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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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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头说着将手里的输液瓶放在了长凳上。童铁匠指指输液瓶说:“这瓶子干什么”

“这是军用水壶,”李光头夸张地说,然后他解释起来,“去乡下的路太长,太阳又晒着,我妈路上渴了怎么办瓶子里装上水,让我妈路上喝,这瓶子就是军用水壶啦。”

童铁匠“嗨”地叫了一声,他说:“看不出来,你这个小王八蛋还是个孝子。”

李光头谦虚地笑了笑,举起输液瓶晃了晃,对童铁匠说:“这里面还有多于半两少于一两的葡萄糖营养。”

童铁匠豪爽地说:“看在你是孝子的分上,我把板车借给你啦。”

李光头连声说着谢谢,然后拍拍长凳,又向童铁匠招招手,满脸神秘地让童铁匠坐过来,李光头说:

“我不会白借你的板车,我要报答你,这叫善有善报。”

童铁匠不明白:“什么善有善报”

李光头悄声说:“林红的屁股……”

“噢——”童铁匠恍然大悟了。

满脸神秘的童铁匠坐到了满脸神秘的李光头身旁。李光头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了林红屁股的秘密,说到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李光头的嘴巴不动了。童铁匠等了一会,李光头嘴巴重新动起来,说的不是林红的屁股了,说的是赵诗人如何在这关键的时候一把将他揪了上去。童铁匠大失所望,站起来摩拳擦掌,来回走了几步,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这王八蛋赵诗人……”

虽然对林红的屁股一知半解,童铁匠对李光头仍然是满腔热情,他把板车借给李光头的时候,对李光头说:

“你以后要用板车了,说一声,拉走就是。”

李光头把医院偷来的葡萄糖输液瓶插在衣服口袋里,拉着童铁匠的板车来到了余拔牙面前,他看中了余拔牙的藤条躺椅。他要把余拔牙的藤条躺椅借出来绑在童铁匠的板车上,让李兰舒舒服服地躺着去乡下。

李光头来的时候,余拔牙正躺在他的藤条椅子里昏昏欲睡。李光头把童铁匠的板车往地上响亮地一放,余拔牙吓得浑身一颤,睁开眼睛看到在他面前的是李光头和一辆板车,知道这两个都不是顾客,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李光头继续像个视察的领导那样走到油布雨伞下面,双手背在身后,看看桌子上的钳子,看看桌子上的牙齿。

这时候是文革后期了,革命不再是滚滚洪流,革命是涓涓细流了。余拔牙不需要再用拔错的好牙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拔错的好牙摆在桌子上反而影响他的拔牙声誉。余拔牙与时俱进地又将好牙们藏起来了,和他的钞票们藏在一起,余拔牙心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革命的涓涓细流有一天还会变成滚滚洪流,那时候他还得将这些好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李光头盯着桌子看了一会,没有看到好牙,李光头敲敲桌子,大声问躺椅里闭着眼睛的余拔牙:

“好牙呢,那些好牙呢”

“什么好牙”余拔牙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睛。

“就是你拔下的那些好牙,”李光头指指桌子说,“以前就放在这张桌子上。”

“放屁,”余拔牙支起身体愤怒地说,“我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我余拔牙拔出来的全是坏牙。”

李光头没想到余拔牙如此生气,立刻赔上笑脸,也像余拔牙那样与时俱进了,李光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是,是,你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一定是我记错了。”

李光头说着将那把凳子拉到余拔牙的躺椅前,坐下来开始奉承余拔牙了,就像刚才奉承童铁匠那样,李光头说:

“你余拔牙是方圆百里第一拔,你余拔牙就是闭着眼睛拔,拔出来的也一定是坏牙。”

余拔牙转怒为喜了,他点点头笑着说:“这话说得公道。”

李光头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用话去引导余拔牙:“你余拔牙在这里待上十多二十来年了,刘镇的姑娘全见过了吧”

“别说是姑娘,”余拔牙得意地说,“刘镇的老太太我也全见过了,谁家的姑娘出嫁了,谁家的老太太出殡了,我当天就知道。”

“你说,”李光头继续引导余拔牙,“刘镇的姑娘里面,谁最漂亮”

“林红,”余拔牙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林红。”

“你说,”李光头嘿嘿笑起来,“刘镇上上下下这么多男人里面,谁见过林红的光屁股”

“是你,”余拔牙伸手指着李光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当仁不让地点点头,低下头悄悄问余拔牙:“你想不想听听林红的屁股”

哈哈大笑的余拔牙立刻一脸严肃起来,从躺椅里支起身体,对着巷子东张西望了一番,等到近处没人了,悄声对李光头说:

“说!”

余拔牙眼睛闪闪发亮,张开的嘴巴像是在等着天上掉下来馅饼。李光头的嘴巴这时候老谋深算地闭上了,就像我们刘镇某些男群众所说的,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余拔牙看到李光头的嘴巴紧闭,连条缝都没有了,焦急地催促起来:

“说呀!”

李光头不慌不忙地摸了摸余拔牙的藤条躺椅,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把这躺椅借我用一天,我就把林红屁股的每个毫米都告诉你。”

余拔牙一听要借用他的躺椅,立刻摇头了:“这不行,没有了这躺椅,我余拔牙怎么给顾客拔牙”

李光头耐心地开导他:“没有了躺椅,还有凳子,别说是坐着,顾客就是站着,也难不倒你这方圆百里第一拔。”

余拔牙嘿嘿笑了两声,他在心里权衡起了利弊,觉得借出去一天的躺椅,换来美人林红屁股的秘密,不失为一桩合算的买卖。余拔牙点头同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说:

“一天,只借你一天。”

李光头的嘴巴凑到了余拔牙的耳边,抑扬顿挫地说了起来。经过了五十六碗三鲜面的锤炼,再经过赵诗人和刘作家文学语言的熏陶,李光头已经把林红的屁股说得出神入化了,说得比天上仙女的屁股还要引人入胜。余拔牙听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风起云涌。当余拔牙的脸上出现听鬼故事的表情时,也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段落来到时,李光头的嘴巴突然不动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他心里打起了油布雨伞的主意。余拔牙急得叫了起来:

“说下去呀。”

李光头抹了一下嘴巴,指指油布雨伞说:“这把伞也要借我用一天。”

“你这是得寸进尺,”余拔牙生气地说,“你借走了我的躺椅,再借走我的伞,只剩下这张桌子,我这堂堂拔牙铺就成了拔光了毛的赤膊麻雀。”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也就是明天没有毛,后天你就有毛了。”

余拔牙好比是读章回小说,读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处,余拔牙心急如焚,只好同意把油布雨伞也借给李光头。李光头又说了两句林红的屁股,接下去余拔牙听到的是赵诗人的手了。余拔牙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满脸疑惑地说:

“怎么回事林红好端端的屁股怎么就成了赵诗人的手了”

“我也没办法,”李光头无奈地说,“那个王八蛋赵诗人坏了我的好事,也坏了你的好事。”

余拔牙气糊涂了,他的怒火全冲着赵诗人去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这姓赵的王八蛋,老子非拔掉他一颗好牙不可。”

李光头拉着童铁匠的板车,车上放着余拔牙的躺椅和油布雨伞,又去了我们刘镇百货公司的仓库。李光头在仓库里巧言令色,把林红的屁股秘密又出卖了一次,借出了一堆麻绳。李光头大功告成了,口里吹着革命歌曲的旋律,拉着板车在大街上嘎吱嘎吱地凯旋回家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李兰已经睡了,想到自己明天要走很长的路去乡下,李兰吃过晚饭早早就上床了。自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名扬刘镇以后,李兰就管不住这个儿子了,儿子经常深夜回家,李兰只能唉声叹气。

李光头回家时看到屋里黑着灯,知道母亲睡了,他轻轻地放下板车,悄悄地打开屋门,摸到灯绳拉亮电灯,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母亲给他留着的晚饭。然后李光头开始干活了,借着屋里的灯光和屋外的月光,李光头先把躺椅放到板车上,用麻绳将躺椅和板车牢牢固定在一起。躺椅的扶手上有一个插杯子的孔,李光头打开油布雨伞,将伞把插进孔里,让油布雨伞在躺椅上面张开,李光头再用麻绳将油布雨伞牢牢固定在躺椅和板车上。

此刻已是夜过三更,李光头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又用麻绳将关键的地方再加固一道。最后的加固完成后,李光头双手背在身后,绕着板车走了两圈。李光头嘿嘿笑个不停,他觉得板车、躺椅和油布雨伞三位一体结结实实了,好像胳膊、腿和身体长在一起那样。李光头满意地打着哈欠,走回屋里睡觉了。李光头躺下后发现自己睡不着,他担心屋外的杰作被人偷走,干脆抱着被子来到了屋外,爬上了童铁匠的板车,躺在了余拔牙的躺椅上,李光头心里一下子踏实了,眼睛一闭鼾声就起来了。

天亮的时候,李兰起床后看到李光头的床空着,被子也没有了,李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摇摇头打开屋门后,失声惊叫起来,她看见了一辆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板车,她的儿子裹着被子就睡在板车上的躺椅里,上面张开着一把很大的油布雨伞。

李兰的惊叫让李光头从睡梦里醒来了,他看到母亲吃惊的表情,揉了揉眼睛爬下了板车,得意万分地告诉李兰,板车是童铁匠的,躺椅和油布雨伞是余拔牙的,这些捆绑着的麻绳是从百货公司仓库借来的。李光头对李兰说:

“妈,这下你就舒服啦!”

李兰看着这个混世魔王儿子,心想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李兰觉得自己不认识李光头了,这个儿子总会隔三差五地弄出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母子两个吃过早饭以后,李光头提起热水瓶,小心翼翼地往葡萄糖输液瓶里灌水,一边灌着水,一边告诉李兰:

“这里面有多于半两少于一两的葡萄糖营养。”

然后李光头体贴地将自己的被子整齐地铺在躺椅上,他说路上颠簸,身体下面有被子就不怕颠簸了。李光头左脚压住板车的把手,体贴地将李兰扶上了板车,又体贴地扶着她在躺椅里躺下来。李兰手里抱着纸元宝和纸铜钱的篮子,躺在了板车里的躺椅上,她看着头顶上的油布雨伞,知道是为她挡雨遮太阳的。李光头把含有葡萄糖营养和装满了水的输液瓶递到李兰怀里,说是路上让她解渴。李兰接过输液瓶时眼泪涌了出来。李光头看到李兰哭了,吃惊地问:

“妈,你怎么啦”

“没怎么,”李兰擦擦眼泪,笑着说,“好儿子,我们走吧。”

这天清晨李兰坐上了我们刘镇有史以来最豪华的板车,由李光头拉着,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刘镇的群众目瞪口呆,一个个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组装起来的板车就是在梦里也没有见过。有群众叫着李光头的名字,打听这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

“这东西”李光头得意地回答,“这是我妈的专板车。”

群众听了一头雾水,问李光头:“什么专板车”

“专板车都不知道”李光头骄傲地说,“毛主席坐的飞机叫专机,毛主席坐的列车叫专列,毛主席坐的汽车叫专车,为什么因为别人不能坐。我妈坐的板车叫专板车,为什么也是别人不能坐。”

群众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李兰也忍不住笑出声音。李兰看着儿子拉着她坐的专板车,在大街上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心里是百感交集,这个儿子曾经和那个叫刘山峰的人一样带给她耻辱,现在又像宋凡平那样让她感到骄傲了。

我们刘镇的女群众觉得李兰的专板车更像是花轿,她们咯咯笑个不停,叫着李兰的名字说:

“你今天是出嫁吧”

“不是的,”李兰羞红了脸,“我是去乡下给我丈夫扫墓。”

李光头拉着李兰的专板车走出了南门,走上了乡间的泥路。听到板车轮子的嘎吱声更加响亮的时候,李兰知道板车过了那座木桥,板车开始在乡间的泥路上颠簸了。李兰呼吸到了乡间的气息,清新的春风扑面而来,李兰在油布雨伞下支起身体,她看到金黄的油菜花在田野里一片片地开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看到田埂弯弯曲曲,两旁的青草像是让田埂镶上了两条绿边;她看到了房屋和树木在远处点点滴滴;她看到近处池塘里的鸭子在浮游,甚至看到了鸭子在水中的倒影;她看到了麻雀在路旁飞翔……这是李兰最后一次走在这条泥路上了,在板车的颠簸里,李兰看到的春天是如此广阔和美丽。

然后李兰看着前面卖力拉着板车的儿子,李光头的身体都躬下去了,他不停地举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李兰心疼地叫着儿子的名字,要他放下板车歇一歇,李光头摆着头说他不累。李兰拿起输液瓶要李光头停下来喝几口水,李光头还是摆着头说他不渴,他说:

“这葡萄糖营养水是给你喝的。”

李兰这时候知道了她的儿子有多么好,她欣慰地哭了,欣慰地笑了,她在板车里呜咽说:

“好儿子,求你了,求你歇一歇,求你喝口水。”

这时候李光头已经看到站在远处村口的宋钢了,还看到了宋钢的爷爷背靠着树坐在地上。每年的清明节,宋钢和他爷爷都会在村口等着他们的来到。宋钢手搭凉棚,看着远处过来的这一辆奇怪的板车,他没有想到这是李光头拉着李兰来了。李光头看到宋钢以后,躬着的身体抬起来一些,他拉着板车奔跑起来了,李兰的身体在颠簸的板车里剧烈摇晃。李光头大声喊叫:

“宋钢,宋钢……”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喊叫后,挥舞着手奔跑过来,宋钢也大声喊叫起来:

“李光头,李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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