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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生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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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我已经握不住笔。大佑还是一早就起床,说声誉是最重要的,他就不相信这么好的东西会没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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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出现在开春的时候。镇政府邀请了十几位省里的文化名人免费来小镇一日游。这些人大到省作协的副主席——是借了奥迪去接的,由于较远,在宾馆的套房里已经住了一晚;小到县里的文联理事——是用长安奥拓去接的。早上九点,这些文人汇合去游古镇,游了一个钟头去吃饭,吃了饭后再去游。下午游到大佑的如水画轩,没说大佑的水平怎么样,只是说大佑有眼光,将来游人发现这一宝地后肯定生意兴隆,然后买了近十幅画。大佑做成一笔大生意,请我下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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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那些文人在一些报纸上发表文章说小镇如何漂亮、如何宁静。想要一种平静如水的生活,就快快来小镇,只要坐车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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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很为小镇高兴,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然而我不明白金子的悲哀就在于它会发光。如果它不发光,就不会有人把它拾去打打造造。

自从小镇熠熠发光以后,开始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游人。我起初认为,能来这小镇的人都是要乞一方宁静的文人,不料最先赶来的却是商人。我看到最多的竟是这般景象,一个老而不掉牙的老板搂着一个花枝乱颤的小板,边走边淫笑。进镇区的车越来越高级,街上常有手机乱叫,老板们当街乱吼。

满以为大佑的画铺生意会越来越好,可情况依然是入不敷出。开始是大佑满怀热情,要画遍这个小镇的角角落落,后来是只坐在店里对画发呆。一个搞艺术的人,最怕现实与理想差别太大。

小镇的游人果然开始如织了,这时我的一稿完成。我始终抱着一天千字的严谨态度。大佑开始有点不平静,时常用手猛敲桌子,以肉体痛苦排遣内心痛苦。我说你别,到时把桌子搞坏了,肉体和内心一起痛苦。

而我也开始对这种日子极度不满,小镇的宁静已经毁了,那我还在这里干什么。更加痛苦的是,我的书稿——结构竟然如此之差,一个人物写到后来,居然消失不见了,连自己都忘了。当我重拾起这个人物时,又发现捡了个废物,他对情节发展毫无推动。

大佑的抽象画也越来越差,具体表现在一个老大妈居然声称自己看明白了。大佑说不可能,我的抽象画连梵高都看不明白。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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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了穷苦的一个月后,小镇迎来了一个电视台的一档休闲旅游节目的采访。漂亮的女主持和大佑聊得很快乐。大佑问她:“你最喜欢什么?”

女主持说,最喜欢她的心上人开一辆吉普带她在村庄小路上兜风,时速要过一百,风在耳边……

大佑默默听她说完,然后手放进上衣内侧口袋。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以为他要掏身怀的暗器自杀。不料大佑摸出一包烟。我的印象里,大佑是不抽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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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大佑问我说想不想跟他去上海。

“去干吗?”

“揍人一顿。”

“算了,那小子已经残了。”

“不能放过他。这一年我就想揍他一顿。”

“还没平静?”

“应该不平静的时候就不应该平静。”

“算了吧。”

“一定要去揍。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

“你的心愿还够容易实现的。”

“小子,问你去不去。”

“万一出点什么岔子……”

“不会,我出手不重,我只这么一个愿望。”

“事情都过去了,这不是有点乘人之危而且欺侮残疾人……”

“不欺侮。我都憋这么久了。”大佑吼道,“你去不去?”

“去去去,要不谁帮你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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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从小镇到上海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我的梦境里一直重复着这么一个镜头——

大佑见到那男的后在口袋里掏啊掏啊的,突然摸出一把小刀,扔给那男的,说老子来讨债了,我们决斗。

那男的说,你别看不起残疾人,想当年和你女朋友幽会时我也是一表人才,现在虽然差了点,但好歹还有半表人才。你给我一把小刀,你赤手空拳算是看不起我还是怎么着。

大佑说,谁说我看不起你了?然后又摸啊摸啊摸出一把大刀。那男的一看自己手里的小刀还没大刀的柄长,吓得直呼英雄。

大佑说迟了,然后一道白光闪过。

镜头对向白墙,一道喷溅而出的血迹洒在上面。一阵妖风吹过。

两个人都在自摸看看有没有伤。

大佑说,你中了我的剑锋,看这不都喷血了。

那男的说,笑话,老子喷没喷难道自己不晓得?我现在胃口倍儿棒,吃饭倍儿香,怕是你自己吐的吧?

然后两人僵立,风拂动他们的头发。

突然一个人影倒下。

大佑忙冲过去,跪倒在死人面前,大哭道,我俩同甘共苦十余月,你小说还没出版就去了,我是无心误杀啊——

那男人说,所谓红颜薄命——

于是两人跳在一起,手牵手说,为了世界和平,不要再争了,我们要团结友爱共同促进,为一个已死的女孩争执不值得——海可枯石可烂山可崩地可裂我们手牵着手……

于是我从地上跳起来说,你们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大佑一拍我的肩膀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护送唐僧西天取经……

醒来已是一身冷汗。《大话西游》看多了,没办法。

我把这个梦告诉大佑,大佑说不会,只是去揍一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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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正午,我们终于到了上海。一下子进入闹市,我非常不习惯。我问,大佑你知不知道那王八蛋地址。大佑说当然认得,在番禺路,离这很近,走过去只要两个多钟头。

我说,大佑你到时已经打不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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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佑敲响了那扇神秘之门。大佑的手有些抖,想他快要完成人生第一大心愿难免激动。门里传来一个声音,问谁呀。

大佑说是抄水表的。为了完成夙愿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自己。

“进来吧,没锁。”

“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大佑一脚踹开门。

那人背对我们正在写东西,连头也没抬,说:“我怎么知道。”

大佑说:“转过脸,让我揍你一拳。”

披头散发的男人说:“我知道你是谁了。真对不起,全是我的错。”然后一手定住轮椅的左轮,一手用力拉右轮,正面对着我们。

“老刘,你不是去了内蒙古吗?”我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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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昂起头,那张脸已经不是当年勇闯厕所的脸。一道极深的类似刀疤愈合印从鼻子延伸到脸颊。

大佑一拳掠过,老刘脸一侧,差点没给揍得从轮椅上掉下来。大佑揍完后问我:“原来你们认识?”

我说:“同学。你有没有认错人?老刘这个人——”我本想给老刘辩解几句,不过想想这种事情只有老刘做得出来。只是老刘改变太大,要换成四年前,他肯定会和大佑打得不可开交,然后说不定就有梦里那幕了。

我说:“老刘你这次犯了大错。”然后拖住大佑说:“算了,你已经梦想成真了,现在回去吧。”老刘一副颓废样,只字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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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镇天已近黄昏,夕阳把小镇染得有点血腥味。

大佑再支起画架作画,我躲在旧屋里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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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佑的如水画轩依旧生意不振。大佑决定把它关掉后去北京闯几年。

我的书也已经定稿,它离巨著相差甚远——波音过去,都要一天一夜。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它能出版,然后去上海找个编辑部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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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后天走。大佑可能迟一点。

傍晚我在柳永弄外闲逛,突然看见一个委琐的身影在夕阳下用力地让残疾车上坡。在坡上,我叫住老刘。

老刘一点不表示吃惊,说:“我就料到你会在这种地方。那个人呢?”

“他已经走了,上北京了。”我扯一个谎,免得吓得老刘摇车就跑。

“那小子生日是不是十月四日?”

“你怎么知道?”

“一九九五年十月四日,我从北京开车回来,已经七点多,离上海市区还有个把小时的车程。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在路边招手——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就停下了车。女孩手里有卷画,说今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她一早就在周庄写生,男朋友最喜欢小镇,回来转车时,发现已经太晚了,没车了。在陌生女孩面前当然炫耀车技。在交会车时,对面的远光灯太炫眼,速度太快……事实就是这样,现在我来看江南的小镇,从报纸上看到,说这里很安静……”

这里已经不安静。然而,老刘的语气却平静如水,如死水,如结了冰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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