书的地图里了解河流,在这些文字介绍中找到宝藏。”他喜欢向人们说明其中的缘由:当他还很小时,就陪着父亲到国家图书馆;每每到了那里,由于害羞腼腆不敢借书,就会从可以自由读取的书架上拿一卷《大英百科全书》(britannica),打开它然后津津有味地读起映入眼帘的第一个词条。有时,如果幸运地拿到de-dr字母打头的那卷,就能读到有关“巫师”“德鲁士人”和“德赖登”的词条。他始终用这种有序的随机方法来阅读百科全书,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翻阅或请人代为阅读《博皮亚尼百科全书》(bopiani)、《布罗克豪斯大百科全书》(brockha)、《梅耶百科全书》(yer)、《钱伯斯百科全书》(chabers)、《大英百科全书》(第11版,收录了麦考利(20)和德·昆西(21)的散文,博尔赫斯用1929年第二届市政文学奖的奖金购得)或是蒙塔内尔和西蒙出版社出版的百科全书词典。我常会为他查询词条:“叔本华”或“日本神道”,再或是“疯女胡安娜”或苏格兰人说的“fetch”(22)。之后他会问起词典中收录的特别有趣的词条以及对应列在这卷大部头最后的页数。不同作者笔下充满神秘的注释就这样跃然纸上。
在客厅的两个矮书架上可以看到史蒂文森(23)、切斯特顿(24)、亨利·詹姆斯(25)和吉卜林的作品。博尔赫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小小的、烫着红边的《斯托基公司》(stalky & )。在封面可以看到象头神伽内什和印度左旋卍万十字章——吉卜林为自己选的标志。但自战争期间纳粹开始频繁使用这一古老的符号后,吉卜林便不再使用。这本书是青年博尔赫斯在日内瓦购得的,1968年我离开阿根廷时他本要赠送于我。博尔赫斯会让我从书架上取下切斯特顿的短篇小说和史蒂文森的散文,我们曾在许多夜晚一起阅读,博尔赫斯也做了许多犀利且独到的精彩点评,毫不掩饰对这些伟大作家的钦佩之情。他甚至还像技艺高超的钟表师一样拆解其中的一些段落,为我分析这些作家是如何建构故事的。书架上还摆放着j.w.杜恩的《时间实验》(an experi威尔斯(26)的作品,威尔基·柯林斯(27)的《月亮宝石》(the oonstone),几本用黄色卡纸装订起来的艾萨·德·克罗兹(28)的小说,卢贡内斯(29)、古里尔德斯(30)和格鲁萨克的书,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以及马塞尔·施沃布(31)的《虚构的生活》(vies iaires),约翰·狄克森·卡尔(32)、米尔沃德·肯尼迪(33)和李察·霍尔(richard hull)的侦探小说,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life on the ississippi),阿诺德·贝内特(34)的《活埋》,戴维·加涅特(35)的平装袖珍版《动物园里的一个人》(the an the zoo)以及配有精致黑白插图的《狐狸夫人》(dy to fox),奥斯卡·王尔德和路易斯·卡罗尔(36)几乎全部的作品,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些有关数学和哲学的书籍,包括史威登堡和叔本华的一些作品,以及博尔赫斯十分钟爱的弗里茨·毛特纳(37)的《哲学词典》。其中的绝大部分书籍从博尔赫斯青年时起就陪伴着他;其他一些英文和德文书则是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些书店购买的,比如米切尔之家(uez)和皮格马利翁,书上还贴着这些书店的标签,但如今它们都已不复存在。博尔赫斯常对来到他家的宾客们说,吉卜林的图书馆(博尔赫斯曾拜访)中有很多是科幻作品、有关亚洲历史的书籍或旅行文学,主要是行脚印度的作品。他觉得吉卜林不喜欢也不需要其他诗人或小说家的作品,好像只需自己的文学创作就足够了。博尔赫斯的想法却正相反:他认为自己首先是读者,最想读的就是周围其他人的作品。他还留着加尼耶(garnier)版红色封皮的《堂吉诃德》,那也是博尔赫斯第一次阅读这部伟大的著作(这是他购买的第二本,由于第一本无法找到,博尔赫斯在快三十岁之前购得);还有译成英文的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这也是博尔赫斯记忆中最早阅读的作品。
博尔赫斯卧室的小书架不仅摆放着诗集,也是拥有整个拉丁美洲最全的英国和冰岛文学作品收藏的书架之一。这里有他学习和做研究所需的书目,他也曾这样形容:
重又操起了这早在成为哈斯拉姆(38)或博尔赫斯之前的
诺森伯里亚(39)和麦西亚(40)的时代
自己就曾用如今已经化作尘埃了的嘴巴
讲过的那粗硬费力的语言(41)。
我知道其中的一些书,因为在皮格马利翁书店有售,比如斯基特的词典、注释版《莫尔登战役》、理查德·梅耶(richard yer)的《古日耳曼宗教史》。另一个书架上则摆放着恩里克·班奇斯(42)、海涅、德·拉·克鲁斯等诗人的诗集,还有贝奈戴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弗朗西斯科·托拉卡(frances torraca)、路易吉·彼特罗博诺(igi pietrobono)和奇诺·韦塔利(guido vitali)等所著的有关但丁的研究专著。
在家中的某个地方(可能是他母亲的房间里)存放着阿根廷文学作品,在一战爆发前这些书陪伴着全家迁居至欧洲:有萨米恩托(sarutiérrez)的《军事剪影》,维森特·菲德尔·洛佩兹(vicente fidel lopez)的两卷《阿根廷史》、马尔莫尔(árol)的《阿玛丽亚》、爱德华多·维尔德(eduardo wilde)的《普罗米修斯和众神》、拉莫斯·梅希亚斯(raones)的几本诗集以及何塞·埃尔南德斯(josé hernández)的《马丁·菲耶罗》。当时,还是青少年的博尔赫斯选择带着《马丁·菲耶罗》上船,他的母亲莱昂诺尔对此却很反对,因为书里有太多颇具地方色彩的描写和鄙俗不堪的暴力描绘。
如果说博尔赫斯寓所的藏书中还缺少些作品,那就是他自己的著作。很多访客都想一睹其作品的早期版本,但博尔赫斯总是颇为得意地说自己连一本可能会印着他那“非常容易忘记”的名字的书都没有。有一次我在他家,邮差送来了一个很大的包裹,里面是一本博尔赫斯的小说《代表大会》的精装本,由弗兰科·玛丽亚·里奇(fran aria rii)出版社在意大利出版。这本书很大,用黑色丝绸装订,放在同样是丝绸做的盒子中,手工制作的蓝色法比亚诺(fabriano)(43)纸上绣着烫金边的字母,每个插图都是手工制作的(密宗画插图),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编号。博尔赫斯要我为他描述一下。他非常仔细地听着,然后大声说道:“但这不是书,是糖果盒啊。”随即便把书送给了那位腼腆的邮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