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羊圈(7)(2/2)
“他是作什么的”
“诗人!”
“诗人”
钱先生笑了一下:“我说他的气质像诗人,他实在是个军人。他姓王,王排长。在城内作战,没能退出去。没有钱,只有一身破裤褂,逃走不易,藏起来又怕连累人,而且怕被敌人给擒住,所以他想自尽。他宁可死,而不作俘虏!我说他是诗人,他并不会作诗;我管富于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诗人;我和他很说得来。我请你来,就是为这个人的事。咱们得设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办法来,而且,而且,”老先生又愣住了。
“而且,怎样钱伯伯!”
老人的声音低得几乎不易听见了:“而且,我怕他在我这里吃连累!你知道,仲石,”钱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许已经死啦!说不定我的命也得赔上!据说,他摔死一车日本兵,日本人的气量是那么小,哪能白白饶了我!不幸,他们找上我的门来,岂不也就发现了王排长”
“听谁说的,仲石死了”
“不用管吧!”
“伯伯,你是不是应当躲一躲呢”
“我不考虑那个!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去杀敌雪耻,我只能临危不苟,儿子怎死,我怎么陪着。我想日本人会打听出他是我的儿子,我也就不能否认他是我的儿子!是的,只要他们捕了我去,我会高声的告诉他们,杀你们的是钱仲石,我的儿子!好,我们先不必再谈这个,而要赶快决定怎样教王排长马上逃出城去。他是军人,他会杀敌,我们不能教他死在这里!”
瑞宣的手摸着脸,细细的思索。
钱先生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喝着。
想了半天,瑞宣忽然立起来。“我先回家一会儿,和老三商议商议;马上就回来。”
“好!我等着你!”
十一
老三因心中烦闷,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来。极简单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长的事说给老三听。老三的黑豆子眼珠像夜间的猫似的,睁得极黑极大,而且发着带着威严的光。他的颧骨上红起两朵花。听完,他说了声:“我们非救他不可!”
瑞宣也很兴奋,可是还保持着安详,不愿因兴奋而卤莽,因卤莽而败事。慢条斯理的,他说:“我已经想了个办法,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老三慌手忙脚的蹬上裤子,下了床,倒仿佛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长背出城似的。“什么办法大哥!”
“先别慌!我们须详细的商量一下,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瑞全忍耐的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老三又立了起来:“那好极了!”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王排长既是军人,只要一逃出城去,他就必有办法;他不会教你吃亏。坏处呢,他手上的掌子,和说话举止的态度神气,都必教人家一看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日本兵把着城门,他不容易出去;他要是不幸而出了岔子,你也跟着遭殃!”
“我不怕!”老三的牙咬得很紧,连脖子上的筋都挺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要笑,而没有笑出来。“有勇无谋可办不了事!我想去找李四大爷去。”
“他是好人,可是对这种事他有没有办法,我就不敢说!”
“我——教给他办法!只要他愿意,我想我的办法还不算很坏!”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
“李四大爷要是最近给人家领杠出殡,你们俩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会受到检查!”
“大哥!你真有两下子!”瑞全跳了起来。
“老实点!别教大家听见!出了城,那就听王排长的了。他是军人,必能找到军队!”
“就这么办了,大哥!”
“你愿意不后悔”
“大哥你怎么啦我自己要走的,能后悔吗况且,别的事可以后悔,这种事——逃出去,不作亡国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瑞宣沉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逃出去以后,不就是由地狱入了天堂,以后的困难还多的很呢。前些日子我留你,不准你走,也就是这个意思。五分钟的热气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旧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记着我这几句话,老三!记住了,在国旗下吃粪,也比在太阳旗下吃肉强!你要老不灰心丧气,老像今天晚上这个劲儿,我才放心!好,我找李四大爷去。”
瑞宣去找李四爷。老人已经睡了觉,瑞宣现把他叫起来。老人横打鼻梁,愿意帮忙。
“老大,你到底是读书人,想得周到!”老人低声的说,“城门上,车站上,检查得极严,实在不容易出去。当过兵的人,手上脚上身上仿佛全有记号,日本人一看就认出来;捉住,准杀头!出殡的,连棺材都要在城门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还没受过多少麻烦。这件事交给我了,明天就有一档子丧事,你教他们俩一清早就跟我走,杠房有孝袍子,我给他们赁两身。然后,是教他俩装作孝子,还是打执事的,我到时候看,怎么合适怎办!”
瑞宣又去找钱老者。
这时候,瑞全在屋里兴奋得不住的打嗝,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似的。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他的思想像走马灯似的,随来随去,没法集中。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军队去作战。
妈妈咳嗽了两声。他的心立时静下来。可怜的妈妈!只要我一出这个门,恐怕就永远不能相见了!他轻轻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星,天河特别的白。他只穿着个背心,被露气一侵,他感到一点凉意,胳臂上起了许多小冷疙瘩。他想急忙走进南屋,看一看妈妈,跟她说两句极温柔的话。极轻极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没有进去的勇气。
瑞宣从外面轻轻的走进来,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轻手蹑脚的紧跟来,他问:“怎样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