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第353章 长安乱(大结局)(2/2)
“鸢青……”他更加用力的抱着我,满是泪痕的脸朝着我怀里钻去。
我感觉到怀里这个身体在猛地抽搐了一下之后,便渐渐的僵硬了。
怀中那沉重的喘息停了下来,那痛得不断哆嗦的身体也平静了,只有那双紧紧抱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他死了……
他死了……这个曾与我相约永远的孩子,这个曾经爱过我,折磨我,给了我无尽的痛的男人,死了……
我不知所措的抱着他,眼泪疯狂的奔流,却不知到底应该说什么,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生下来,却即使到死,也不肯对我放手
亦君,我和你,到底是谁欠了谁!
泪眼朦胧间,我看到前方被冲上来的季汉阳搀扶着站起来的亦宸,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肩膀,那鲜血淋漓的肩膀之下,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手——断了!
一步一步的朝我走过来,那断臂上不断低落的鲜血洒了一路,他的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却坚持着一直走到了我的面前,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似得,身子猛的一颤,整个人跌落下去,半跪着用手中的剑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殿下!”季汉阳目眦欲裂,朝着下方大吼道:“来人,殿下受伤了!”
他抬头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个几乎痛得忍受不住的笑——
“我说过,我会付出代价的。”
他第一次利用我,诱捕楚亦君,被我用刀在肩膀上狠狠的扎了一刀,那一处伤,让他痛了很久,他说,他不会再利用我。
可这一次,他依旧是利用了我,让我嫁给了楚亦君,用我来换取了他的疏忽大意,他终于夺回了他想要的一切,但——也失去了一条手臂。
这就是他的代价……
我闭上了眼睛,任滚烫的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奔流,却不敢看那半跪在我面前的一身是血的男人一眼。
“启禀殿下!”
在我闭着眼睛的时候,一个气喘吁吁的带着惊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北城门告急!呼延郎的人马已经快要攻入内城了!”
楚亦宸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还是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季汉阳急忙上前:“殿下!”
他咬着牙看了一眼金銮殿下,楚亦君一死,他的人全都知道大势已去,纷纷丢盔弃甲,而李袂云的人早已经在混乱中被楚亦君派出的御营亲兵杀光,此时,皇城各部早已投入到楚亦宸的麾下,整个长安,除了北门,全都在他的控制之内了。
他一手扶着断臂,抬头看了季汉阳一眼:“守住她!”
“……”季汉阳低下头:“是!”
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跌跌撞撞的朝着北门走去,周围的护将们立刻冲到他身边:“殿下,你的伤——”
他的脚步踉跄,却始终没有倒下,只是沙哑着嗓子道:“今夜,一定要将呼延郎的人,赶出长安!”
“是!”
我跪坐在远处,看着他的背影,这时身后慢慢的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了我的面前,慢慢的蹲下来,看着我怀中那已经僵硬的身体。
楚怀玉——
他的脸色惨白,伸出颤巍巍的手轻抚着那张平静而苍白的脸,那原本犀利如剑的眼睛这时好像是盲者,混沌得一如污浊之水,只是流淌出的老泪,还是在他苍老的脸上划出了一道一道晶莹的光。
他抬头看着我,不知是哭,是笑:“报应啊,报应啊!”
“我们所犯的罪孽,能偿还了吗能洗清了吗”
泪水如决堤一般,从我的眼中疯狂的涌出,我全身的骨头好像快要支撑不住这种沉重的悲哀和伤痛,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压垮了,我张着嘴,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还躺在我怀里,我却已经看不见他的面容,他就这样在我的怀里死去,直到临死,他所要抓住的,还是我……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楚家与沐家的命运无法共存,只能血洗一身债
那,亦宸呢我哥呢我们的命运,又该如何
北宫门巨大的门板已经快要被粗壮攻城木柱撞破,抵门的柱子根根断裂,粗大的钮钉全都冒出了木桩,已经有好几颗迸裂出来,厚重的门板在一阵更比一阵猛烈的撞击下发出濒死的悲鸣,城楼下的士兵不断的抵抗着呼延郎的屠杀,更有人在坚守着城门,哪怕还能抵抗一刻。
所有人都能听到一门之外,攻城兵已经拔出了刀剑,锋利的剑气似乎已经渗透到了内城来,他们发出疯狂的呼啸,只等门开的那一刹那。
楚亦雄率领的人马已经赶到了北门,当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拔出长剑,带着他的人马从正门杀出,一路过关斩将,在南匈奴遮天盖日的军队中杀出一条血路,直直的朝着呼延郎冲了过去。
“楚亦雄!”
呼延郎一看到他,眼中爆出寒光,手中长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刃气,朝他挥砍过来。
所有的人全都汇集到了北城门,在那里厮杀,在那里拼搏,当我冲到空无一人的城楼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哥——!”
我的声音立刻被下面震天的杀喊声吞没,楚亦雄头也没回,与呼延郎杀成了一团。看他不习马战,三个回合之后,已经被呼延郎的长刀砍伤了肩膀,鲜血直流,季汉阳已经带着人冲杀了出去,但毕竟杀场混乱,他一时根本到不了我哥的身边。
激战过后,楚亦雄的腿上又被砍了一刀,但他拼着自己受伤,狠狠的一剑刺向了呼延郎的肩膀,两个人的身上都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楚亦雄!”呼延郎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楚亦雄的鲜血顺着手中的长剑慢慢的流淌滴落了下去,他毫无惧色,看着呼延郎道:“我感激你当初伸手援助,但若要我眼见你欺我故土,灭我族人,我楚亦雄宁做小人,也绝不允许!”
“好!今日你我来个了断!”
呼延郎挥舞着手中的刀,又一次砍向了他。
我一见那场景,几乎心跳都要停止了,立刻就要往城楼下冲。
“鸢青!”楚亦宸突然站到我面前拦住我:“别做傻事!”
我急得整个人都慌乱了,呼延郎的武艺我很清楚,虽然我哥的武艺不弱,但骑马打仗,他胜在布局,呼延郎的骑射却是整个草原之最,他们拼杀,楚亦雄没有一点胜算。
我不能,不能再看见我的亲人离开我!
“你放开我!楚亦宸,放开!”
他被我拼命的捶打撕扯着,却只是咬着牙用一只手将我禁锢在他怀中,不容许我跑开一步,挣扎间他断臂的伤又裂开了,鲜血浸透了绷带,一滴一滴的往下滴落着,我急得几乎要发疯了,哭喊着:“你放开我,我哥在下面!我要去救他!”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弓弩,我一愣,抬头看向了他。
“如今,我已经不能再张弓了。”
“……”
“鸢青,你可愿为我掌弓”
为他掌弓,这是过去连想都不曾想过,这个男人怎么能没有手呢他本可以像雄鹰一般翱翔于天际,他本应该用那双有力的手臂指挥千军万马,挥舞刀剑,逐鹿中原,可是现在,他却只剩下了一只手。
没有了翅膀的他,如何翱翔
我拉开长弓,弓弦又一次割开了我手上的伤口,但这一次,却比任何一次拉弓,都更有力,也更稳。
“你什么都不要看,否则——你会不忍心。你只用拉弓,在我叫你的时候,放箭!”
他站在我身后,轻轻的俯下身,眼睛穿过我的指尖,弓弦与箭尖,指向了城楼下,那个草原的霸主。
呼延郎!
我会不忍心我会不忍心……
我不会不忍心,我只是看不到,这一夜似乎是老天要将我今生的眼泪都逼出来,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模糊,被氤氲在泪水和悲哀当中,几乎什么都要看不到了,那两个穿梭的人影,带着血腥之气砍杀着,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甚至连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也看不清了,眼中只剩下了两个血色的点。
呼延郎!呼延郎!
若今夜,一定要通过一个人的死来平定天朝与匈奴之争,这个人,只能是你!
“放箭!”
楚亦宸的声音在耳边猛的响起,我一咬牙,持箭的手立刻松开。
“嗖”的一声响,长箭破空而去,突然间像是将我眼前的雾气割开,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银色的闪电划破长空,淹没在了那具曾经拥抱过我,给我温暖,给我勇气的胸膛前。
呼延郎手中的长刀在我哥的脖子上定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箭没入了胸口,只剩下白色的箭羽,也迅速被鲜血染红,他颤抖着,看着胸前的箭,再慢慢的,抬头看向了我。
那双眼睛,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什么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看到了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曾经有两个人同乘一骑,纵情驰骋,看过最美的日出日落,登上过最险峭的岩壁;我看到过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中闪现出的最温柔的光芒,亲吻着我的时候,那如水一般的柔情,拥抱着我的时候,那如火一般的热情。
我曾以为,那些会天荒地老。
他,是否也曾这样想过
就在这时,北城门突然发出一声震天的巨响,那些抵门的木柱全部断裂,厚重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负一般,轰隆一声,倒了下来。
门下抵抗的士兵连惨叫都没来的及发出,已经被压得血肉模糊,而城门外,已经闪着无数的寒光,领头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策马疾驰进来,却在看到城门内的这一幕时,立刻勒住缰绳,座下的马立刻停住了。
“哥——!”
这一声凄厉的喊叫,却不是我的发出的。
楚亦雄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昊焉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立刻变得血红,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立刻猛冲了上来,呼延郎手中的刀还架在楚亦雄的脖子上,但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一般,朝前倒下,被昊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的一拖。
那锋利的长刀在我眼前闪过了一道炫目的寒光。
寒光中,似乎染上了殷红。
我瞪大双眼,看着楚亦雄背对着我们,整个人都僵持着,眼睁睁的看着昊焉将呼延郎拖上了自己的马,而这时,整个长安城内部署的兵马终于平定完了内乱,全部汇集到了北城门。
六军云集,杀伐孽深!
昊焉此时已经完全无心恋战,只回头看了楚亦雄一眼,恍惚间,我似乎在她仇恨深重的脸上看到了泪痕,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已经护着呼延郎的身体,率领刚刚冲进城门的大军又退了出去。
我几乎是立刻丢开了手中的弓箭,转身朝着城楼下飞奔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为什么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为什么我的脚一直在发抖,甚至在跑下了城楼的最后一阶,整个人摔倒下去。
楚亦雄就在前面,就在我的前面,他一动不动的骑在马上,对着那黑洞洞的城门,对着昊焉他们已经远去的身影,他在看着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叫着他,他都不肯回头
“哥——!哥!”
我终于跑到了他的身侧,季汉阳他们都已经下马跑到了他的面前,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跟他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动手去扶他一把。
我脚步越来越慢,好像是害怕去触及到了什么,甚至在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只能一步一步的挪动着沉重的脚步,看着他侧脸如刀削一般深刻的轮廓,那双眼睛显得那么茫然,紧闭的唇,似乎在僵持着什么。
只是当我的目光落到他的喉咙时,天空中似乎炸响了一道惊雷。
血——全是血!
他的脖子,被锋利的刀刃割开,鲜血慢慢的泌出,渐渐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将他的整个前胸都染红,然后我看到鲜血开始喷射,在他的眼前形成了一片血雾。
“不——!”
眼看着他的身体从马上倾倒下来,我几乎是发疯一般的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也被他重重的撞到地上,后脑似乎磕碰到了什么地方,痛得我一瞬间眼前都发黑,可是即使这样,也挽不回心中那种撕裂般的痛!
“不要!哥,不要这样!你不要死,哥!哥!”
我拼命的抱着他,拼命的伸手捂着他的脖子,那些鲜血好像是泄洪一般从我的指缝中喷涌出来,不管我怎么用力的捂着,甚至想要拼命的扼住他的脖子,哪怕能止住一点的血,哪怕能让他多在我身边留一刻。
可是我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那些鲜血还在疯狂的涌出,每一滴血都带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出了体外,我除了慌乱的扼住他的脖子,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那些人,大声哭喊着:“救救他!快叫大夫来!快给他止血!汉阳,你来救救他!亦宸,亦宸——!”
我叫着他们,叫着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但他们都不应我,连季汉阳也站着不动,只是眼泪不断的从眼眶中滴落下来,我伸出血红的手,扯着楚亦宸的衣服,拼命的哭着:“救救他!亦宸,救他,汉阳,汉阳帮帮我,你们救救他!”
楚亦宸慢慢的蹲了下来,却没有帮我做任何事,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手,用力的环住了我的脖子,将脸贴在了我的脸颊上。
“鸢青,你不要——”
话没说完,一只颤抖的手抚摸上了我的手背,我一惊,急忙低下头,看着楚亦雄慢慢的开口,艰难的说着什么。
“哥,哥你说什么”我急忙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却先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鸢青,北——匈奴,交——交给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北匈奴,交给我了
有些僵硬的慢慢转过脖子,低头看着他,他整个人似乎痛得在抽搐,拼命的抽气,却还抬起颤抖得无力的手,轻轻的抚上了我的脸颊,那双已经涣散的眼瞳映着我满是泪痕的脸,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笑了。
“絮云……”
这是他这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叫的最后一个名字。
当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落,当我的脸在他空白的眼眸中映成了永恒的那一刻,我怀抱着他的尸体,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如同狼一般的嘶吼,那凄厉的吼叫声穿破了九霄,却穿不破我这一生,凝结了无数悲哀的夜幕。
西出长安三千里,梦入旌翻无故人。
只是这一次,当我西出长安,却与之前的情景,完全不同。
珍儿坚持跟在我的身边,我没有问她原因,也不想知道那背后的原因是谁造成的,既然她要跟随,我便让她跟随,毕竟空洞的车厢当中,只有我和易儿,真的太寂寞了。
风沙更大了,吹得车窗上的帘子不断的翻飞着,就算我想要躲避,目光也不能不看到那高耸城楼上熟悉的身影,和他左边肩膀上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的空袖。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次挽留。
我知道,他从来都不做必败之事。
风更大了,呼啸着卷着地面上没有融尽的雪花,发出阵阵虎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是在这样的风声中,我似乎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我将易儿交给珍儿抱着,坐到窗边撩起帘子,刚刚往外看了一眼,蒙在脸上遮蔽沙尘的黑纱便被狂风卷走
在西北走廊,我又一次被风沙所侵袭,原本罩在脸上的黑纱就被卷走,飘向了身后。
而那一骑人马绝尘而来,只一伸手,便接住了那张黑纱。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当年,接住我鲜红盖头的那个男人,可是定睛一看,却是季汉阳。
我突然间有些恍惚,当初接住我盖头的人,是楚亦雄还是他
“停车——”
车夫立刻勒紧缰绳,马车停了下来,珍儿抱着孩子,十分乖巧的坐在里面,不问不看,我被那车夫搀扶着,轻轻的下了车,狂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将我的衣袂吹得高高扬起,而当那人的马停在我面前时,更激起了地面的雪花,洒了我一身。
他急忙翻身下马,跑到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将那黑纱又盖在了我的脸上。
“鸢青。”
我看着他犹带伤痕的脸,轻轻道:“汉阳。”
“我,陪你去北匈奴,今后,我都陪在你身边!”
他郑重的说完这句话,眼中闪现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坚定,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这样的季汉阳,是我从未见过的。
“汉阳,”我有些哽咽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是透过那黑纱,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苦涩的说道:“亦宸,快要登基了吧”
“等你到达北匈奴王庭,他便登基。”
“……”我有些酸涩的低下头,慢慢说道:“你助他平定叛乱、抵御外敌有功,留在天朝,自然是能——”
接下来的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说出来对他对我的感情而言,是一种侮辱。
他笑了笑:“我明白。”
“那你为什么还——”
“鸢青,你知道吗,我的一生,都已经被提前写好了。”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有些始料未及,惊愕的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隐隐浮现出了无奈。
“生在将门,每天习武练兵,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跟着父亲放马边关,十四岁为参军,十六岁为都尉,二十岁为中郎将,跟随太子南征北战,二十三岁当上骠骑将军,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的人生下一步该怎么走,该怎么做,若没有意外,我的人生都会按照事先所命定好的路线,就这么下去。”
“……”
“可是,出了一个意外,一个小小的意外。”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甜蜜的笑容:“我遇上了你。”
我看着他,只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这样看着他的眼睛。
“过去,是我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些东西,所以我只是守着你,看着你,到了今天我也知道,这个机会我是再也等不到了——”
“汉阳……”
我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在舌尖萦绕着,似乎也能尝到他曾经经历过的那种苦涩——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什么时候有的那种感情,也从来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折磨与煎熬,到了今天,他豁然的说着这些话,是不是因为,已经痛得不自知了
“所以现在,我想走出我的命运,守着你,只守着你,什么都不做!”
守着我,只守着我
我低着头,眼睛已经干涸得流不出任何泪水,却还是酸涩得让我难过,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个字,也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回报,他只是在我的身边默默的守护着,而今天,他要跳出自己既定的命运,抛却过去的一切,也只是为了守护我。
我慢慢的抬头,看着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如过去一样,带着温柔的笑意,即使在这样的寒冬,也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梁鸢青——梁鸢青,你的来生,要用多大的痛苦,才能偿还欠他的目光。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笑了,伸手抓起了我的手腕,在我微微一怔的时候,已经牵着我走回到马车旁。
“快上车,不要着凉了。”
被他搀扶着上了车,却不知是我的下意识还是如何,我终究还是回头,看向了天边,那已经快要融入到地平线内的城楼,城楼上的那个身影还是屹立如初,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也会在那里一直站着。
季汉阳抬头看着我:“鸢青——”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他会等你。”
我藏在黑纱下的目光轻轻一闪,慢慢的回过头,看着那个远处的身影。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我的眼睛有模糊起来,看不清他的容貌,看不清他的轮廓,甚至连那断臂下飞舞的空袖也看不清了,却异常清楚的看到万丈阳光在他身后挥洒开来,如同展开的双臂,在迎接着谁的回归。
他,会等我
我淡淡的一笑,转身进了车厢,等到我坐定,那车夫才扬起马鞭,马车又一次在茫无边际的雪原上飞驰起来,季汉阳的马也一直跟在我们的身侧,雪原上留下了我们长长的足迹,还有在那个人眼中,或许会立刻消失,也或许,会永远停留的背影……
十五年后
在易儿生日的这一天,我终于可以在朝堂上,正式的还政于他,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我面前,接过我手中沉重的攒金丝碧月弯刀,双手高高奉起,朝着我跪下时,我的眼睛又是一阵清楚,一阵模糊,不知道他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喜悦哀伤无奈坚定或是每个人在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时都会有的迷茫
退朝的时候,匈奴的大臣们全都跪在两旁,称我仁顺太后,这是静姝师姐为我拟的号,不知我的仁,能否让这天下顺,我只是觉得,一切都轻松了。
走出宫殿,抬头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不知是不是已经下雪了,有一些细碎的凉意在脸上点点晕开。要下台阶的时候,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当心。”
我微笑着道谢,虽然看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季汉阳,只会是季汉阳。
在长安的那一夜之后,我似乎真的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在这之后的十五年,我没有再流过眼泪,可也是那一晚,我的眼睛开始模糊,看不清东西,我想,大概是被哭瞎了。
而他,就这样跟在我的身边,做了我的眼睛。
静姝师姐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为什么我与他不能最终的走到一起这个男人为我付出,已经足以感天动地,好像他房中的那一盆青龙卧墨池,既然已经留在了对方的心里,为何不能相伴相依
其实,青龙卧墨池,只是一种成全。
我成全了他的情,他成全了我的义。
但静姝师姐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只能模糊的说:“因为我哥,并没有娶昊焉。”
这个天下,只怕已经没有人能娶昊焉了,南北匈奴在长安之乱后的十五年,都开始了漫长的女主天下的路程,她比我走得更加艰辛,因为她没有儿子,不能正式的坐上皇位代行其职,南匈奴的势力又分裂开来,虽然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战乱,被她统一,但势力大减,不胜从前。
十五年间她率部北伐七次,皆被季氏兄弟击溃,大败而回。
我知道这些年来,只有依靠着对我的恨才能让她继续活在这世上,对于我的哥哥,她这一生,只怕是摆脱不了那种孤独与恨的煎熬了。
同样受到煎熬的还有宜薇,但她解脱得最早,我回到北匈奴的当天便接到她自杀的消息,是在我哥的骨灰前。
问世间情为何物,俗世千万年难了,
一夜南柯,人生如梦,
镜花缘,苍天老。
直教人生死相许,到头来难了难了,
人生苦短,儿女情长,
路归路,桥归桥。
十五年后,我也终于,回到了长安。
马车在穿过了喧闹的浮华景象之后,停了下来,似乎有许多人站在前面,虽然看不见,但对目光的敏感,我还是立刻感觉到了什么,而一阵整齐的声响,是他们全都朝着我跪拜下来。
“恭迎仁顺太后!”
原来,已经到了玄武门。
那声声呼喝在漫长的廊道间,在晦暗难明的林苑间回响着,仿佛要将我记忆中那些杀声震天的场景都替换过去,所要留下的,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我走到门口,弯腰准备下车,手也习惯性的伸出,立刻有一只手伸过来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将我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这只手,很熟悉,温热而有力,只是在触碰着我的时候,似乎微微的颤抖着。
我转过头,想要看那扶着我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是谁,站在我的身旁是谁,滚烫的呼吸吹打在我的腮畔是谁,温暖的胸膛已经贴上了我的身体又是谁,用他仅有的一只手,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前方那些文武百官在站起来之后,又一次跪拜在地。
“恭迎皇后娘娘!”
我的脚步微微的僵硬了一下,顺着那手的方向看过去,却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他依旧温柔的在前方牵引着我,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那城楼,两旁的全都屏息凝视着,所有的目光都在我们十指交缠的手上。
甚至,我听到有人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重负一般。
这声叹息似乎很熟悉,带着苍老,我没有看见那个人,只怕就算看到,这位太上皇如今也已经老得不复当初了。
我还被他牵着手,慢慢的朝前走着,在走过那城门之后,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玉公公,带着笑声说道:“皇上和皇后自有旧情要叙,太上皇,季大人,各位大人,请往大殿,皇上已经吩咐了国宴与歌舞,今日大家应该开怀畅饮,与皇上皇后娘娘同乐。”
背后的人声渐渐的远了。
我和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我的眼睛看不见,却能清清楚楚的分辨出身边经过的一切,那长青的竹林,那嶙峋的假山,那熟悉的瀑布,在慢慢走过了记忆中的每一条路之后,他推开了一扇门。
阳光在我们的身后穿射了进来,一下子洒满了整间小屋。
像是被照亮了,我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这间冷泉宫中的小屋,那熟悉的桌椅,小床,梳妆台,青铜镜,恍惚间映照着我朦胧的眼神。
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好像这十多年的时间,只是一个空洞的数字,我们只是一转身,被袖底风吹凉了十指的时间,一切一如当年。
我还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慢慢的走向那张熟悉的小床。
那是谁
我有些茫然的,也慢慢的走了过去,摸到了熟悉的床沿,绵软的垫子,厚实的锦被,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枕头,我轻轻的坐了下来,抬起头,看向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同样璀璨的眼睛,同样高挺的鼻梁,同样棱角分明的唇,他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模一样,还是那样的俊美,还是那样的沉稳,岁月在他的身上空洞的流转了十五年,唯一留下的笔画,是鬓发间的霜色。
原来我和他,都一样……
我仰着头,平静的看着他,终于不是在梦里,看到这张脸,终于能清楚的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被他用仅有的一只手轻抚着脸颊,这一切,终于都是真的了。
亦宸,我回来了……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已经熨在我的眼睛上,似乎还带着一点冰凉的湿意。
过了许久,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
“鸢青,这是不是一辈子了”
如果你真心爱我,就骗我一辈子,不要让我醒过来……
好!我会用心的骗下去!
“亦宸,”我轻轻的说道:“我们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