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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幽灵(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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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日本北部遇到一位僧人,他为在海啸中遇难的人超度亡灵。这些鬼魂要到那年秋天 [1] 才会大量出现,可是金田禅师在海啸发生后不到两周,就接到第一个超度请求。金田是内陆地区栗原市一座寺庙的住持。3月11日的地震是他本人和他认识的其他人所经历过的最严重的一次。由巨大木梁搭建的寺庙的各个厅室,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并且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水电供应和通讯也中断了好几天。栗原市距离海岸大约30英里,由于没有电,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电视观众相比,这里的人几乎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家庭,后来就有大量家庭涌向金田住持的寺庙,他们都有等着下葬的亲人。

超过18万人在海啸中丧生。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金田住持就为200人举行了葬礼。然而比死亡规模更令人不安的,是失去亲人的幸存者的表现。“他们没有哭,”金田住持对我说,“可以说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损失如此惨重,死亡来得如此突然。他们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失去了家,失去了生计,失去了家人。他们了解这场惨剧的每一块碎片,但无法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有时候甚至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坦白说,我无法真正与他们交流。我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们,诵读佛经,主持葬礼。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

在接待一群又一群心怀恐惧且麻木的幸存者之后,金田住持迎来了一位认识的访客,他是当地的一名建筑商,我将称他为小野武。

小野对所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羞愧,不希望自己的真实姓名出现在书中。一开始,我很难理解这种羞愧。他30多岁,是个矮胖结实的男人,头发浓密蓬乱,习惯穿着蓝色制服。“他是个很天真的人,”金田住持对我说,“他对每件事都很容易信以为真。你是从英格兰来的,对吧?他就像你们的那个憨豆先生。”对于小野先生本人,我不会说太多,因为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荒谬的事情。但正因为他有这种近乎不真实的纯真天性,才让他所说的故事更加真实可信。

地震发生时,他正在盖一幢房子。地震持续过程中,他一直趴在地上,当时连他的卡车都晃动起来,看上去随时可能翻倒。后来开车回家的时候,一路都没有红绿灯指示,情况十分令人担忧,幸好实际破坏并不严重:几根电线杆被震歪,还有几处院墙倒塌。身为一家小建筑公司的老板,他正好有装备来应对地震造成的不便。接下来的几天,小野都忙着用野营炉具、发电机和汽油罐解决生活问题,没怎么关注新闻。

但当电视信号恢复后,就再也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野看着电视,上面重复播放着核反应堆爆炸浓烟滚滚的画面,还有手机拍下的黑色巨浪吞噬港口、房屋、购物中心、汽车和人的情景。电视里出现的都是他熟悉的地方,渔村和海滩就在山那边,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些地方被摧毁的景象,让小野产生一种木然超离的感觉,这种情况下常常会出现这种感觉,连那些在灾难中流离失所、失去家人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的生活已经恢复正常,”他告诉我,“我有汽油,也有发电机,我认识的人没有遇难或受伤。我自己并没有看到海啸,没有亲眼看到,所以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海啸过去10天后,小野和妻子以及寡居的母亲一起开车去到山的那一边,想亲眼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早就精神抖擞地出发了,中途停车买了些东西,在午饭时间赶到海边。沿途所见大多还是熟悉的景象:棕黄色的稻田,铺着瓦片的木屋聚集起的一个个村庄,宽阔的桥梁,缓缓的流水。可是当他们沿山而上时,就开始遇到越来越多应急车辆,不仅有警车和救火车,还有自卫队的绿色卡车。沿着山路开下海岸,他们的好心情也开始消失不见。突然,还没来得及弄清到了哪里,他们就开进了海啸灾区。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海啸就这么全力涌来,一鼓作气攀升至最高点。在它之上,别无他物,在它之下,万物色变。

就是在讲到目睹海啸灾区的那一刻,小野的叙述中掺杂着羞愧之情,他开始不太愿意描述他具体做了些什么或是去了哪里。“我看到碎石,看到海,”他还是继续说,“我看到被海啸摧毁的建筑。不仅看到这些东西本身,还感受到那种气氛。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看到它变成这样我很震惊。到处都是警察和士兵。一切都很难描述,感觉很危险。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太可怕了。然后又想:‘这是真的吗?’”

当天晚上,小野与妻子和母亲像平常一样坐在一起吃晚餐。他记得自己喝了两小罐啤酒。晚饭后,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用手机给朋友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只是说‘嘿,你好吗?’——就类似这样的话,”他对我说,“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开始感到非常寂寞。”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的妻子已经出门。小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就在家闲了一天。他的母亲则急匆匆地走进走出,不知为何看上去像是在生气,甚至有些愤怒。当他的妻子下班回家时,看上去也有点紧张不安。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小野不禁问道。

“我要跟你离婚!”她答道。

“离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他的妻子和母亲就把前一晚他打完一轮电话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当时小野趴在地上,开始舔榻榻米床垫和蒲团,像野兽一样在上面扭动。虽然有点担心,但她们一开始还被他这种愚蠢的举动逗得大笑,可当他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她们就都笑不出来了。“你必须死。你必须死。所有人都必须死。所有东西都必须死,都必须消失。”他们屋前有一片荒地,小野跑到那里,在泥地里打起滚来,看起来就好像是被海浪掀翻在地上,还大喊大叫道:“那儿,就在那儿!他们都在那儿——看!”接着他站起来,一边走出泥地一边叫:“我来找你了,我要到那边去了。”最后他的妻子使劲把他拽进屋,但他进屋后仍然不停地翻滚、咆哮,大约在清晨5点的时候,小野突然哭喊一声“我头上有什么东西”,然后就瘫倒在地睡着了。

“我妻子和母亲非常焦虑不安,”他说,“当然,我向她们道歉了。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做过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野就这么一连疯了三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天黑后,他看到有人在屋前走动:父母和孩子,一群年轻的朋友,一对祖孙。“所有人身上都裹着一层泥,”他向我描述道,“他们就在不到20英尺的地方,他们盯着我看,但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想:‘他们身上为什么都裹着一层泥?他们为什么不换衣服?他们的洗衣机可能坏掉了。’我们好像认识,或是曾经在哪儿见过。人影忽隐忽现,就像在电影里一样。但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以为他们只是普通人。”

接下来的一天,小野昏昏欲睡,毫无生气。晚上,他躺下熟睡10分钟后就会醒来,但看上去就像是睡了8小时,整个人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会朝妻子和母亲瞪眼,甚至拿起一把刀乱挥。“去死吧!”他嘴里咆哮着,“其他人都死了,所以去死吧!”

在家人苦苦哀求3天后,他终于来到金田住持所在的寺庙。“他的眼睛呆滞无神,”金田对我说,“就像是因药物的副作用而情绪低落,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小野重述了去海边受灾地区探访的事情,妻子和母亲则描述了他之后的反常行为。“我说话的时候,住持认真地看着我,”小野回忆道,“这时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别这样看着我,混蛋。我恨死你了!为什么盯着我看?’”

后来,金田拉起小野的手,颤巍巍地领着他来到寺庙正殿。“他让我坐下。我还是有点魂不守舍。我仍然记得那种强烈的排斥感,但我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我希望有人来帮帮我,我相信住持。仍然属于我的那部分希望被拯救。”

金田一边敲着寺庙里的鼓,一边念诵《心经》: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小野的妻子后来告诉他,他双手紧握在一起祈祷,随着住持不停念诵经文,他就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它们一样。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住持把圣水洒到他身上,就在这时,小野突然恢复意识,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衬衫湿淋淋的,内心则感觉平静和放松。“我的头变轻了,”他描述道,“脑子里想的那些事情忽然消失了。我的身体感觉很好,但鼻子有点堵,就好像得了一场重感冒。”

金田十分严肃地对他交代一番,他俩都清楚发生了什么。“小野告诉我,他曾沿着受灾地区的海滩走了一段,还吃了一个冰淇淋,”金田对我说,“他甚至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挂了一个写有‘赈灾’的牌子,这样就没人拦他的车了。他完全没有多想,随随便便就去了那儿。我告诉他:‘你这个傻瓜。如果你要去一个死了很多人的地方,必须心怀敬意,这是常识。你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了某种惩罚。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你,也许就是那些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亡灵,他们想要通过你表达他们的遗憾和怨恨。’”金田突然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憨豆先生!”他一脸慈祥地说,“他是如此天真和坦率,这是他们能够缠住他的另一个原因。”

小野不仅辨认出眼前的一切,还感受到更多东西。缠住他的不仅有男人和女人的鬼魂,他现在还能看到动物——猫和狗,还有其他随主人一起淹死的动物。

他向住持表示感谢,然后开车回家。回家路上,他感觉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好像得了伤风一样,可是流出来的不是黏液,而是粉色的胶状物,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海啸只向内陆逼进了几英里,但在山这边的栗原市,它却彻底改变了金田谛应住持的生活。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座寺庙,而与海啸中的幸存者打交道,对他而言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考验,让他有点措手不及。这是二战后日本遭遇的最严重灾难。然而人们并没有自然流露出痛苦,而是把它深深地埋入了地底。等到紧急情况有所缓解,尸体都火化完毕,悼念仪式顺利举行,无家可归的人也得到安置,金田住持就试图前往让幸存者备受折磨的寂静地牢一探究竟。

他跟一群僧人开始沿着海岸行走,并且沿途组织了一场名为“僧侣(onku)咖啡馆”的活动——一语双关,onku既是英语单词“僧侣”(onk)的日语发音,同时又有诉苦的意思。“我们觉得,大家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回归平和宁静的正常生活,”他散发的传单上写着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加入我们——休息一会儿,诉一诉苦?僧侣将用心聆听你的怨言——也会向你们发点牢骚。”

以此为契机——随便喝杯茶,友好地聊聊天——人们纷纷前往设在寺庙和村公所的“僧侣咖啡馆”。其中很多人都住在“临时安置点”糟糕的预制板房里,冬冷夏热,无力负担更好住处的人只能在那里暂住。僧侣心怀同情地倾听各种抱怨,避免问太多问题。“大家都不喜欢哭,”金田回忆道,“他们觉得那样显得自私。那些住在临时住所的人几乎都有亲人在海啸中遇难。大家处境相同,所以他们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失去节制。但当他们开始倾诉时,聆听者能感觉到他们的咬牙切齿和他们的痛苦,那是他们无法也不愿表达的痛苦,他们的泪水也终于流出来,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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