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2)
我坐在沙发上,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像两把尺子交叠在一起的工具。这是“纸钞辨别板”,只要将纸钞插入其中,并将纸钞边角抵住工具边缘隆起的部位,就能借由各种面额纸钞之间大约五毫米的长度差距来辨别纸钞的种类。在外出之前,我会先像这样一张一张确认纸钞的面额,并利用对折一次或对折两次的方式加以区分。折到第五张时,电话响起。
我摸索着来到内廊上的电话台旁边,拿起了话筒。来电者是在遗孤援助团体当义工的老妇人。
“我找到了一位曾待过相同开拓团的先生。”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叫大久保重道,今年九十岁了,说起话来却精神矍铄。我跟他说起你的名字,他说他还记得你的母亲。”
“既然如此,他应该也记得关于我哥哥的事。”
“我还跟他提到你眼睛不方便,他说他可以过去找你。还说明天就有时间,但最好约在咖啡厅,比较能静下心来好好谈。”
“明天吗?那就——”我回想着住家附近的咖啡厅名称,说道,“请帮我转告他,约在黑猫咖啡厅,早上十点半,问他方不方便。”
我接着说明了黑猫咖啡厅的大致位置。
“我会继续帮你找开拓团的其他成员,不晓得是否帮上了你的忙?”老妇人问。
“已经帮了我大忙,真是谢谢你。”
挂断电话后,我用点字器在纸上记下了地址、相约见面的店名及时间。接着我吃了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洗了澡,穿上衣服后,将手掌在餐厅桌上探摸。先是摸到了一个四角形的盒子,这里头放的是安眠药,三角形的盒子就在旁边。我打开盒盖取出了镇静剂。
配着烧酒吞下两颗镇静剂后,我打开了收音机,听了一会儿新闻,突然感觉上半身难以维持平衡,脑袋昏昏沉沉,全身使不出力气。或许是这几天走访了一些陌生的地方,耗费太多心神的关系,此时我骤然感受到强烈的睡意。我的双腿几乎不听使唤,踉跄着走向卧室,整个人瘫倒在床上。就在我咬着牙设定好闹钟的瞬间,意识已离我远去。
刺耳的电子闹铃声钻入了梦境,将我拉回现实世界。我按下闹钟上的按钮,闹钟旋即发出“上午九点”的电子语音,接着我又确认了今天是星期几。虽然差点睡过头,但时间上并没有出现空白。于是我起身梳洗,准备出门。我围上腰包,里头放了“液体探针”、折叠式的备用导盲杖及残障手册。为了安全起见,我又戴上一顶有帽檐的帽子,以及保护眼睛用的墨镜。
黑猫咖啡厅就在住家附近,几乎不可能迷路。我一推开店门,头顶上便传来吊钟的声响,刚烤好的面包及咖啡豆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告诉店员自己跟人约在这里见面,店员引导着我走进店内。除了爵士风格的音乐外,我还听见了此起彼落的玻璃或陶瓷器皿的轻微碰撞声。店员带着我从相隔一定距离的客人交谈声旁通过,并指引我在一张桌子的桌边坐下。我点了一杯咖啡。
我按下语音手表的按钮,电子语音告诉我现在的时刻是“上午十点二十五分”。不久之后,略带苦味的咖啡香气随着脚步声而来,接着面前的桌上发出轻微声响。我端起咖啡杯,小心翼翼地啜饮,以避免烫伤。就在喝了大约半杯的时候,我听见低沉的说话声。
“请问你是村上和久先生吗?”
“是,你是大久保重道先生?”我朝着声音的方向反问。
“对,我当年也是三江省桦川县的开拓团成员,我还记得你的母亲,你不记得我了?”
“真是非常抱歉,我那时才四岁——”
“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大久保的声音有点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听见了桌子另一头的椅子被拉开,以及有人坐在椅子上的声音。“请问要点什么?”一旁传来年轻女人的问话声。“一杯红茶。”大久保说道。他的日语发音还残留了一点中国腔。
“大久保先生,你是在战后回到日本的吗?”
“对,当初跟你们一起逃离开拓团,还进了同一处难民收容所。虽然我也搭了遣返船回到日本,但后来我又好几次前往中国寻找儿子,在中国住了许多年,连日语也几乎忘光了。可惜最后还是没找到儿子,他可能已经在地下长眠了,连成为遗孤的机会也没有。”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谢谢。”
我听见女服务生说了一句“久等了”,接着却又狐疑地问:“呃——请问点红茶的客人是哪一位——?”
多半是我把自己的咖啡杯放在桌子的正中央,令女服务生有些摸不着头绪吧。此时或许是大久保举起了手,我听见女服务生低声说了一句“好的”。
前方的黑暗空间传来啜饮液体的声音。
“先不谈我的事了。村上先生,听说你有些话想问我?”
大久保的低沉嗓音勾起了遥远昔日的回忆,令我既怀念又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既然我对他的声音感到怀念,这或许就意味着从前在东北我们曾经说过话。
“事情是这样的——我怀疑那个从中国回来的哥哥不是我真正的哥哥。”
“你认为他是假货?”
“是的,我认为有这可能,而且不是认亲时发生的误会,是刻意的冒名顶替。目的可能是母亲名下那一点遗产,或是日本的永久居留权。要不然,就是有什么连我也猜不出来的动机。”
“——你确认过伤痕了吗?”
“你指的是背上的刀伤?”
“不,你哥哥右手腕上应该有烫伤的痕迹。”
我努力回想深埋在记忆中的触感。当初哥哥刚回国时,我曾抓着他的手腕,泪流满面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我记得他的右手腕上——应该没有烫伤的痕迹。
“应该没有。我哥哥的右手腕曾经烫伤过?”我问。
“是啊,那时你还小,应该不记得了。你哥哥曾经遭火炉的火焰灼伤,听说是为了保护你。当时你父母都在田里工作,我听到哭声后赶去你家,为你哥哥包扎了伤口。”
“我母亲不曾跟我提过这件事。”
“可能是不想让你难过才瞒着你吧。如果你知道哥哥为了你而受伤,一定会相当自责。”
我心中的怀疑逐渐得到了印证。但有一点令我想不通,如果哥哥是假货,那就表示他背后的刀伤是刻意加上去的;但那是真正的刀伤,他必须叫人在自己的背上砍一刀才行。一个人为了假冒成我哥哥,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但为什么没有顺便复制右手腕的烫伤痕迹?
更何况,是什么样的动机让他宁愿背上挨一刀也要假冒我哥哥?如果只是为了获得日本永久居留权,大可以找个日本女人结婚。比起承受严重刀伤,这个方法不是更简单?
再者,假哥哥与真哥哥之间是否曾有过接触?倘若是的话,他们是什么关系?在战争结束后的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真正的哥哥是否还活着?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自体内蹿起,仿佛有一群毒蜘蛛正从我的脚边往上爬。哥哥会不会已经在中国遭到了杀害?会不会已在土中化为白骨?这种接近妄想的景象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倘若哥哥已被杀了,凶手肯定就是如今住在老家的假货。
“如果没有烫伤的痕迹,你最好别相信这个人。你哥哥身上有着一辈子不可能消失的烫伤痕迹。那痕迹的模样像大佛,一摸就知道。”
我为这番忠告向大久保道了谢,接着便离开了黑猫咖啡厅。回到家里一检查电话答录机,发现有一则留言,来电者是那老妇人,留言的内容是希望我回电。
我按下留言中所说的电话号码,数响之后,话筒另一端传来了老妇人的声音。
“我又找到了一位女士,可惜本人已经过世了,我只联络上她的儿子,是第二代遗华日侨,他说他的母亲生前曾受你们家很多恩惠,因此想当面向你道谢。”
所谓的第二代遗华日侨,指的是日本遗孤在中国与中国人所生的孩子。虽然我已证实哥哥是假货,却还不明白他伪装成我哥哥的动机为何。他跟真正的哥哥是什么关系?人生中有何交集?只要向认识哥哥的人询问,或许就能探听出一些端倪。
“请问——我是不是反而给你添麻烦了?”
“不,没那回事,你帮了我大忙。能不能告诉我她儿子的联络方式?”
“当然没问题。他叫张永贵,住在江东区北砂町的一栋公寓里,地址是——”
我记下了地址,道谢后挂断电话。
走回客厅的途中,我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听到了“滴答”一声轻响。
于是我转进了没有门的浴室。水龙头或许是没关紧,不断有水滴落下。那水滴的弹跳声让我联想到了自伤口坠落的鲜血。滴答——滴答——滴答——
下了出租车后,我一面敲打导盲杖一面前进。导盲杖的前端敲到了金属质感的障碍物,为了确认形状而轻轻左右敲打。这似乎是一座楼梯,多半是设置在公寓墙外的铁梯吧。
我用左手在半空中探摸,摸到了楼梯的扶手。一踏上铁制的台阶,整座楼梯便因我的体重而发出吱嘎声响。我将导盲杖以垂直的方向上下移动,一边往上踏一边确认下一级的位置。在登上楼梯的时候,必须注意步伐不能歪斜,否则很可能会踏空。
登上十四级之后,导盲杖再也探不到上一级台阶,看来是已经抵达二楼了。我一边用手掌轻抚公寓外侧墙壁,一边沿着外廊前进。格子窗户、木制门板、格子窗户、木制门板、格子窗户、木制门板——我心想这扇门应该就是二〇三号室了。我的指尖摸到了突起的门铃,按了下去。
一阵脚步声后,我听见门把被转开的声音。我往右退开一步,接着便感觉到门板开启所带动的风拂上了脸颊。
“敝姓村上,请问是张永贵先生吗?”
“不是。张永贵,隔壁二〇三,这里二〇四。”
对方说话带有中国腔,或许这栋公寓住的都是外国人吧。这个房间明明是从楼梯数来第三间,却是二〇四号室?或许是因为房号是以离楼梯最远的房间为二〇一号室,跟我数的方向相反的关系吧。我道了谢,走向二〇三号室,背后又传来那男人的声音:“张永贵,上工去了。作业员,突然病了。张永贵,去替补。”
看来张永贵忘了今天跟我有约。
“工厂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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