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佛教中国化(1)(1/2)
法难与自救
大唐当局原本并不喜欢佛教。
不喜欢是可以理解的。被他们取代的隋,不但皇帝姓杨而且尊佛。即便为了画清界限,李唐也要改弦更张,何况被道教尊为教主的老子据说还姓李。因此,尽管老子究竟是谁并无定论,更非号称“道德天尊”的真神,跟李世民他们家也风马牛不相及,唐太宗仍然在贞观十一年(637)颁布尊道抑佛的命令,宣布道教的地位在佛教之上。
这一年,武则天进宫,成为唐太宗的女人。
年方十四的武则天当然管不了这事,出面据理力争的是高僧法琳。他甚至对唐太宗说,陛下的李氏出自鲜卑,与陇西李氏毫无关系。意思也很清楚:大唐是胡人的王朝,应该尊奉胡人的宗教,何况拓跋的血统比老子高贵多了。
法琳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犯了大忌,李氏父子最痛恨的就是把他们视为胡人。想当年,纯正鲜卑血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时,就明确而坦然地宣布自己不是胡人,也不怕下阿鼻地狱。法琳哪壶不开提哪壶,岂非找死
勃然大怒的太宗皇帝将法琳打入死牢,并且下令说:法琳不是在著作中声称口诵观音的人刀枪不入吗那就让他在狱中好好念诵菩萨的圣号,七天之后再来试刀。
期满之日,执法官问:念观音有效吗
法琳答:贫僧不念观音,只念陛下。
执法官说:你怎么念起陛下来
法琳答:因为陛下就是观音。
太宗皇帝轻蔑地撇了撇嘴,将法琳流放到益州。[1]
法琳躲过一劫,问题却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事实上,正如我们在《南朝,北朝》中所说,自从胡僧佛图澄被后赵皇帝羯人石勒尊为“大和尚”,佛教在中国就跟政治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要依靠皇权与道教争夺江湖地位,国家则要借助宗教维持统治。只不过,主动权在后者手里。皇帝可以选择佛教,也可以选择道教,还可以在二者之间搞平衡。
原因,则多种多样。
隋文帝是公私兼顾。这个武川军阀诞生在佛寺,由一位比丘尼抚养成人,对佛教有着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兴佛不但可以报答养育之恩,证明自己得天独厚,还能与灭佛的前朝撇清关系,争取到佛教信徒的众多人心。[2]
后来武则天的崇佛,原因也在这里。
于是,前面的皇帝灭佛,后面的篡位者就兴佛,比如杨隋;前面的王朝崇佛,后面的取代者就抑佛,比如李唐。他们必须这样选择,非如此不能显示自己正确。佛道两教的此消彼长,也不是什么风水轮流转,而是强权在操纵。
这实在与信仰无关。
中国的皇帝,也没谁真有信仰。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政权的稳固、统治的长久,佛教却总让他们放心不下。五胡十六国以后,佛教兴盛发达,僧尼不入编户,不纳赋税,不敬王者,许多寺院甚至有着自己的法律法规(僧律)和武装力量(僧兵),俨然王土之上的国中之国。幸亏它们规模有限也未联成一体,否则那些方丈岂非割据的诸侯[3]
问题是他们还要自称“佛子释种”,等于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即便那些带发修行的居士,虽然也娶妻生子,但谁能保证孩子们不会被教育成“中国面孔天竺心”
更严重的是,靠着佛教,外来文化和异端邪说有了“思想租界”。那些崇洋媚外和离经叛道的异己分子,完全可以躲进那里“政治避难”,以佛祖的名义蛊惑人心,不断挑战儒家伦理的底线。其种种表现,已如前章所述。
这很危险。寺院超过规模,会亡国;信徒超过数量,会亡种;文明根基动摇,会亡天下。因此,在统治阶级和正统儒家眼里,佛教岂止精神鸦片,简直就是定时炸弹。唐太宗只是贬低佛教,仍然让佛教与道教并行,已是开明。
相比较而言,道教让人放心得多。
道教能够成立,自然有它的道理,也有它的优点,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具有中国特色。比方说,食人间烟火,修现世功德,讲修身养性,求长生不老。这些都非常符合华夏文明的现实精神,何况道教的养生之道也不乏技术含量。
更何况,它好歹也是中国人“自主研发”的。
可惜道教不争气,总也斗不过佛教。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中国原本没有宗教土壤,不可能自发产生宗教,只能照猫画虎。这样硬生生弄出来的东西,便只能一半是佛教的山寨版,一半是巫术的升级版,哪里比得上体大思精内涵丰富的佛教人心所向,皇权也奈何不得。
竞争不过,只好动粗。
于是,在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之后,又有了唐武宗的会昌毁佛和后周世宗的整顿佛门,史称“三武一宗”四次大法难。尽管此前由于武则天和其他皇帝的扶植,佛教在唐代曾达到鼎盛。但在武宗的打击下,已是元气大伤。
这虽然理无可恕,却也情有可原。
原因不仅在于武宗崇道,更因为佛教的过速发展已经严重影响到政权稳定和国计民生。以当时的生活水平,十户人家才能供养一个僧人,而会昌五年(845)还俗的僧尼就多达二十六万,大唐子民的负担之重可想而知。这时就算换了武则天,恐怕也得调整政策,何况武则天只有一个。[4]
但,三武一宗以后,却再也没有灭佛的事情发生。佛教不但与朝廷,与道教和儒家也相安无事。文学作品如《红楼梦》中,佛僧和道士还往往联手。明代嘉靖皇帝崇道,清代雍正皇帝信佛,都没有引起政局的动荡。自称破尘居士或圆明居士,在宫中举行法会说法受徒的雍正皇帝,甚至照样毫不留情地刮起廉政风暴,将帝国的财政扭亏为盈。[5]
这当然不会是皇权政治变成了神权政治,只可能是佛教发生了变化,当权者、儒家和道教也做出了相应调整。他们学会了和平共处和中庸之道,也懂得了“斗则两败,和则俱存”的道理,终于携起手来致力于中华文明的共建。
首先是佛教在帝国的结构中摆正了位置。他们通过种种方式和途径,包括对寺院规模和僧尼数量的自我控制,一再向统治者表明心曲:自己将永不谋求执政地位,也不打算将中华帝国变成中华佛国。但,这只能保证他们不再遭受迫害和法难。要想长期生存,必须自我革命,自我拯救。
也就是说,彻底中国化。
中国化早就开始了。第一步是巫术化的浮屠道,时间在东汉到五胡十六国;第二步是玄学化的般若学,时间在西晋到东晋。靠着这两步,佛教从鲜为人知的外来文化变成了风靡天下的中华时尚。这就让他们意识到,与华夏传统相结合才是自强自立的不二法门,而代表着这传统的是儒家,因此还必须迈出关键的第三步——实现自身的儒学化。
儒学化的佛教就是禅宗。[6]
禅宗虽然创始于唐,大行其道却是在宋,佛教不再有性命之忧也是在宋。这说明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佛教的中国化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从惠能开始的,他提出的“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正是佛教的儒学化纲领。[7]
这就同时给我们提出了四个问题:禅宗怎样实现了佛教的儒学化实现这一革命目标的为什么不是别的宗派,而是禅宗变革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发生禅宗在改变了佛教的同时又改变了别的什么
那就让我们探个究竟。
人间佛法
从谂禅师驻锡赵州观音院以后,学佛的人便一天天地多了起来,有一次竟然来了好些僧徒。于是,院主(监寺)就请这位后来被称为赵州从谂或赵州和尚的得道高僧,去看看那些慕名而来的新人,给他们上开学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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